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只堪哀
2009-03-26朱正
朱 正
润泉兄早就去了,朋友们说我应该写篇文章纪念他。就交情说,五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我是不能推辞的。可是正因为交情太深,交往的时间又这样长久,事情真太多了——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
长沙是1949年8月5日解放的,不久,新创刊的《新湖南报》办的新闻干部训练班招考学员,我去考了,被录取。新干班的学员多是年轻人,十多岁的、二十多岁的、三十多岁的,都有,过四十的怕没有了吧。除了我似的中学生外,还有不少大学生,还有已经在社会上工作了一些时候的人。俞润泉比我大六岁,是广西大学法律系的学生,似乎还没有毕业,是回家乡来过暑假,碰上长沙解放,就进新干班了。
新干班一百四十多个学员分成十二个班,每个班在一起生活和学习。我跟润泉不同班,不会有什么直接的接触。可是他在晚会之类的活动中十分活跃,常表演个什么小节目,就给我留下印象,觉得他是个很开朗,很有些机智的人。
我同他也真是有一点缘分。新干班只两个多月就结业了。分配工作,他分到了副刊《湘江》编辑室,我分到读者服务编辑室。报社的新办公楼要几年之后才建成,那时是分散办公。正好《湘江》和读者服务编辑室分在惜字公庄十五号那一幢三层的小洋房里。我们不但在那里办公,也住在那里,还办起了伙食。这样,这两个编辑室的人接触就多了。日子久了,我同润泉就不知不觉成了朋友。
1950年春节之后不久,我调离了《新湖南报》社,在郴州《群众报》、《湖南工人报》各工作了两三个月以后,又调到了长沙人民广播电台。不久,就听说润泉服毒自杀,幸好被抢救过来。这是“三反运动”中的事。“三反运动”是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运动,各个单位与钱多少有点接触的人,如会计、出纳、庶务、采购、保管之类,都少不得当作“老虎”来整一整,斗一斗。润泉当编辑,怎么也被当作“老虎”了呢?那是因为在朝鲜战争期间,上面号召捐献飞机大炮,说是飞机多少钱一架,大炮多少钱一门,号召人们捐钱。《湘江》的读者中,有的响应号召,寄钱来请编辑同志转去。这事得有专人来经办,落到润泉头上,这就给了他在“三反运动”中当“老虎”的资格。让他办这事,不知道是大家推举的还是《湘江》的负责人李冰封同志指派的,总之是找错了人。他是个诗人气质的人,多了一点浪漫主义,最缺少的就是数字观念,他记的必定是一笔糊涂账。除了寻死之外,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来为自己表白了。
正在这先后,我在电台也出了事。那是我自作自受,千不该万不该向《人民日报》写读者来信,批评电台的一位副台长(党支部书记),结果弄到了开除团籍,调回《新湖南报》社控制使用。我又到了报社,刚受过处分,自惭形秽,不同人往来。那时同我还有往来的,只有润泉一人。他的情况也同我差不多,同病相怜吧。
到了1955年的肃反运动中,我们就成了一个“小集团”了。如果说这“小集团”有俞润泉、朱正二人,那还可以说是多少有一点影子,不幸的是扩大化了,把张志浩、钟叔河两位也编了进来。他们两位也是因考取新干班而来报社工作的。肃反运动对润泉冲击很大,报社二十多个肃反对象(“老虎”)中,他、还有谌震和许任飞三个人被捉将官里去,在看守所关了几个月。我们这些没有被抓到看守所的“老虎”,日子也并不好过些。每天的吃喝拉撒睡,都置于专人的看管之下,人身自由被剥夺无余了。
运动中间,办专案的同事不断找我谈话,要我检举揭发俞润泉,我回答说:我没有办法把俞润泉做成一个反革命分子。那人勃然大怒说:谁要你把他做成反革命,他本来就是个反革命分子嘛!
