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中的虚无与信仰
2009-03-25胡晓玲
作为加缪笔下的灵魂人物之一,《局外人》中的默尔索一直饱受争议。从无动于衷的空心人到反抗荒谬的英雄,默尔索经历了漫长而复杂的形象变迁历程。事实上,加缪认为默尔索对于绝对和真实有着一种执著而深沉的激情。在默尔索身上,虚无与信仰并行不悖。
一、虚无:怎样都行
《局外人》中弥漫着一种虚无的氛围,从默而索的口头禅“怎样都行”①就让人略感一二。无论是对母亲葬礼的安排,还是对女友结婚的提议,他都采取这种仿佛无所谓的态度。至于是否做他人的朋友、证人,就更是如此。而这一切,跟他是否真的爱她,是否真的理解别人,是否真的愿意去做,似乎并无多大关系。这是一种极其冷静的言说语调,仿佛一切与己无关,自身早已从中抽离,作为旁观者而存在。自身角色的分离与对峙形成巨大的张力,从中透露出虚无的气息。“怎样都行”的背后是一种沉默,沉默大多代表着一种否定与拒绝。在文本中,默而索无疑是沉默寡言的,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就不说话,不喜欢翻来覆去说一件事情,丝毫不介意别人对他“生性缄默孤僻”的评价。在某种意义上,没有表达并不意味着不善于表达,而是不想表达或者说不想按照约定俗成的话语方式去表达,而这本身其实就是一种表达。
如果从某种意义上说,言语还只是一个表象的话,那么行为就是一种实质的力量。在《局外人》中,默而索总是把自己变成一个“空”的存在。首先,他以“摄影机”的方式存在。他的眼睛就是镜头,忠实记录下他所见到的一切,仿佛彼此没有区别,更无所谓取舍。“他喝了一杯酒,站起来,把盘子和我们吃剩的冷香肠推开。他仔细地擦了擦铺在桌上的漆布。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方格稿纸,一个黄信封,一支红木杆的蘸水钢笔和一小瓶紫墨水。”连续几个以“他”开头的句子,连缀成一个不间断的行动链,而默而索所做的一切只是随着“他”——朋友莱蒙的行动来回调整并转动自己的镜头。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默而索在赛莱斯特的饭馆对那个“奇怪的小女人”吃饭情形不厌其烦的全程“拍摄”。这些对读者来说似乎无甚意义却显罗嗦多余的“拍摄”,对默而索而言,却是他的生存方式。因为虚无,因为“空”,所以不停地从外界“摄取”细节来填充所有的空白,并在玩味与延宕中获得虚幻充实感,换来暂时的满足,用“空”的姿势换取“实”的感觉。
执迷于细节,是默而索“空”的第二种表征。这在文章的开头就有所显现。“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语言反复缠绕在时间这个相对的枝节上,却避过了“妈妈死了”这个重点,仿佛只是思绪无意的滑动。这种对细节的执迷,对细节反复延宕、玩味不止的行为在后文愈加明显,让我们感受到的就是笼罩全篇的情感基调——虚无。此后,无论是在去马戈养老院的途中,还是在为妈母亲守灵的夜晚,甚至是在送葬的过程中,都是如此。所有的直接目的仿佛消失,只剩下一些旁逸斜出的枝节。目的与过程的关系开始暧昧不清,甚至大有互相替代之势,强烈地表现在,坐在被告席上的默尔索,在命运攸关的时刻也会很快对检察官的控诉厌烦。而引起他兴趣的却“只有那些和全局无关的片言只语,几个手势,或连珠炮般说出来的大段议论”;当然,他在意的决不是议论的内容,而是那种连珠炮般释放的感觉。
第三,他沉溺于本能,想怎样就怎样,一切跟着感觉走。他没有见母亲最后一面,更没有因为母亲的死而哭泣。他照常抽烟,喝咖啡,观察他人,甚至第二天就和女友游泳,看滑稽电影,带女友回家。他几乎没有想过,刚失去了母亲,他应该去做些什么。在那个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叛死刑的危险。在他看来,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也是自然而然地生活着,并没有什么不对、不妥的地方,外在的一切对于他并无任何意义。因此他才会对别人的不理解无所谓,对所谓的巴黎的好工作无所谓,对是否拥有所谓的爱情无所谓,总之,他跟随感觉,活在当下。
无论是“怎样都行”的言说态度,还是“摄影机”式的观察方式,无论是执迷于细节,还是沉溺于本能,我们都可以从中感受到虚无的存在。用文中的话说,就是“我的心已和外界隔绝”。而这种隔绝的感受,正是从虚无中来。
二、信仰:我听着我的心
任何态度都意味着一种价值判断,虚无也不例外。默而索的虚无是一种自觉,而非一片混沌。导致虚无的途径似乎有两个,或者是预期的意义无法实现,或者是没有终极意义可作支撑,而无论哪一条,都与意义相关,而意义则与信仰相连。虚无并不意味着信仰的真空。在加谬看来,两者并不相互排斥,甚至相反相成。
