鲫鱼奶汤
2009-03-25江飞
江 飞
一
林博拎着两斤苹果已走到了马路对面,想了想,又折回头。拐进水果摊旁边的农贸市场。下午五点半的农贸市场比清晨六七点的时候要冷清不少,空气里的浓重气息似乎也减淡了些,但依然强烈,好像总有一股腐臭的气味。刺鼻得很。地面上残留着烂菜叶、鱼鳞、土豆皮、塑料袋以及乱七八糟的泥脚印。还没有来得及清理,仿佛一场激战之后狼藉不堪的现场。林博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侥幸生还的士兵,重回战场。说不出的滋味。
昏黄的灯光下,只剩下几个鱼摊,几个摊主凑到一起,拿块木板倒扣在一只箩筐上当桌子,正聚精会神地“斗地主”。
鲫鱼怎么卖啊?林博细着嗓子问。
没有回答。
哎,这鲫鱼多少钱一斤?林博提高了声音。
那边一个“平头”扭头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六块!又扭了过去。
林博本来是打算买两条鲫鱼的,见这情形,心里很不快活,哎,我说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那“平头”刚抓了把地主,没想到转眼工夫就被“斗”倒了,正气闷着。听到林博这一嗓子,“噌”地一下就从小矮凳上跳起来,差点掀翻了牌桌,瞪着林博,我做不做生意管你什么事?要买就买,不买就早走!
林博被“平头”这一跳一叫给搞愣住了,半天没吭声,又十分不甘,小声嘀咕了句“真没素质”。谁想那“平头”手气不好,耳朵却尖,一步就蹿到林博跟前,妈的,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一根带着鱼腥味的食指几乎同时戳到林博的鼻子。没说什么!林博梗着脖子,心底不知不觉有点犯虚,眼前这“平头”看年龄比自己大,个子也大,横横的,跟痞子似的,不好惹,况且那边还有三个同伙,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林博心里想撤退。可平头不罢休,没说?有种的就再说一遍!平头气急败坏地“点”着林博的鼻子。林博的鼻子被鱼腥味刺激得想要打喷嚏,他及时地耸了耸鼻子,不动声色,你要是听到了,你就自己说啊!平头被激怒了,去你妈的,一拳头就扑了过来。刹那间。林博就感觉自己的鼻子像塌了一般,流出浓热的液体,一抹,血红!林博也不知哪来的蛮力,扔下苹果,像头疯牛似的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平头的腰,倒在地上,滚成一团。
那三人刚才还坐在一旁看热闹,嘻笑。起哄,这下见事情不好,慌忙上前你拉我扯,一个抓着平头,两个按着林博,算了算了,一点小事,何必呢!再看俩人,像两只狼狈的落汤鸡,又像两条两败俱伤的鱼,身上滚满泥水。头发上还挂着闪闪发亮的鱼鳞。林博突然一下子感到很无趣,想着还要赶回家给老婆做饭,便上下胡乱拍拍,转身找到那些失散的苹果,已没几个像样的了,放进塑料袋里。拎着就往外走。“平头”呆立一旁,没有阻拦,望着林博的背影,眼神复杂。
再次回到马路上的林博,顿时成为人们侧目观看的对象。刚开始他还很不好意思,低着头,捂着受伤的鼻子,走着走着就放开了,越往前走。越觉得自己像个英雄,胜利的英雄,对于活了二十多年还没真正打过一次架的林博来说,今天真算是一个不小的胜利!
