驰骋
2009-03-27[英国]珀·霍·纽比
[英国]珀·霍·纽比
雷·德罗夫自认为有那么一点热血青年的劲头,但事实上他不过是一位大型保险公司的普通统计员。他想要过精彩的生活,他想成为一个演员,他想象被人从酒后打架的人群中拉出来!还有女人!但这些都是幻想。他时常穿着一件从吉尔福德市场换来的黑色西装,娶了一个自认为地位比他高的医生的女儿(雷的父亲是个屠夫)。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名叫佩妮,大约17岁。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常使德罗夫心绪不安。在他内心,一方面想打开笼子的门,好让他女儿自由飞翔,另一方面却想紧紧关上这扇门。他的妻子埃莉诺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她认识到,当今这个世界已经迥然不同于她所成长起来的那个世界,但不管怎样,这个世界总还有限度吧。
说德罗夫一家就住在吉尔福德也不太确切。他们的家实际上住在那附近的一个村庄,而且每到周末,雷总是沉浸于另一种幻想之中。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乡下人啊。其实,他从来没有挎着猎枪出去过,倒是经常穿着花皮靴和马裤,冬天还会穿上哈里斯牌毛料大衣,夏天则穿着鲜亮的方格花布T恤和粗织斜纹棉做的裤子。在埃莉诺的小型花园派对上,他穿着惠灵顿防雨呢和牛仔裤呆坐在那儿,仿佛清洗马匹被突然打断了似的。当然,事实上并没有什么马匹。
一个星期六早上,佩妮说午饭后有个朋友要来,雷和埃莉诺都以为是她的某个同学,但是到了才知道,那是个穿着黑色衣裤、戴着安全帽、骑着一辆巨型摩托车的小伙子。他坐在摩托车上,摘去他的安全帽,露出一张有着坚挺鼻子的清瘦的脸和一头异常柔顺的黑头发,那很有可能是从他的吉普赛祖先或是印第安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他是个高大、强壮的小伙子,只有他这样健硕的人才能驾御如此大功率的机械。一开口说话,他那高亢、尖利的嗓音就越发让人惊讶了。他朝埃莉诺露出迷人的微笑,而后者正惊愕地盯视着他。
“这是安迪,”佩妮说。
安迪举起他那还戴着手套的手,打了个招呼。“我顺便拜访这儿。哦,我在说什么呢?你知道么,我来这儿附近,经过宾那利的泥鸽耙射击。你知道,有个家伙有全套的泥鸽耙射击的工具。自从我参加摩托车越野赛以来,我就没时间去摆弄那玩意儿了。”他人高马大,满怀自信,仿佛能去亲吻埃莉诺的脸颊。“佩妮,这该是你的妈妈和爸爸吧?”
“抱歉,忘了。是的,他们是我父母。”
“什么是摩托车越野赛?”雷问道。
“你知道你在屏幕上看到的越野表演是怎么回事吗?好吧,摩托车越野赛是在没有马力的情况下纵身起跳。这是技术型摩托。除此之外,它就和普通的一样了。再者,这是一场比赛,所以,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翻越式的把戏,不停地跳跃,跨越障碍物,越过树干,沿着栅栏,不断上山下山,那可需要高度集中和平稳的驾御能力啊。”
“你就骑在那辆车上做这些?”雷冲着摩托车点了一下头,问道。
“不是的,骑这种车去参加摩托车越野会要了你的命。你的车必须有特殊的功能,才能做那种特殊的悬停动作。”
安迪现在才拿出第二顶安全帽,那是顶银质头盔,显然是为佩妮准备的。这时大家都明白了这两个人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就让佩妮坐在后座。
“绝对不行!”埃莉诺坚定地说。
“喔,妈妈!”
现在轮到安迪惊讶了。“我们只是出去个把小时而已啊。”
“不行!”
“真的!今天绝没有摩托车越野赛。星期六我不会参加的。我不过是想给佩妮看看越野场地罢了。然后我们就去喝杯咖啡。”
“哦,妈妈,求你了!”