肃反运动搞了一整年光景,虽说没有“肃”出我一条反革命材料,还是给了我撤职(其实控制使用并无职可撤)和降一级工资,志浩是降两级,润泉是降三级。肃反运动过后,我们这些当“老虎”的都心有余悸,低头做人。润泉甚至做得有点过头,像周末陪妻子去岳母家,竟都事先写报告呈交人事科请求批准。这样做了几回,惹得人事科的人都生了气。
肃反之后,润泉调到资料室,做的是夹夹报纸,抄抄书目卡片之类的事情。毛泽东提出“双百”方针了,大鸣大放了,整风运动开始了。报社内外,一时热闹起来,在各种座谈会上,有的人发言很尖锐,像谌震、钟叔河就不知忌讳,相当活跃。到了反右派斗争中,那些发言尖锐的人都纷纷被打成右派分子了。润泉是谨小慎微,一句话也没有说,反右派斗争没有他的事,还是每天一声不响地在资料室夹他的报纸,抄他的卡片。
艾从兄也被打成右派以后,被叫到资料室去劳动,帮润泉夹夹报纸,抄抄卡片。两人一边做事一边聊天,艾从说,要是能这样在资料室干一辈子也好呀。润泉的回答是一个字:难。
确实是难。不久之后,他们就都不能留在资料室了。1958年3月20日那天,吃过晚饭,我记不得为什么事情出去了一下,不多久就回来了。一回家,父亲很沉重地说:刚才俞润泉来过了。我说:怎么不等我一下。父亲说,他说不等了,留了张条子给你。原来是今天下班的时候,人事科通知他:明天送他到××农场去劳动教养,他是来辞行的。我看那条子,写得很简单,全文不记得了,只记得两句是:“后会难期,万千珍重。”我感到很突然。怎么右派分子还没有处理,先处理了反右没有触动的人呢?原来,是把他作为反革命分子来处理的。
过了一个多月,右派分子也宣布处理了。4月29日,我也被送劳动教养了。我是在湖南省新生工程队二工区五中队劳动教养。一天开什么大会,我忽然遇到润泉了,他是在三工区某中队。后来在大队部办的油印小报《新生快报》上,不时可以看到他写的稿件。怎样当一名囚徒,我有一个见解:让政府干部对你有一个坏印象,不如让他对你有一个好印象;让他对你有一个好印象,不如让他对你没印象。不过,这个“度”很不容易掌握。可以看出,政府干部对润泉是有一个好印象的。我呢,是希望他们对我没印象,也就是说不希望有好印象的。而结果呢,却给留下坏印象了。这也糟了,以致1961年润泉他们许多人解除劳教获准回家的时候,我还不行,被留下来又继续深造了一年。
1962年秋天,我回到家里。因为已经开除公职,成了社会闲散劳动力,在长沙的东区劳动服务大队当起了土伕子,在一些基建工地做土方,用一些人自我解嘲的说法,叫做“地球修理工”。润泉呢,是在北区办的一个区办工厂伟华印刷厂做杂工,我曾经在街上遇到他拖板车送货。他在一个正规的工厂上班,比我当土伕子的说起来要好听一些,可是收入比我还少,每做一点钟工的工资是一角钱,一天做满八小时就是八角钱。
可是这样的好景也并不长,不久,文化大革命来了,“一打三反”运动来了。1970年3月17日,钟叔河被捕了,我和润泉对此都很觉紧张,都预感这事会牵连到自己头上。我同他商量过几回,猜测钟出事的原因以及牵连到我们的时候该怎样应付,用政治运动的术语来说,就是“串供”或攻守同盟吧。也幸好有过这些商量,后来能够应付得法,总算没有出更大的祸祟。结果是润泉判了十二年徒刑,叔河十年,我是三年。
我们在茶陵洣江茶场服刑,大约是因为看中了我们这三个犯人都在报社做过事,政府干部就叫我们干一些编编写写的事情,用当时的说法,叫做“形势、政策、前途教育”。形势,当然是大好;政策呢,就是给出路;结论当然就是前途光明了。还叫我们办了一场大型的展览,据一些服刑长久的老犯人说,这在茶场的历史上是空前的。我相信这话是真的,但我更希望它是绝后的,不再有知识分子被抓到劳改队去干这一类的事情。
那次展览之后,润泉就很少到茶山上出工了,他做了三队的“总勤杂”。“勤杂”在社会上从来不是一个叫人羡慕的职业,在劳改队,这可是个优差了。每分队设有一个“勤杂犯”,平时虽也出工,但留在监房里做一点政府干部交办事情的时候也多,例如每月一次到茶陵县城帮本分队犯人采购各种物品之类。“总勤杂”就更不得了,可说是个“脱产”的劳改犯,通常是坐在一张写字台前做些抄抄写写的事情。
他们叫润泉做总勤杂,一是多少看出了一点他在文字方面的过人才能,更重要的也许是他每时每刻都保持着谦恭有礼的态度,在我们这些老朋友看来,有时也不免觉得有一点过分。不过我不想为此责备他。汉朝的周勃不是说过吗:“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何况只不过是一介书生的润泉!一次接连一次政治运动的打击,早已把他最后一点自尊都摧残净尽了。
