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最深刻的变化在民间
2009-03-26傅国涌
傅国涌
2008年元旦,在鲁迅的故乡绍兴,当地E网举行的年度晚会上,我的好友阿啃意外地获得了一个“E字千金”最佳原创文学奖。当代中国,诸多金光闪闪的奖项因其背后的“潜规则”交易逐渐为公众所鄙弃。“E字千金”是一个纯粹民间的奖项,没有奖金,但获奖者极为珍视,因为它代表了民间的价值认同。那天参加晚会的网友完全是自愿的,30元的门票,每个人都买票入场,一个剧院竟坐得满满的——民间社会正以这样的方式回到我们的生活中。
新阶层的壮大显示民间力量的发展
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的民间自组织的能力被阉割了,民间社会消亡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纳入体制、单位序列。国家的齿轮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深入社会的每个毛细血管。没有自主的社会力量于中间起平衡作用,这对一个民族来说是创痛巨深的伤害——在通往现代化的道路上,没有一个负责任的民间社会是无法想象的。
30年来,中国社会最深刻的变化之一就是民间社会的重新出现和持续成长。中国又有了单位以外的人和法人,而且发展势头迅猛。汗牛充栋的民营企业就不用说了,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以及“自然之友”这样的环保组织、天则经济研究所这样的民间智库、许多艰难成长中的NGO,都证明这种趋势不可阻挡。执政党也注意到了这一不可逆转的走向,开始正视“新社会阶层”的崛起。
作为新社会阶层重要组成部分的自由择业知识分子,据统计,已有2000多万人,他们在十几亿人口中也许只是少数,但大部分是上世纪60、70年代出生的,学历高,有创造力,对于市场经济和新的社会变化趋势有很强的适应能力。无疑,这个庞大的分散在各个行业中的群体,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产生的一个阶层,是改革开放的产物。
前些日子,我和一些朋友去乌镇游玩,一路上聊天,在朋友的车上意外地听到了云南一个乐队唱的《海鸥之歌》,歌词就是林昭的长诗《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大家为此兴奋不已。从唱片的包装上知道,这是一些独立音乐人制作的。这些年,一些新的职业正在为世人所认识:独立画家、独立制片人、独立撰稿人,或许还可以把那些不在固定学校教书,但以教育为职业的人称为独立教师。胡杰先生以《寻找林昭的灵魂》而为人所知,作为独立制片人,他正在记录这个时代。丁东先生曾被誉为“没有出版社的出版家”。张思之律师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的努力已载入这个民族争法治的历史,一个独立的律师群体也渐渐浮现出来。这些个体生命的存在和他们的实践告诉我们——民间社会正在各个层面生长,这是一个可喜的迹象。
互联网是民间社会的“翅膀”
时代正悄悄地发生变化。在强有力的全能体制被市场化改革解构之后,民间的空间一天天变大,尤其是互联网的出现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冲击,使民间社会找到了一片全新的土壤。在汶川大地震中,民间显示出的大爱和行动能力,足以给我们一丝安慰。我的朋友小狐不仅亲赴灾区第一线,而且以她在天涯网的个人博客“水中灯盏”为平台做了好几件令人感佩的事情。大地震发生5天后,2008年5月17日,她就发出为灾区女性捐卫生巾的呼吁,并迅速募集到30000元人民币,很快把物资妥善地送达灾区,所有账目都在博客上公布得清清楚楚,余下的4000多元买了图书捐给灾区的孩子图书站。6月2日,当她得知震区汶川到理县绵延十几公里的樱桃熟了,却运不出去,眼看着要枯萎甚至烂掉,她接连写下《汶川的樱桃熟了,怎么办?》、《汶川樱桃,拷问我们的良心和智慧》两文,几天后就有了着落,首批12吨樱桃安然运抵成都,并转往深圳的超市。而此刻她已悄然回到自己的编辑岗位中去。她的作为彰显了互联网时代民间社会的力量:只要你能行动起来,并且具有充分的诚意和智慧,脚踏实地,在这个浮躁的尘世中,还是大有可为的。民间的制度空间虽然还很狭窄,甚至可能没有保障,但民间的潜力、民间的能量是不可小看更不容忽视的。
今天的中文网络就思想层面而言,已从网站时代,经过论坛时代,而进入个人博客时代,将来很可能还有播客或其他什么时代。在这样的时代,民间的舆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网络造成的,从技术上说,尽管网络舆论并非不能被操纵,但网络毕竟是一个开放的平台,是一个门槛较低的表达空间,对民间来说,尚没有任何其他的平台能替代网络,我们甚至可以说,民间社会和无远弗届的网络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当下最需要的是“中流砥柱”
大约一年半之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重建民间价值评判体系》。重建价值注定是一个曲折的过程,甚至比制度转型还要艰难,不是一夜之间可以完成的,但上述发生在身边、生活中的事实,可以清晰地告诉我们,重建民间价值评判体系决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完全可以付诸现实的。只要你这样想,并且这样去做,就可以为这个社会作出示范,带动新的风气,给社会进步提供增量。在漫长的中国编年史中,儒家价值曾经给我们这个古老民族提供有力的支撑,民间对字纸的敬惜,对读书的重视,都是今天不容易想象的,这背后既有科举制带来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因素,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对那种核心价值的守护——毕竟,道统和政统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分离的。
随着贫富分化、地区差距的不断加剧,眼下的社会在某种意义上也正在加速度地泡沫化、碎片化、娱乐化。“礼失求诸野”,如果民间失去了基本的道德是非感,不能在转型时代找到笃定的核心价值,重新确立自己的价值评判标准,整个社会只能继续沦陷于一切向钱看的泥潭,在权、钱、欲中打转而不能自拔,千千万万有朝气、有追求的青年也注定找不到方向感。就在我写作此文的上午,有个“80后”朋友发来短信祝贺节日,还说:“生活没有起色,跟千万茫然青年没有区分。”前些日子,也有个“80后”朋友跟我说,“‘梦醒了却无路可走,这是我们最感到苦痛的”。我的回答是,既然梦醒了无路可走,那就自己开条路啊,我们这样想,也可以这样干的。个人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这个民族的路也是个别人先走,大家跟上,这样走出来的。
民间社会的不断成熟、持续壮大,将在推动文明进步中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当年,化学工业家范旭东不愿做官,只愿办实业。他在1939年说过一句话,“中国真正的需求是在增加社会的中流砥柱,决不缺少政客的轿夫和跟班的”。而他本人正是这样的中流砥柱。
要说希望,这就是最大的希望,而任何希望都始于我们的脚下。作为民间社会的一分子,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归根到底就是要负责任。一个负责任的民间社会的崛起,就是古老民族自我更新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