林博回到家,脱了脏衣服准备洗澡。一摸兜突然发现,口袋里的零钱不见了。他记得很清楚。苹果四块六,二十块钱找回十五块四。肯定是刚才打架弄丢了。钱虽不多,关键是等会儿跟老婆韩小芸不好交代啊。毕业以后,数学老师韩小芸就将其数学才能充分发挥在家庭管理当中,对钱向来是了如指掌,精打细算的,自从三月份两人贷款买了房之后,更是进一步加强了统筹安排,林博的工资按月上缴。用来还商业贷款,她的工资用来日常开支,比如每天给林博二十块钱用来买菜,今天他自作主张买了两斤苹果,就算是错误了,现在钱又弄丢了,这是更大的错误。数罪并罚,晚上是少不了“腥风血雨”一番的。想到这儿。赤裸着身子的林博全身一阵哆嗦,赶紧从衣柜里翻出内裤、长裤、衬衫穿上,蹬上皮鞋就直奔农贸市场。
那个“平头”会不会还在呢?他要是再找几个帮手候着我该怎么办呢?林博不敢多想,一路急走。再次来到刚刚战斗过的地方。偌大的农贸市场已空无一人,只有半人高的水泥摊位夹着空荡荡的走道,头顶那几盏悬挂的灯除了点缀黑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阴森恐怖。林博掏出手机。蹲下身,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开始找起来。那几摊水迹还没有完全消失。林博就在这水里走了几个来回,什么也没有找到。妈的,到底还是败了,流了血,还赔了钱,那“平头”可是赚大了!林博想骂人,瞅瞅四周,还是咽了回去。看看手机,已经六点半了。韩小芸已经到家了吧。正想着,电话就来了,有急事,晚点回去,你先吃吧,韩小芸说得很快,说完就挂了。林博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二
韩小芸早晨一起来就觉得很不舒服,跑到厨房水池边呕了半天,五脏六腑都像要吐出来似的,却又呕不出什么内容。是不是凉了胃了,林博坐在马桶上一边努力,一边问。韩小芸没有理他,隐隐觉得点什么,又觉得不太可能。两人默默刷牙洗脸,出门各吃了碗馄饨,然后分道扬镳:韩小芸乘7路车往南,市七中;林博乘5路车往北,市职教中心。韩小芸挤在人群里摇摇晃晃,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这么拼命地赶呢?和林博一起大学毕业快三年了。结婚也快两年了,日子过得跟哗哗的流水似的,俩人除了为买房的事吵过几次,绝大多数时候的生活都像林博经常写的计划总结一样平铺直叙,言简意赅。她似乎希望能发生点什么改变,可那也只是看韩剧时的胡思乱想罢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就这样,单调是单调,不过也挺好。
韩小芸除了教高三年级两个班的数学。还担任了高三五班的班主任,整天忙来忙去,不是教研组里要听课。就是学校搞教学改革,要么就是参加全市公开课,每次都少不了她,谁叫她年轻、能干又漂亮呢。这些倒也罢了,韩小芸最烦心的还是她带的那个班54个学生。勤奋好学的不少,调皮捣蛋的也不在少数,七中只是一般的市重点。学风自然没那么好,每年高考录取率在全市顶多算个中等。可不管怎样,和高三年级所有的班主任一样。韩小芸也有个野心,就是希望她带的更多的学生能考上大学,因为这毕竟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三年来她可没少在他们身上下工夫。可总有那天不怕地不怕惟恐天下不乱的学生,不明白她的苦心,还处处添乱,曹飞就是最突出最头疼的一个。
这天下午,韩小芸刚上完二、三节课,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体育委员宋明亮急匆匆跑了进来。老师,老师,不好了,曹飞把刘同斌给踢伤了!韩小芸一听,心里那个气啊,又是曹飞,昨天因为早自习迟到刚找他谈过话,现在又……来不及多想,连忙跑到操场。刘同斌正捂着肚子,痛得蜷成一团,曹飞和其他几个踢球的同学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就是膝盖顶了他肚子一下就,韩小芸没听曹飞解释。更没时间批评他,指着曹飞说,你,快出去找个车,赶紧送医院!韩小芸果断安排。宋明
亮,还有你们几个。快把他抬到校门口,轻一点,慢一点!韩小芸只带着曹飞和宋明亮跟车,送刘同斌到了市医院。韩小芸先把钱垫上,挂号,急诊,拍片。等结果,这期间她打电话通知了刘同斌的父母,想想还应该找曹飞的父母来,一扭头才发现曹飞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不过没关系。也不是第一次找曹飞家长了,她按了曹飞父亲曹德仁的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这时检查结果出来了,小肠破裂,需要赶紧手术,幸好刘同斌的父母都很快来了,一对非常老实本分的夫妻,问明了情况,看看韩老师,也没多说什么,同意手术,签了字,交了钱。刘同斌被推进手术室,据说要五六个小时,等一切都安排好之后,韩小芸让宋明亮先回家。打了个电话给林博说有事晚点回去,紧接着再打曹德仁的手机,终于通了。一说曹飞又犯事了,曹德仁比她更激动更气愤。我真恨不得把他给剁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二十分钟后。曹德仁来了,先极其诚恳地向刘同斌的父母道歉。教子无方啊。医药费、营养费全归我;再向韩小芸道歉,学生不争气,老师受累啊!看曹飞家长这态度,刘同斌父母和韩小芸反倒没什么话说了。手术室外异常安静,几个人都默默坐在等候室里,等着“手术中”的红灯熄灭,只有电梯不停地上下滑动,像滑动在每个人心上。
