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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宁》不应做删节处理

2009-03-25沈云杰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现实

《婴宁》是鲁教版《中国古代小说》中的一篇文章,执教时我注意到编者把它选入教材时,删去了一节内容: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之,辄呵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邻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邻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之,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燃火独窥,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谂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诬讼,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归。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至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需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

删除的原因,我估计编者认为里面个别词句有不洁之嫌,易引发不健康的联想,不适合学生阅读。另外,在阅读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些先生对此段文字也有否定评价,譬如聂绀弩老先生写到:“《婴宁》篇,是一篇艺术性很高的作品,婴宁是一极美的天真少女形象。这篇作品,如果只写到结婚而止,真是题无剩意,态有余妍。不幸后面有这么一段(与以上内容同),试问《婴宁》一篇,何须有些节外生枝,特别是那些污秽字句,真是‘刻画无盐,唐突西子。”赵俪生先生也认为:“在全部《聊斋》的言情小说中,《婴宁》一篇应当被公公道道推为压卷之作,故事好、文笔好、语言对话好、写景也好……自然《婴宁》篇中也不是没有糟粕的,如用枯木巨蝎谑虐西邻浮浪子致死的一段情节,为不必有耳。”不知这类评价是否也影响了编者。

然而从蒲松龄的生命历程及《聊斋志异》的创作主旨看,我认为这段文字不应删。

首先,从蒲松龄先生本人的生平及创作历程看。

蒲松龄生于1640年,于1715年逝世,一生饱受生活贫寒之困和科举失意之苦,可算是封建时代一位标准的怀才不遇的穷书生。他从二十岁左右开始写作《聊斋志异》,至四十岁才初具规模,以后逐步增补、修改,直到晚年才告完稿,此书可谓是耗尽他毕生心血的杰作。众所周知,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洋溢着作者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气息,反映了特定历史阶段的社会现实。蒲松龄先生的创作也不例外。冯镇峦先生说:“此书(指《聊斋志异》)多叙山左右及淄川县事,纪见闻也。时亦及于他省。时代则详近世,略及明代。先生意外作文,镜花水月,虽不必泥于实事,然时代人物,不尽凿空。”(读《聊斋杂说》)易宗夔先生也说:蒲松龄“目击清初乱离时世,思欲假借狐鬼,纂成一书,以书孤愤而谂识者”。(《新世说》)这些评论都在说明《聊斋志异》的创作,是一个清醒落寞的穷书生用自己的冷眼热肠审视处身其中的社会,表达了对一个没落时代的不满。蒲松龄曾把自己的创作比拟为韩非的发愤著书,用他在《聊斋自志》中的话说,就是“集腋成裘,妄续幽灵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所以《聊斋志异》一书的创作,虽是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但最深层、最为根本的目的在于表现作者的现实感受、经验或精神上的向往、追求。蒲松龄笔下的神仙、狐、鬼、花妖,都是出自他个人心灵的创造,凝聚着他大半生的苦乐,表现了他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和批判。

其次,从《聊斋志异》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及地位看。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短篇小说中,用文言作成,以叙写怪异故事为基本特征的所谓志怪传奇小说,历史最为悠久,它始于汉,兴于魏晋六朝,复盛于唐,宋元明也有此类作品,只是已呈式微之势。但出生于清初的蒲松龄,在此类小说已如日薄西山之际,却凭一部《聊斋志异》,倾倒了天下文士,连一些名位甚高、视小说为小道的诗人、学者也为之刮目,成为这一领域当之无愧的霸主,原因何在?就在于先前的此类作品重在构想之幻、情节之奇,目的是供读者“游心娱目”,不甚考虑有所寓意。而《聊斋志异》有了巨大飞跃,“假幻设以寓意”成了作者创作意识中的主导原则,“假幻设”有对文学艺术魅力的追求,更有不得已之处,因为蒲松龄所处的时代是动乱和黑暗的;但最深层、最为根本的目的在于寄寓现实意蕴。所以《聊斋志异》中的神怪狐鬼,不论其如何奇幻,读者往往会觉得亲切,有现实味儿。这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处,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中国小说史略》)实际上,蒲松龄无意让读者对自己虚构的鬼狐花妖完全信以为真,他结撰这类奇异的故事,是作为文学事业,以寄托情怀的。他期望于读者的,也只是能领会其中的意蕴,理解他用幻想的方式把狐精、花妖、女鬼等置于现实生活中,是委婉而又辛辣的揭露当时的社会现实,同时又借她们超现实的力量表达自己反抗和改造当时社会的理想和愿望。可以说正是因为这深层的意蕴,使《聊斋志异》彻底摆脱了前人志怪小说的窠臼,并且避开了这一类小说容易陷入的怪异、荒诞、不知所谓的泥潭,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创作境界。孙犁先生说:“《聊斋志异》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大书……其中很多篇写了狐鬼,是现实主义的力量使这些怪异成了美人的面纱,铜像的遮布,伟大戏剧的前幕,无损于艺术本身。”

