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GO:细胞的作用比口号更坚实
2009-03-26丁东梁晓燕
丁 东 梁晓燕
丁东,文史学者。近年致力于民间思想的整理研究,著有《冬夜长考》、《教育放言录》、《文化十日谈》等。
梁晓燕,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发起人之一。曾任大学教师、杂志主编、电视策划人等,现致力于贫困地区教育文化状况的改善,以民间行动寻找公共关怀的出口。
关爱之川隐于“地下”,需挖一道明渠将其汇聚
丁:“自然之友”是不是你参与的第一个NGO?
梁:NGO这个说法是1990年代以后从国外传进来的。其实公民自由结社,投入公共事务,1980年代就有,只不过刚开始时人们是本能地去做,还没有给它一个明确的历史定位。
1990年代初,整个社会的公共领域非常沉寂。在北京,相当多的人对国家、社会、公共事件有关怀,但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凝聚起来。我和当时的全国政协委员梁从诫先生聊天,讨论我们能做点什么,谈及环境保护,觉得这是一个不少人关心又适于表达的问题,而且便于在政协这样的公共场合大声说话。梁先生对我说,不能光我们两个人,要有那么一群人。你和年轻人熟,能不能找几个人一起来筹划筹划。我就找了杨东平和王力雄。1993年3月,我们第一次聚会,希望能通过这件事更大程度地凝聚公共关怀。这就是“自然之友”的雏形。
很多人来信问,我可以加入(“自然之友”)吗?人们似乎觉得某种东西是某种人才能去关心、去说话的。这是社会的一种病态。公民社会组织就是医治这种病态的良药。它让人们的慈爱之心、关怀之心、正义之心,能够通过你所关心的一个个点表达出来。在普通公民心里,这样的东西是内生的,过去因为渠道阻断了,水流不过来;只要在地面挖一道明渠,就可以看到活水源源地流过来。我对普通民众的关爱社会之心从不怀疑,关键是挖沟的人太少,汇聚的人太少,障碍太多了。因此,现在还看不到关爱的万川之水聚成江河,但很多条小溪的潺潺流淌终有希望。
很多人觉得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确实,不健全的市场经济,不通畅的社会言论状况,急速打破了约束这个社会的原有道德,而新的道德建设过程极其缓慢。但同时也要看到,人心是不死的。总有那么一些人对这个社会做出良性反应。有了这一些人,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公民社会组织就会壮大起来。
我和大学生打交道比较多。学生中有相当多的人很痛苦,很茫然。他们比成年人更有愿望,他们需要一个更美好的社会,可怎么去找?这些年的志愿者行动,激起了一部分年轻人想要做事的愿望。慢慢地,年轻人中间产生了新的理想主义。可以说,公民社会组织、志愿者行动是一片薄薄的土壤。在道德、理想、精神颓败的社会大堤上,开始慢慢地孕育一种良性土壤,土壤里有一株株小苗在生长。这将形成一种良性循环。
年轻人的成长空间,一方面是大学,一方面是互联网。网上现在有很多公民社会组织。当前的社会控制方式使社会成员之间的横向联系非常薄弱。每个人都是原子化的存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是和他一样的,有什么人愿意和他一样去做事,他找不到。互联网提供了一种寻找渠道,我觉得功莫大焉。其实,即使那些看上去只顾追逐时尚的人,也都有仁爱之心,只要把这种善良诱发出来,引导出来,组织起来,就能产生社会效应。
“组织”这个概念需要重新解读。它可能不是有形的,不是一个有注册、有办公室的组织。但是它有组织的功能和组织的效果,慢慢地会形成一种模式,这需要一段时间。现在我们可能还感觉不到它的强大,但对社会敏感的人,可以感触到它的脉搏。
我们不缺志愿者精神,缺的是自组织功能
丁:汶川大地震发生后,NGO和志愿者积极参与救援,令人难忘。有人说,2008年是志愿者元年,你怎么看?