韩小芸斜靠在椅子上,困乏得厉害,双方家长都劝韩老师你辛苦了你先回吧这里有我们在呢,还是等手术完吧。她说。凌晨一点,手术终于结束了。刘同斌被推了出来。全身麻醉还没有消除,女护士长告诉他父母应当注意的问题。一个小时内不能让他沉睡,十分钟叫醒他一次,让他吐痰。韩小芸说,这样吧,你们三人排个班,轮流照顾,明天到学校办个请假手续,还有曹飞的事,看怎么处理,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韩小芸走出医院,已快两点了。风残余着凉意,天空依稀现出亮光。韩小芸感觉头晕晕的,脚步虚空无力。她实在是累到了极点。打的回到“菱湖新村”,站在楼下。她发现整个小区只有自己房里那盏橘黄的灯还在亮着。房子虽然是租的。可好歹算个家。突然她就想哭。想躺在林博的怀里,想好好地睡个安稳觉。想着想着,鼻子、眼睛还有腿马上就酸了。
三
第二天一早,林博刮胡子的时候。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左照右照了半天,发现鼻子又红又肿,好像还有点歪。韩小芸站在他身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你鼻子怎么了?没,没事,不小心撞门上了。林博可不敢说他和别人打架了,因为韩小芸不止一次拍着他瘦弱的肩膀跟他说,打架是逞匹夫之勇,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可都是人民教师。要注意形象!林博知道,她主要是担心他这身材打架肯定吃亏。韩小芸半信半疑,盯着他鼻子看了会儿,没再说什么。低头刷牙,又突然抬头问。你昨晚吃什么了,厨房里没看到什么菜啊?啊,昨晚……林博作努力回忆状,昨晚你不是说有事不回来吗,我就在外面搞了碗牛肉面吃。那剩的钱呢?这次林博准备很充分,反应也很迅速,学校有个孩子得了骨癌,昨天募捐,大家都捐了,我也就跟着捐了点。哦,韩小芸继续低头刷牙。林博耸耸鼻子。觉得有点痛。还有点酸胀,
八点,林博顶着红肿的鼻子准时到办公室上班,办公室马主任一进门瞅见他这副模样,一脸坏笑,昨晚战斗很激烈嘛呵呵?没有,没有,撞门上了,真的。林博摸着鼻子笑着说,别看老马这人平时看起来挺和善的,还经常没事跟他开开玩笑,可一有好事一准抢着上,一有问题也一准甩给他。有好几次弄得林博在校长那儿替他挨批评,受怨气。林博虽然心里对他有些讨厌,但人家毕竟是领导,所以表面上还得尊敬着。马主任也嘿嘿笑笑,没再打趣,因为今天有更重要的事要布置,那就是全市都在争创省文明城市,而职教中心一直是全市“文明单位”,自然也就是此次检查的重点。开会的时候,林博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还在想早上的事,韩小芸那么聪明,肯定知道他撒了谎,她最讨厌别人撒谎了。很久以前因为撒了谎和几个同事打牌到半夜,她足足有十天没搭理他。他只好乖乖睡了十天沙发,做了N次深刻检讨,才获得重返卧室的资格。正想着,任务很快就布置完了,马主任很关心地拍拍林博。没事吧,抓紧时间把迎评方案搞出来啊,都等着呢!林博回过神来。怎么又是自己啊?摇摇头,只有苦笑的份。
也不是第一次搞这样的东西了,到网上搜索,Copy,粘贴,修改,排版,保存,打印,三个小时后林博就把方案搞好了。马主任正忙着在网上看股市走向,放着吧,看都没看一眼。林博放下文稿,不声不响地退了出来。这样的情形,他早已司空见惯了。
正午阳光明媚,林博坐在5路公交车上,倚着窗户,晒着太阳,昏昏欲睡。他仿佛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又看见一串串白色的槐花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三五只蜜蜂嗡嗡地在花间飞来飞去,好像是乡下老家门前的那棵槐树,他就靠在树下的竹凉椅上,摇摇晃晃地,很温暖,很惬意,很舒服。在他跟前,韩小芸正和一个像天使般的小女孩围着槐树围着自己相互追逐,她们的笑脸像洁白的槐花一样。灿烂。耀眼。他忽然瞧见老妈朝他慢慢走了过来,捧着他最爱吃的葡萄。他正准备起身去迎接,老妈脚下好像被什么绊了下,身子一歪,一瞬间葡萄像一群小蝌蚪似的四处逃散……
“菱湖新村到了,有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林博猛然醒来,一脸茫然。望望窗外,慌忙跳下车来。
林博立在站牌那里,怅然若失,原来是一个梦!这时候手机响了,是老家的电话,老妈说嘴里有处溃疡一直没好,乡下医院看了,总不见好,这几天还肿了,想明天上来到市医院检查一下。林博说那当然好,赶紧上来。明天上午我陪你到医院看看。电话挂了,林博还在想那个美好又奇怪的梦,不知不觉进了小区,果真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抬头一看,原来槐花真的开了!