埃莉诺显得非常坚决。“佩妮,这不公平。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们就范。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小伙子呢。”
那天下午,佩妮原本就没有计划坐摩托车外出,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期待这样一次郊游,因为她一身轻松,安安静静地微笑着,带着安迪来到了花园的高处,俯瞰花园的景色。她至少把安迪带进了自己的家,已经心满意足。随后,大家都坐在厨房里喝茶。
安迪说他是个性格活跃的木匠,和父母以及两个妹妹住在吉尔福德的公建居民房里。他受雇于一位建筑承包商,奔波于各个建筑工地,为房子上梁。那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游戏,他说,因为大部分木头已经事先按尺寸裁切好了。他是包工计酬,而不是按时计费。这就是他赚钱的方式。他干活手脚麻利,所以到了晚上和周末就去兼职赚外快。他喜欢高档衣服。绝没有一件你们这种垃圾货,也没有一辆破摩托车。还有保养呢。佩妮就是他在一次捞外快时认识的,那时候他正在给佩妮一个朋友的房子换一扇腐烂的窗框,他们聊得很投机。
雷相当喜欢这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没有一丝恶意,他的自信使人神清气爽。他工作卖力,乐趣多多。小伙子有点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不允许佩妮和他一起骑摩托车出去,但他只是微笑着,耸了耸肩,仿佛在说,给我一点时间,你们就会认同我了。走之前他开着摩托车绕草坪兜了一圈又一圈,想给他们看看他掌控摩托的本领有多高超。
“瞧,佩。把这个戴上——”他朝头盔点了点头,“我来带你兜一圈。”这看起来无伤大害,非常安全。佩妮穿着牛仔裤,毫无顾忌地跳上了后座,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两顶头盔在风中摇摆穿梭。他们在果园里迂回,在苹果树间疾奔,不时遮住一棵又一棵漆白的树干,苹果树仿佛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烁。“突突”的摩托声灌入埃莉诺的耳中,她忍无可忍了。
“这车简直是头野兽!”她说,“野兽般的肮脏车子!”
其实,这部车并不肮脏。它保养得很好,雷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它。雷还是安迪那个年纪的时候,他常常骑诺顿,而这辆摩托车的功率是诺顿的数倍。他真想——咳,坐在鞍座里摆弄一下操纵杆,而并不是去驾驶车子。
他拍了拍埃莉诺的手臂。“佩妮没事的,这只是她人生的一个阶段。”
那是一个不断持续的阶段。随后的日子里,安迪捞了外快后就会过来,打断正在做家庭作业的佩妮。这段时间佩妮正在准备高级考试,于是埃莉诺越发狂怒了。她试图向安迪说明其利害关系,可佩妮说她已熟练掌握了功课,而安迪说不要一味腻在考试里。
“他对你没什么好处,”埃莉诺对佩妮说,“你们平常聊些什么呢?”
“他很孤独。他曾经有一个女朋友,但她抛弃了他。他正准备自己创业。”
“靠摩托车越野赛吗?”
“不是的,他要做一个建筑商。”
最后,安迪还是如愿把佩妮带出去玩了一整天。他现在是一家辛迪加——火箭队——的成员。他们的摩托车被一辆大货车运送过去了。于是,安迪就带着坐在后座的佩妮直奔汉普郡的摩托车赛场。尽管之前作了承诺,他们直到天黑才回家。途中,他们去了安迪在吉尔福德的亲戚家聊了一会儿天。
通常埃莉诺的嗓门并不高,但这次她气得大喊:“我们都担心得快要发疯了。安迪,你这样做是万万不行的。”
“可现在才九点啊,德罗夫太太。当然,我很抱歉,但现在并不晚啊。”
“你至少应该打个电话过来。”
“我的亲戚没有电话。我们是可以出去找个公用电话的。哦,是的,我们应该那样做。佩,我们本该出去找个电话亭的。”
安迪这下陷入了困境,可他还是谈笑风生,显然毫无悔意,仿佛时机合适的话,下个周末他还是会带佩妮出去——更确切地说,他仿佛觉得,如有必要,佩妮会违背父母的意志非出去不可。只有埃莉诺认为佩妮已变得很任性,可能威胁要出逃。雷可没有走得那么远——佩妮是个有责任的女孩——但他确实认为安迪会得寸进尺,想继续交好运,而且他很羡慕安迪这种劲头。要是他在安迪那个年纪的时候也那样傲慢的话会怎么样呢?他这辈子失去了那么多东西,这一感觉不时袭上他的心头,而以前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过。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辍学,然后坐着独木舟顺亚马孙河而下呢?为什么他从没过什么充满激情的热恋呢?为什么他没去加德满都?为什么他自己没像这个血气方刚的安迪一样认识到生活就应该是好好享受?参加摩托车越野赛、追求佩妮其实并不是最最蛮勇的行为,可他自己又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可与之相比的呢?