1971年10月1日的报纸上没有出现林彪及其一伙的姓名,我们很觉诧异,又回头去翻阅前些天的报纸,也没有。于是就猜测林彪出事了。为了证实这猜测,润泉在奉命编写的宣传材料中故意加上一张《林副主席论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大字报,摘抄了几条林彪语录。政府干部审阅时抽调了这一张,只说了一句:这张就不要了吧。果然,我们猜对了。那时,每个小组的犯人天天早上都要朗读《毛主席语录》,还有人在读《语录》本前林彪写的那篇再版前言,润泉听了,轻声说:“古风犹在野人家”,与我相视一笑。
我是1973年10月刑满获释回家的,润泉和叔河两人都没有坐满原判的刑期,都在1979年3月回来了,因为这时已经在着手清理历史遗留问题了。右派分子的宣布改正要早些,我同叔河先后分配到了湖南省出版局工作。润泉不是右派分子,一时还没有给他落实错定为反革命分子的问题,虽是释放了,却只能在家里闲住着。跟我在一起劳动教养的王果兄的右派问题改正之后,回到湖南师范学院工作,学院安排他到平江分院去管一点事。听他说那里还缺教员,我就把正闲着的润泉推荐给了他。这样润泉就去当了代课教员。事后,王果兄对我说,润泉有学问,可是没有教学经验,教学不是很在行。我笑着说:我并不是帮你去找一个能干的教员,是帮他寻一个吃饭的地方呀。他也笑了。
拖到那一天,《湖南日报》社终于给润泉落实政策了:撤销原处分决定,恢复干籍,恢复原工资级别二十二级(他在肃反运动之前是十九级,肃反给他降了三级)。报社将他的工作关系转到了师范学院,学院就只能按二十二级给他开工资了。当初他算是代课,学院给他定的工资,记得是一月八十元吧,现在落实政策了,正式调入了,恢复原级别了,每个月就只能发四十多块钱了(记得那时二十二级是四十几元)。他苦笑着说:我落实政策的第一个结果,就是每个月减少一半的收入。大约后来又进一步落实政策了,将肃反运动降掉的三级还给了他,最后又以讲师定了级,工资的数目不再是一个笑话。具体是多少,我也说不清了。
几个学期之后,他越来越觉得讲课有困难,语音越来越沙哑。起初不知道是为什么,到医院一检查,糟了,原来是喉癌。大夫说,如果不切除,只有半年好活了,切除的话还可以活八年,但不能说话了。他选择了后者。从此他不能发声,曾经用过“人工喉”装置,效果不佳,发出的好像蚊子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只好随身携带拍纸簿和铅笔同人笔谈了。记得叔河曾有一信慰问他,以为不能说话也好,大约如周作人《哑巴礼赞》的意思吧。
润泉晚年以病残之身,还是积极参加了一些社会活动。他是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闻一多研究会的会员,好像还去湖北出席过学术会议。他还做过一段湖南《侨声》杂志的编辑,刊物上发表过他写的专访,当然他是以笔来访谈的。他还不断写些谈湘菜掌故的短文,在海峡两岸谈烹饪的刊物上发表。后来他把这些文字辑印成书,《湘江》副刊的老领导李冰封同志给他写了篇热情洋溢的序言。
我同润泉还有过最后一次合作,那就是2000年5月岳麓书社出版的《李锐诗词本事》,是胡遐之、谌震以及我们两个合编的。出书之后不久,12月,遐之去世了,两年多之后,轮到了润泉。
润泉是在越来越加剧的病痛中度过他最后的日子的。我不在长沙,没有能到医院里去探望他。后来听志浩、叔河说起他最后的情况,很觉得悲哀。回想起我同他的“祸福相依五十年”(志浩作挽联中语,由“小集团”后死的三家共同署名),想起他的一生,想起他的才气。他写文章快,方面宽,不事雕琢,自有一种风趣。编报纸副刊,特别是晚报的副刊,实在可称高手。假如在正常的状态下,不是一个接一个的运动的折腾,他那开朗活跃的性格不受到摧残和压抑,必定能够做许多事情吧。我也想起我同他的交往中,常常欺负他,在言谈中冲撞他,他也不以为忤。他的宽容,现在想来,真叫我追悔不尽。
在我来说,润泉是个说不完的题目,以后也许还会有说到他的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