四
韩小芸星期五上午没课,她看着林博上了5路车,想了想,坐上9路车来到市医院。这几天早上老是恶心。还干呕。吃饭也没胃口。韩小芸记得上次有这种反应还是在大三的时候,那是她和林博第一次偷尝禁果,没想到就怀孕了,无奈之下只好到医院悄悄做了人流,说是“无痛人流”。还是痛得她几天都没能上课,后来一直到毕业都没再让林博碰过。结婚以后,她觉得两人都还很年轻,先干几年工作再要孩子也不迟,林博表示同意。可避孕药她不想吃,因为她听说吃多了对以后孩子不好,所以避孕的重任只能让林博一人承担了。林博虽觉得委屈,也没办法,有好几次冲动得热血澎湃,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小雨衣”了,急得撞墙,可韩小芸就是坚守最后的防线,寸步不让:更糟糕的是。租的这间老民宅隔音效果实在太糟糕,这边一有什么动静,那边就好像听“现场广播”一样,甚至有一次完事后韩小芸在卫生间里听见隔壁俩男的对话,大意是说他们太放荡,还嘻笑着模仿他们呻吟,韩小芸
听了又羞又气,心里自然留了阴影,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林博一想碰她,她就板着脸说两个字,阴影!所以他们的夫妻生活只好一直处于这样的阴影之中。
尿检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再一次让韩小芸始料不及:阳性!韩小芸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搞错了?拿着化验单,韩小芸惊慌失措。怎么会呢?难道“小雨衣”……恭喜你,医生很和善地对她说,后面的话韩小芸一句也没听到了。
韩小芸把林博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一遍又一遍,却毫无用处。她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现在还是一马平川,可她完全能够想象再过几个月显山露水时候的样子,走路一摇一摇的,像只笨重的企鹅。丑一点。重一点,她是不担心的,她最担心的是这个时候怀孩子是否正是时候:她的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这一段时间是最忙的:新房钥匙还没有拿到手,装修就更遥远了:每月还贷之后剩的钱已寥寥无几,连买奶粉的钱都够戗:最要命的是前几日不小心感冒了,林博非让自己吃了几粒感冒药。韩小芸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番之后,心更是乱了。所以她压根就没看见,曹德仁站在校门口老远就向她挥手了。
曹德仁坐在韩小芸的办公桌旁,一脸苦相。他说,韩老师,昨晚曹飞一夜都没回来,我问了他几个要好的同学,还有市里面的几个亲戚,都说不知道,我把家周边附近的网吧、游戏厅都找了。也没找到。韩老师,本来我都没脸来,你说摊上这么个小畜生,我和他妈死的心都有了!
你们也别这么想,他不回家还不是怕你们打骂他,你说他一犯错误,你们就打他骂他,谁受得了呢?
曹德仁点点头,苦笑。
还是先找到他再说吧,不到最后一步,我们都不要放弃!韩小芸内心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把学校的意思讲出来,学校的意思是希望班主任能多做做工作,把班级里的那些“落后生”劝走或转校。以保证学校的升学率。可韩小芸是真的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哪怕是曹飞这样的,她都觉得还有希望,如果劝他离校,哪里还能要他呢?
