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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2009-03-25张悦红

当代小说 2009年2期
关键词:字条女儿母亲

张悦红

尹扣今天到家特别晚。从沉思中惊醒的尹家惠跌跌撞撞地去接尹扣的包。尹扣这次杵到尹家惠面前的还有一张白字条。

几天来,尹家惠最关心的就是这张白纸条。每天晚上和尹扣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去医院了吗?”尹扣的回答也总是那句“明天去。”尹家惠对尹扣的回答似乎并不恼怒,她平生第一次宽宥着女儿的拖延。今天,尹家惠还没来得及看尹扣那张苍白的脸,还没来得及问女儿那句话。尹扣就这样递来了这张白字条。

在这张三寸左右、诊断结果触目惊心地仅有一行字的白字条上,“阳性”两个字利剑般地刺进了尹家惠的眼。她也只需看见这两个字就够了。

短暂的惊悸后,尹家惠以自己惊诧后的平静敲开了尹扣的门。就像当年一样。知道结果以后,痛苦反而比想象中安静得多。也许,爆发力越弱的痛苦折磨人的时间越长。

屋里很暗,那长长垂挂者的窗帘加重了暮色的深沉。尹扣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他是谁?”尹家惠端坐好,以平静的口吻问道。

“一个普通的有妇之夫。”尹扣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明天我带你到医院把孩子打掉。”

“什么?你懂爱情吗?我爱他。我想为他生下这个孩子。”尹扣奓起了羽毛。

“无论什么理由,孩子一定得打掉。”尹家惠的语气和脸一样冰冷。

“你是我母亲吗?你还是不是女人?”尹家惠蒙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一下子把她击退了二十年。二十年前,她为自己能说出如此具有杀伤力的话而振奋。二十年后,这句话炸弹般把她炸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尹家惠顷刻间成了一具僵尸。

尹家惠早就怀疑自己不是女人了。尹家惠顾不上自己心痛。隐约看见了当年愁苦满面的母亲。养儿方知父母恩!

尹家惠求援似的寻找着客厅里的穿衣镜。黯淡的镜子里,映出一个白发斑斑、脸上沟壑纵横、衣着随意的人。这是人么?这是鬼魅!

尹家惠像根融化了的冰棍,瘫在沙发上。

尹家惠上周就发现了尹扣的异常。脸色苍白,干哕呕吐,恹恹地用筷子在菜盘上扫来扫去。等尹扣风一样轻飘飘地离开家后,一个可怕的念头突兀出现在尹家惠的脑海里。寒气顿时从脚底顺着脊背蛇般蜿蜒,尹家惠手里的一只碗也被这寒气震落在地上,碎了。

几天来,这件事像绳索一样紧绕着尹家惠的心。睡着了,尹家惠会从梦中惊醒。醒了,尹家惠会从沉思中惊醒。尹家惠抹去额头上渗出的细汗,自嘲地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医生都有误诊的时候,我尹家惠药名都叫不出几个,就这么确信?女儿也就是胃里不舒服。女儿不会像她,绝对不会。

可上帝打击人的手法竟然这么单调!二十年后,尹家惠又一次面对曾经决定过她命运的事情。

尹扣是尹家惠的私生女。是尹家惠坚持做母亲坚持做女人的结果。

尹家惠当年爱上的也是个有妇之夫。得知自己怀孕后,尹家惠的兴奋大于恐惧,众叛亲离地生下了尹扣。当时的尹家惠觉得自己既高尚又伟大,和露水一样冰清玉洁。抚摩着怀里毛茸茸的女儿,她暂时得到了当母亲的温暖和当女人的喜悦。

可尹家惠没想到除却喜悦温暖外更多的却是苦涩。

二十年里,有多少个日夜?二十年里,有多少个分秒时刻?

……

尹扣泪眼婆娑地跟尹家惠要爸爸,尹家惠说爸爸死了。可尹扣哪里知道,她的爸爸还活着,还活得那么鲜亮。每次尹家惠见了他,都小偷见了警察似的远远地逃跑。

尹扣病了,尹家惠抱着女儿在半夜三更里拦车。车没拦到,拦到司机一句“找死啊”的话。那一刻,尹家惠真想死去。

刚下岗时,尹家惠和女儿常常乞丐般吞咽着发黄的菜叶。一天。尹家惠看见女儿眼巴巴盯着别人家狗嘴里的一块骨头,尹家惠真想叫自己畜牲。

尹家惠上班和尹扣上学的时间不协调,尹家惠一次次开口求人捎带照顾女儿。尹家惠想不出自尊心和鹅卵石有什么区别。

尹家惠时常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李二嫂改嫁》中的一句话,风里来雨里去谁管谁问?穿破衣吃剩饭谁拿当人?尹家惠只觉得可恶。自己,别人,一切的一切,都可恶。

人常说,没有女人的家不是个家。尹家惠认为,没有男人打理的女人更荒凉。也就不是女人了。

不是女人就不是女人吧。为了女儿,尹家惠心甘情愿只做母亲。

尹扣犯了错误,尹家惠像男人那样举起巴掌抬起腿扯着嗓子母老虎似的大吼。尹扣毕业了。尹家惠托亲戚找关系把脸皮磨出了半尺厚的茧子帮尹扣联系工作。女儿挣钱了,尹家惠像卸磨的驴一样,想着自己该歇歇了。

刚松了一口气,尹家惠虽然没说出来,但时刻都惦记着的事情发生了。

既然发生了就发生了,孩子必须打掉。自己吃过的苦,决不能让女儿再吃。妈妈不是不想让你当母亲,不是不想让你当女人。妈妈想让你当女人般的母亲。女人般的母亲才是最幸福的母亲。妈妈以头上的白发和皱纹起誓。

尹家惠身体又僵硬了,思绪却如豆浆里的泡沫,越聚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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