所以,当佩妮起了要和安迪一起去度假的念头时,雷远没有像埃莉诺那样焦虑不安。他们两个将会骑着摩托出发,一路宿营,穿越法国,直抵马赛,在那儿他们再乘船赴突尼斯。埃莉诺却思潮翻腾。
“绝对不行,”埃莉诺说。
佩妮和安迪已经策划好了细节。安迪画出了详细的路程图和宿营地,甚至从马赛出航的次数。佩妮说她朋友米利·透纳曾和她父母一起在法国露营,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假期。
“那不一样,”埃莉诺完全被他们的假期计划搅得心烦意乱,她担心自己会因此说出一些冒犯安迪或是佩妮的话。他们固然可以禁止假期活动,但除了把佩妮关起来,没有其他好办法不让佩妮出去。要是佩妮执意违背她和雷的意志,那该怎么办呢?
佩妮很伤心。“难道你们不信任我吗?是不是这么回事?你们都不理解。”如此等等。如今这个时代,年轻男女经常一起出去度假,没人觉得奇怪的。
多年以前,当雷骑着他那辆诺顿的时候,他猜想他也可以带上一个女友去度假,但那时还不时兴,而他压根儿也不会想到。佩妮和这个叫安迪的男孩可比他那时敢作敢为多了。雷问了一些关于他们度假的问题。他说,在国道上旅行简直是疯了,选走支路乐趣更多,虽然路程更长,但也更安全。听着雷谈论旅游季节时的法国交通状况,埃莉诺越发暴怒了。
“闭嘴,雷。佩妮不许去,绝对不许去。”
他们不欢而散。尽管埃莉诺宣布了她的决定,但他们没有达成任何决议。后来,雷逮到机会跟佩妮说:“我看这不行,女儿。你可以看到,你母亲是多么地激动。”
“我要去,我在银行里有存款。”佩妮说道。她克制住自己,仿佛已意识到她与安迪的远足已不仅仅是希冀中的愉快。既然她母亲已经发话了,那么这次旅行不单单是享受快乐,更是尽义务。
雷和一个名叫迪克·埃莫特的高级保险精算师共进了午餐,他只吃了一个三明治。席间,他不知不觉谈起了佩妮以及她对自由的无限向往。迪克年岁稍大,已经经历过这种事情。他有个女儿曾经想和一群波利孩子坐一辆兰德罗佛牌越野车出行,他把他们(还有那辆越野车)叫到他家里,想看一看他们。他对他们还算满意,于是同意他们旅行——他们准备先开车到希腊,从那里坐渡轮到克里特岛。然而,迪克其实对此相当担忧。后来他女儿说,如果他当初否决了这次旅行,她也会毫无怨言地遵从父命的。
“我还以为她会拇指顶鼻尖呢。她就是想展现自己。事实上也是一切顺利。”
“但这不一样。一个男孩子骑着一辆该死的马力强劲的摩托车,还要宿营呢。”
“也许比这更糟糕呢。他们还可能搭便车呢。嘿,雷,我有个主意。”
迪克说,他眼下得推延家庭出游计划,因为,正如电脑所预示的那样,按照他的背景——他父母的死亡年龄、他本人是个嗜烟者、超重二十八英磅,等等——他岳父已经进入了他所谓的“明显的不治之期”。对迪克妻子来说,父亲能达到传统的保险精算参数不啻是一大慰藉。所以,他问德罗夫他们家是否愿意接手那幢他们为帮助戈尔夫·朱安而租来的别墅——嘿,事实上,那是一幢小木屋。把那个摩托车小伙子邀请到那儿去倒不失为一大良策。明智的做法通常是,把不中意的男朋友邀至庄园,让他们“过过那儿的生活”——如他所言——然后将其挤出家门。
雷喜欢这个住庄园宅第的建议,但也许迪克是在试探他呢,于是便说:“我们可不住在庄园里。”
“你知道我的意思。”
德罗夫一家原本没有任何假期计划,雷对迪克的建议想得越多,他就越加喜欢了。他一到家,就把这事告诉了埃莉诺,但马上被她否决了。“我觉得我们家出去度假时带上那个年轻人绝不会让他有丝毫的局促不安。他和佩妮会自顾出去一整天,而我们则在担心他们在干什么。在这个时候到法国南部去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不过问题倒是解决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伙子告诉我,假期的时候他不会违背我们的意愿带佩妮出去的。他说他理解我们的苦衷,也赞成我们的想法。佩妮大发雷霆,也早准备跟他一刀两断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反而不好。”雷说道,“我的意思是,他是在安抚你,不是吗?我是说,他很聪明。”
“他说他家的人都是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友,这就是为什么他星期六从不参加摩托车越野赛的原因。他说他们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
“什么是安息日?”