曹德仁脸上堆满了感激,他其实早就听说不少学校想方设法地提高升学率,他最担心的就是学校正好趁此机会把曹飞给“开”了。曹德仁起身要告辞,突然瞥见桌上摆着一幅照片,禁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哦,是我老公,怎么,你们认识?韩小芸有些疑惑。哦,不认识,不认识,有点面熟,曹德仁赶紧解释,心里却不由得紧张起来。
五
周末一早,林博妈就坐头班车进了城,那个时候林博和韩小芸还在梦里。林博接了妈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的电话,赶忙起床,胡乱抹了把脸,跑到车站,老远他就看见妈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东张西望地。像一根靠不了岸的稻草。林博上前接过妈带来的东西,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沉甸甸的。都是地里的菜,妈说,自家种的。新鲜得很。林博拎着没走多远,一弯腰把蛇皮袋扛到肩上,妈走在后面,用一只手悄悄托着,
医生仔细瞧了瞧林博妈嘴里的肿块,然后慢悠悠地说,可能是个不好的东西啊!林博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嗓子里差点涌出那个可怕的字来。再侧眼看了下妈,脸色灰暗,凝重。一时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做个切片化验吧,确诊一下。医生说。
好,好吧。林博嗫嚅着。
是癌吧?妈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了话。
医生点点头,当然只有等结果出来了才能最后确诊,当然喽,也可能不是。
在门外等候切片的时候,林博故作镇静,拍了拍妈瘦弱的肩,没事,没事,医生都喜欢说得很严重的。他嘴里这样说着,却感觉心里比谁比任何时候都虚。
三天后,林博和韩小芸请了假。准时到医院检验科拿活体细胞组织检验结果。高分化鳞癌!林博拿着薄薄的一张纸呆坐在椅子上,刹那间心变得冰凉。韩小芸坐在他身旁,我听我妈说过,高分化比低分化轻一些,鳞癌比腺癌好一些。林博看看韩小芸。她妈是妇产科医生,所以她的话他是信的,可那个醒目的“癌”字,总让人不寒而栗,况且这结果是瞒着妈好呢还是应该告诉她,林博没了主意。
其实林博妈心里早有了主意,在老家迟迟没等到儿子的电话,便知道结果一定是医生预想的那样了。在等待结果的这几天夜里,她把该说的话都跟林博他爸说了,有时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像是生离死别一般。这些是林博不知道的。所以当林博晚上打电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时候,她倒显得十分镇静。韩小芸把高分化与低分化、腺癌与鳞癌的区别重复了又重复,她听不太懂。就当作是孩子们好心安慰她,心里多少好受些。林博和韩小芸一致坚持赶紧做手术,而且要做也一定得到大城市大医院去做,她没反对,得不少钱吧,她小声问。多少钱也得治!林博大声叫了起来,
当天晚上。躺在床上,韩小芸犹豫了半天,还是告诉林博她怀孕了。林博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他在估算着手术至少得多少钱,得问哪些人借,所以当韩小芸说“我有了”的时候,他基本上没听见。韩小芸见他没任何反应,一扭身,睡了。林博后来一想起这个晚上,就后悔得肠青。
上次买房借的钱还没还完,所以这次林博只好化整为零,先向马主任张口借了一万,又向几个要好的朋友好不容易凑了一万。估计差不多,要是实在不够,就只能到时再想办法了。林博向单位先请了两周的假,马上带着老妈到N市最专业的肿瘤医院。口腔科的刘主任一看林博妈嘴里的肿块,就说没事没事,做个小手术切除就能解决了。两人稍稍放下心来。手术安排在第三天下午一点,老妈被推进麻醉室,做了全麻,晚上七点多,又被推进ICU(重症监护室),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林博才见到手术后的老妈,鼻腔里插着进食管,颈左侧埋着根细管。连着一个小玻璃瓶。用来装手术残液,下身还插着根导尿管。见到虚弱无力的母亲的儿子,和见到一脸憔悴的儿子的母亲。相视无语,几欲流泪。
手术很成功,刘主任说,切除了肿块。又做了左侧淋巴清槽,复发可能性很低。林博知道现在的问题暂时算是解决了,可以后呢?他不敢多想。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林博寸步不离地守在老妈的病床前。没有老妈就没有自己今天,他恨自己不能替她承受这所遭的罪,可现在他只能用注射器往她嘴里注一点温水。他只能给她擦脸擦手。帮她上厕所。看着老妈脸上下颌的刀口一天天愈合精神一天天变好,他觉得生活似乎又有了希望。