梁:志愿者的精神令人感动,NGO的援助行动有亮点,但也不是没有问题。灾难突然而来,志愿者的热情也是突然而起。哪个地方被媒体报道,大家就跑到哪儿去救灾。一窝蜂去,一窝蜂走。如果志愿者形成民间组织,保持常规化活动,遇到突发事件做事就会更有计划,更有方向,更有效率,更少盲目性。这次抗震救灾表明,中国人不缺少志愿者精神,不缺少慈善资源,不缺少公益热情,但缺少良好的自组织功能,不能形成横向的有机联系。这需要长时间的构建,更需要能令民间组织正常发育的制度环境。过去对民间社团合法登记的限制太严了,经过抗震救灾,口子仍然没有敞开。参加援助的NGO不少是在战战兢兢地组织募捐,组织活动。灾民的需求和当地政府的需求不一定全部一致。志愿者是为满足灾民的需求而行动,万一和政府的需求不吻合,就会面临很大的困难。另外,志愿者为灾民服务还有很大空间,远远没有填满,但遇到一些行政管制的阻力。同时,从有效和持久的角度看,NGO和志愿者的自组织能力和干实事的能力也离期望很远。
丁:从事NGO工作很不容易,年轻人遇到一些挫折,怎么才能看到希望呢?
梁:我们的土壤很薄,一会儿风霜雨雪来了,一会儿雷电来了,一会儿刮风了,多少棵树倒了,甚至还压倒了一批苗,这都是经常存在的。但一个社会中每个年龄段的人都有,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代人独自承担。像梁从诫先生比我长一辈,70多岁了;我们这个年龄层的人50多岁了;现在的主体已是30多岁的年轻人,甚至20多岁、10多岁的年轻人也参加进来。不同代际之间的智慧和经历在碰撞。
我过去一直当教师,有一种很强的给学生教育灌输的职业本能。这些年来,我有很大的变化。当我们都是行动者的时候,我们构成了一种交流和分享的“场”,这种“场”给每个人以精神力量。NGO的理念是,每个人要看到每个人的脸,每个人要和所有人去交流。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技术性的做法,但它体现了中国社会中弥足珍贵的平等理念。平等要通过每个细节来体现。
美国模式哪些可学,哪些学不了
丁:你到美国考察NGO,能不能做些介绍?
梁:2000年我去美国待了两年多。我关心的是一个民主社会的微观细胞是怎么存在的,细胞和细胞之间是怎么连接的,这个有机体是怎么构成的。在这个良性的有机体上建立起来的上层建筑,才是真正撑得住的。我不是一个坐在书斋里研究的人,我带着研究的眼光,去十几个组织做志愿者。我去过安置无家可归者的庇护所,去过妇女家庭暴力的庇护所,去过对抗饥饿组织……看他们怎么去组织自己的社团,有什么样的行事规则,怎么去游说地方议会和政府,怎样整合力量,怎样与资本、与其他公民社会组织构成良性的力量,改造这个城市的风貌。
通过做这些事,我对美国的感知确实生动了很多。我从此知道,美国的制度不会随着某个政府的上台或下台而受影响。它有内生的生命力,政府也好,上层建筑也好,都是建立在这个公民社会之上。
“9.11”那天我在哈佛大学,当天下午有课,中午到学校就看到通知贴出来了,说下午4点钟有一个公开讨论。我上完课就去了,人特别多,不同的人讲不同的看法。过了两天,在地铁站外面的一个小广场上,街头辩论怎么对待穆斯林……你会发现,这一切不是由一个脑袋发布指令,而是每个脑袋都在想。在想的过程中,不同的声音凝聚成不同的共识,共识和共识再去博弈。政府对这种事情泰然处之——这就是一个社会的正常状态。
当所有的公民组织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那些需要服务的人提供服务,你找你需要的,他做他所能做的,整个社会就能形成非常有效的危机应对机制。社会有它自身的逻辑,而这个逻辑体现在每个微观细胞里。
丁:中国和美国的NGO有什么不同?我们能不能借鉴美国的经验?
梁:我觉得中国的NGO不可能完全走美国这条路,因为美国毕竟太特殊了。美国是先有社会才有政府,社会高度自治。我们的公民社会的形成会有自己的特点。当然美国是榜样,让我们看到哪些要素是可学的、哪些不容易学。中国NGO的发展模式没有现成的答案,需要探索,可能这一生我都处在探索的过程中。今天要做的就是构建一个个的细胞。细胞的作用,比口号更坚实,对未来更有建设性。我想,如果能够促使这样一批批社会细胞健康成长起来,此生不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