“那是一种精神仪式,属于教派的一种。所以,当他说他不会在没有征得我们许可的情况下在节假日带佩妮出去时,我唯一的疑惑就是,为什么他觉得可以带一个没有监护人陪同的女孩出游。当然,前提是我们同意这次度假。”
雷走开去在一本百科全书里查阅什么是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友,然后回来,说安迪在撒谎。安迪并不是这个美国教派的教徒,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其中一员,这分明是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那样敦厚,不会无中生有吧。”
“如果他说是救世军,我倒相信他了。不管怎样,他们不去了吧?”
“是这样的吧。”
“我还是觉得他在愚弄我们。他看起来并不像我心目中的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友。”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佩妮仿佛不再是女生,而成了一个少妇。雷和埃莉诺都注意到了她的某种变化,但对她的这一转型还不十分确定,因此没什么议论。他们唯一确定的是感觉自己衰老了一点,但他们绝对不是性喜内省的人,即使他们想,他们也不会知道该如何讲清楚。一周复一周,阳光如此灿烂,天气异常炎热,围场里的草呈银灰色。安迪来的次数少了,而佩妮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她说他现在在贝辛斯多克干一件大事情。她再也没有谈起想和安迪出游。在那些令人窒息的夜晚,佩妮都在熬夜准备考试。雷对此感到很欣慰,但同样也很疑惑。如果她和安
迪有过什么口角,那应该在某些方面有所表现,但佩妮看起来很平静,所以雷只能认为他对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友的所言是真的,而且不信教的佩妮(她拒绝接受施礼,说她不能作不实之辞)已被甩了。而埃莉诺坚信佩妮已经看穿了安迪,一切都如她所料,她感到很高兴。不管这个世界变化几多,佩妮还是很像她母亲。
埃莉诺现在同意去戈尔夫·朱安那儿的主意,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度假计划。现在安迪的因素已经消失了,猜想佩妮也不会有什么异议。果不其然,她没有从中作梗,雷认为这一迹象进一步表明佩妮已不再处于稚嫩阶段,而埃莉诺的考虑却更为慎重。他们一家三口——雷,佩妮还有埃莉诺自己——到法国一个极其普通的地方去度一个劳累而又拥挤的假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佩妮如今的表现还算通情达理。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正等待着她的高级考试成绩出来!然而,她果真是表面上那样天真可爱吗?佩妮不再提起安迪,脸上则时常流露出蒙娜丽莎般似笑非笑的笑容,埃莉诺对此感到不安。那笑容背后肯定隐藏着更多的东西,而不单单是对考试的自信。埃莉诺怀疑有更深的东西隐藏在她心里。
白天自驾车,晚上换乘渡轮,轮番几次后他们来到阿维尼翁,正好赶上吃饭。他们在维尔纳夫睡在一顶蚊帐里,雷决定在那里多呆几天,好好欣赏周遭的风景。当他们晚了四天到达戈尔夫·朱安时,安迪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他那辆活像甲壳虫的摩托车——全是触须、触角、轮子和一只红色油箱——停在一片橘子树下。
唯一没有惊讶的是佩妮。如果安迪没有出现在那里,她倒是要惊讶了。安迪已经在摩托车旁边搭起了一个小帐篷,自己则站在那里,只穿着一条蓝色短裤,拖着凉鞋,看起来皮肤很白,很不成熟,但长着浓密的胸毛。
“我快要急死了,知道吗?还以为你们掉进沟里去了。”安迪看没人回答,就继续微笑着滔滔不绝道,“见到你们真高兴,就像那天晚上九点钟把佩妮带回家一样高兴。”
“这么说,这是计划好的喽!”埃莉诺转向佩妮,佩妮一言未发,只是当安迪过来亲吻她的时候害羞得脸红了。
想到安迪和佩妮在他背后密谋了这一切,连雷也气闷了。“你想到他会在这儿吗?”