六
韩小芸最后还是把考试的希望给了曹飞,而把林博种下的希望彻底扼杀了。
在市医院妇产科门前,她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她也很想要这个孩子,然而一切都表明,他(她)来得太意外,来得还不是时候。可什么时候才是恰当的时候呢,韩小芸也搞不清,但至少不是现在。等林博把母亲送回老家,匆匆赶到韩小芸身边的时候,韩小芸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可怕。
晚了,已经晚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林博一下子靠在门框上,一点一点软了下去。他想要哭出声来,然而却
没有声音,只有手机的音乐声刺耳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大学同学晓宁打来的,他说他老婆刚生了个宝贝千金,所以第一时间打电话来向林博报告这个好消息。恭喜恭喜啊,林博哽着嗓子艰难地说。
第二天上午,林博一个人到医院去看晓宁的小女儿。韩小芸怎么没一起来啊?晓宁问。还在睡着哩,她好不容易睡个懒觉。其实,他根本没告诉韩小芸这个消息。怕她受刺激。小千金包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白白嫩嫩的,林博都不敢伸手碰她的小脸,只低头看着,看得有点入神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一个呢?晓宁笑着问,脸上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啊……快了快了!林博冲晓宁笑笑,他知道自己的笑一定比木乃伊还僵硬。
走出医院,林博觉得心里格外酸楚,心情异常沉重,而这酸楚和沉重似乎愈来愈重,压得他快要虚脱一般。他像一个刚到城市无所事事的民工一样,耷拉着脑袋。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经过农贸市场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他又拐了进去。也是冤家路窄,一抬头就遇到那个“平头”。林博突然就“醒”了。可转身已经来不及了,“平头”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林博正准备暗自发力,“平头”说话了,都等你好多天了,说着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手心里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应该是上次打架丢的那十几块钱吧。林博接过钱。很疑惑地看了看“平头”,有些难以置信。“平头”仿佛猜到他的心思,说,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啊,那天真是得罪了,早知道您是韩老师老公。借我胆子也不敢啊哈哈,我那儿子啊,哦。就是曹飞啊,多亏了韩老师。不然还不知道那小子闯出什么祸子来,说不定高考都考不了,您也别跟我这粗人计较了,这两条鱼就算是我先给您赔不是了,等成绩下来了,我们再登门感谢,说着就把两条活蹦乱跳的鱼用袋装好塞到林博手里。林博起初反应有些迟钝,后来终于明白了大概。没事没事,一场误会,推脱着不要。却抵不过“平头”誓不罢休的热情,只好接了。两人握了握手,看上去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战友。
林博拎着两条鲫鱼,回到阳光底下。想想人和人真是有意思。上次还是敌人,这次就成了朋友,世上的事,真他妈难以预料啊!林博掂了掂手里的鱼。有两三斤重,心情似乎好了些,径直回到“菱湖新村”。韩小芸还没有起床,他决定给她做一道他早就想做却一直没做的菜——鲫鱼奶汤。
林博洗好鱼。用抹布擦干。刷好锅,打着煤气,先用生姜抹锅,再倒入色拉油。加热,油温刚好。拎着鱼尾小心地滑入油锅,两面煎好。倒少许黄酒,再加入适量冷水。放入生姜、蒜子若干。盖锅焖煮,一直煮到汤变成乳白色。最后出锅。林博严格按照他妈亲身传授给他的步骤。历时半个多小时,终于完成了这道美味佳肴。看着这杰出的作品,闻着这诱人的香味,林博似乎有些陶醉了,他想象着韩小芸惊讶、赞叹、幸福的神情,禁不住心绪荡漾。
他不会想到,十分钟后,当韩小芸在他满心期待的注视下低下头,品尝这如牛奶般鲜美的鱼汤的时候,久久没有抬起头,等她慢慢仰起头来。早已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