综上两点,现实主义是《聊斋志异》最基本的精神底色,是其根本价值所在。所以作为读者,只有读懂这深层的意蕴,我们才是真正理解了蒲松龄;也只有感知到那现实的忧愤,我们才是真正走进了非但不荒诞、反而合情合理充满斗争精神的千古佳作——《聊斋志异》。

回到《婴宁》的删节问题上,如果把婴宁进入现实生活、进而导致性格转变的关键一环删掉,让“笑已成生命特征”的婴宁突然“对生零涕”,单从情节发展上就难以理解。更为重要的是,删掉这一段,是对作品现实底色的极大破坏,是对蒲松龄先生创作精神和主旨的阉割。因为删掉这一段,读者无法感知丑陋的现实力量对美好性情的摧残,难以体会僵化的礼教对一个鲜活生命的“吞噬”,充其量只留下一个“美”的印象——美丽的故事,美丽的狐女,而这种“美”又只是桃花源式的,虚无缥缈、遥不可及。如果文章真如此结构,意义何在?而且这样的“美丽”岂不让蒲松龄有粉饰太平之嫌?刘烈茂先生曾谈到:“蒲松龄憎恨黑暗的现实,自然也憧憬美好的理想。不过,他表达理想的方式,主要不是靠虚构桃花源式的理想境界,而是在批判黑暗王国的同时,寄托了解决社会问题的理想倾向。”所以蒲松龄的“虚幻”绝非荒诞不稽或虚无缥缈的空想,他的“旨意”不是把人们引向茫茫太空,而是启发人们深化对现实的认识。写婴宁进入现实生活进而性格被迫转变的这一段,正是对这一“旨意”的表达,对全面而深刻的理解文章至关重要。只有还原这段文字,我们才能看到蒲松龄先生的本来面目——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将婴宁处理为狐女,由一个所谓“鬼母”培养成人,又将她安排在野鸟格磔、远离尘寰的环境中,因为他深知婴宁反璞归真的性格只能在他的理想中存在,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成长生存。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妇女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生活的重担、礼教的缰索,使千千万万的女子犹如巨石之下的小草,枯黄柔弱,早已失去了生命的色泽,无拘无束、无所顾忌的放声大笑对她们而言是“天理难容”,她们只需奴颜婢膝、恪守“笑不露齿”的古训。这黑暗不公的现实始终压在清醒的蒲松龄心上,而且铺就了他文章的底色。读者只有触摸到这层底色,才更加感觉到嗜花爱笑、天真无邪,像山花一样烂漫、像山泉一样纯净的婴宁是多么可贵!她清新动人的笑容真如一道灿烂的阳光破空而来,照彻这个沉重污浊世界的每一处角落。被删除文字不但是这现实底色的凸显,而且充分说明了丑陋的现实生活对天真烂漫的理想性格的残酷扼杀。虽然这样的结局可能会使读者惋惜,但符合严酷的生活规律。也只有写出这种结局,才表现出作者对现实认识的深刻精微,反映出他深广的忧愤。这才是完整而真实的蒲松龄,这样的文章才符合《聊斋志异》的本色。

所以,课文中被删文字在《婴宁》一文中并非可有可无,它是全文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全面深刻理解作者及作品都是不可或缺的。删去这段文字,会造成对文章的狭隘浅薄理解甚至误解。至于词句不洁问题,我觉得也并非像想象的那么严重。它比之一些文学名著包括《红楼梦》,比之当下流行的影视作品,性色描写的分量可谓轻之又轻。而且现在已非谈“性”色变的年代,随着时代的进步,性教育在某些地方早已成为学生的必修课程,从当今学生的接受心理和年龄看,这点内容的出现不会引发多么不健康的后果。

鉴于此,建议编者对课本修订时,将这段文字补上。也希望编者在编辑教材时,对原文尤其是公认的名篇佳作的删节处理一定要慎重。

沈云杰,女,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语文教育硕士,山东济南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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