“是我告诉他我们会在哪儿度假的。”
埃莉诺十分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除了随后的事故之外,旅程倒一帆风顺。埃莉诺和雷在观风景、晒太阳浴的时候,安迪和佩妮开始滑水橇。埃莉诺思忖,这也许是佩妮最后一次和家里人一起度假了,应该感谢佩妮,是她把这种向自主度假的转变办得如此毫无痛苦。明年佩妮就上大学了,毫无疑问她会和大学里的同学一起出游,那时安迪当然再也插不进去了。
安迪邀请他们一起去吃晚餐。大家就别争了,他说。他们都是他的客人,他负责付账,而由雷来选酒。这完全跟德罗夫一家通常的做法背道而驰,但是雷说“好的”,所以他们来到安提贝,在当地一家饭店的水上吧台用餐。
安迪告诉他们,他在家乡的建筑业摇摇欲坠。很多企业都已破产。不过,他还算好。他在银行里有五千镑的存款,还有,他认识一位行将破产的小建筑商,花了区区几个小钱就能赢得他的善意。他门路很广。
“你们知道吗?能让银行借你钱的并不是你的账簿。我可没有账簿,对吗?真正重要的是你干什么。然而,我长远的目标并不是建筑业,而是财产。做买卖,这就是我的看法。雷,还有你,埃莉诺,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一定知道这奥秘,否则的话,你们也不会走到今天的。”
他早就开始直呼其名了。埃莉诺很是讨厌,但雷觉得无所谓。他之所以不太介意,是因为与安迪相比,有些已成为百万富翁的外套王老五更加粗野无礼。
事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安迪正在滑水橇,突然撞上了什么原本不该出现在那儿的东西,然后被猛的弹到一艘船里,结果造成两条肋骨碎裂,一根锁骨折断。他在当地的医院接受了治疗,但让安迪担心的是他该怎样把他的摩托运回英国。他伤势这么重,不可能骑回去。
雷独自沿着海滨人行道漫步,选了一家能够坐室外餐桌的饭馆,喝了杯咖啡。他凝视着湛蓝的大海和来来往往的帆船想,回国的时间已到了,毫无疑问,安迪已投了保险,他和他的摩托车会被运回英格兰的,但这样做是一个良策吗?人生错失了一次次挑战,而这一次,一向稳扎稳打、不冒风险、正值中年的他可不会躲避了。说实在的,他会欣然地接受这一挑战。这次,他要自己骑车回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命丧途中,但这一不确定恰恰意味着这是一个严肃的壮举。庄严而又欢乐。他期望已久啊。不是亚马孙河上的独木行舟,也不是与电影明星的一场热恋,而是他这个年龄的人最为明智的期待。
安迪笑了。“你不能骑我的车,雷。它已上了保险,明白吗?这车只为我保险。其他任何人骑的话,保险就作废了。”
安迪扎着绷带,上半身打着石膏,左手吊在胸前。都扎好了,他说,可以给食人族烤了,我就像只感恩节火鸡。但这并不阻碍他去寻找那次意外事故的目击者。回国后,他要以伤害罪起诉这个滑水运动场。
雷去解决保险问题。他拜访了戛纳市政厅,以确认他有正式的旅游证件。他也给巴黎打了几个电话。这一切花了好几天,而且有一位官员似乎从中捣鬼想要他的指纹,使事情一拖再拖下去。一切文件准备就绪后,雷却发现埃莉诺竟然故伎重演,不让他骑摩托车回家。她说摩托可托运回家,他们自己的沃尔沃汽车能装下所有的人,包括安迪。
“铁轨上有很多小偷小摸的,”安迪说,“用货运会发生什么呢?再见到它时轮子都没了!”
雷早已经在安迪的监督下试开了几圈。事实上,驾驶这辆摩托比驾驶他那老式的诺顿要简单得多,因为启动踏板能在第一时间发动起来,而且,虽然它有五个速挡,但可以灵便地用脚控制,换挡也更容易。这辆摩托不像诺顿那样有很多手动的东西,更多的是用脚来操纵,所以雷自信不会出车祸。穿好安迪的防护服,戴上头盔,雷骑到格拉斯又折了回来,他不再那么理性了,以为自己能够自如地控制这辆车。
“不行,”埃莉诺说。佩妮也不赞成。安迪有点担心了。
“你们坐车,我尾随你们,”雷说道。
他是如此坚决,于是他们作了这一妥协。一两个小时后,雷感到这摩托车似乎憋足劲儿往前疾驰。他一下子超越了他们。他在他们的制止声中,在笔直的道路上一往直前。道路两边的白杨树嘘嘘作响。是的,把埃莉诺和其他人抛在后面,叫他们紧追自己,这有点不公平,也有点残忍。交通日渐拥挤,他们是不可能赶上他的了。看来,他得在某个地方停下来等一等他们。然而,车子跑得那么欢畅,他不断地向前、向前。穿着安迪的防护服,雷感到自己坚不可摧。他义无反顾地往前挺进。他是——好吧,谁知道这辆摩托车给了他何等的自由和力量,让他产生了如此英雄般的幻想?
就这样,他飞驰前进。他不知道是否该停下来等候其余的人,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恶魔附身,只管勇往直前。奔向哪儿呢?他不知道。按计划他应该向多佛迸发,但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去马赛吗?去突尼斯吗?他不过是想要好好弥补过去曾经错失的欢乐罢了,而且他越往前奔驰,他对欢乐的期待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