就默而索而言,他的信仰首先就是追求真实。对母亲的死他并不伤心,但这并不表明他不爱她,外表的冷淡无法掩盖内心的温度。在文中,从头至尾,看似不经意的偶然想起,贯穿的始终是对母亲深深的思恋:那和母亲共用过的桌子,那隔壁老人呜咽的哭泣,那夏天傍晚伤感的时刻,都曾唤起他对母亲温柔的回忆。至于把母亲送进养老院,在他看来是件很自然的事,因为他雇不起人照顾她,也没有时间,而且母亲很久以来就和他无话可说,一个人待着闷得慌,在养老院里,她至少还有伴儿。这些都是他真实的想法,怎么想就怎么做。他拒绝矫饰自己的情感,单纯而真诚地生活着。“人生永远不该演戏”,“我听着我的心”,在他的价值领域里,浮面的东西已不再重要。而面对他的真实,世界却呈现出它虚假的一面。人们把情感姿态上升为一种价值,为母亲下葬时是否流泪和悔过而纠缠不休,为一种价值的被漠视而激动,并为自己的激动而感动。然而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默而索),却毫无怜惜的感觉。在此,默尔索远离了俗世并超越了它。
其次是追寻自我。默而索有着鲜明的自我意识,他在这方面敏感而细腻,有着深刻的洞察力。他初次上庭时,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是个擅自闯入的家伙,因为“一切都在没有我的干预下进行着。我的命运被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强烈的自我意识使他对称呼很敏感,律师每次辩论都是以“我”相称,这使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排斥、被取代。他希望别人用“你”而不是“您”来称呼他,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在彼此身份对等的基础上,拥有真正沟通的可能性。正是这种“自我”的存在,使默而索一次又一次拒绝忏悔,拒绝接见神甫,并最终拒绝了与社会的和解,选择了死亡。一如加缪曾经的心情,“我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别处的。世界只是一片陌生的景物,我的精神在此无依无靠。一切于己无关”②(柳鸣九译)。然而,默尔索却是幸福的。对于加缪而言,反抗更多是精神上的,怎么想比怎么做重要。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默而索取得了绝对的胜利。用看守长的话说,监禁是为了惩罚,以剥夺自由为手段。然而失去了女人和香烟的自由,思想的自由却最终没有禁锢掉,反而得到了进一步地确认。因此,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默尔索宣告“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因为他拥有了真正的自我,对自己的一切有把握,对他的生命和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把握。
第三是追逐真爱。这里的爱是一种泛指,包括所有的真情。默而索爱着这个世界,尽管他常常沉默着,但这绝不是一种冷漠。这种沉默远比喧嚣富有更深的内涵,更容易聆听生命的音律。在人生的某一时刻,在一种爱的氛围里,他第一次想要结婚,想要拥抱他人,也第一次感受到了邻居老人手上硬皮的粗糙,心与心的距离曾如此接近。“我仿佛从疲倦的深渊里听到了这座我所热爱的城市的,某个我有时感到满意的时刻种种熟悉的声音。”这是对真实生命体验的回忆与品味。在临刑前夜,他仍然感觉到“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盐气味,使我的两鬓感到清凉。这沉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静,象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可见,他对这个世界怀有深深的爱,尽管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不是他的理想,尽管他最终为此被迫放弃了肉身,但他仍想重新来过。是爱让他有所留恋,他“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但他期望的无疑是一个新的世界。
追求真实,追寻自我,追逐真爱,这是默而索的信仰和追求。这一切与虚无并行不悖。也许,虚无本身就是一种信仰,是一种爱的方式,它并不一定意味着对其它信仰的排斥。也许像我们前文所提到的,正因为对这些信仰的坚守,才会把生活浮面的东西看透,面对人生的终极,才会有一种虚无的感觉。也许,正是那种虚无的感觉,才会让我们在现实中选择并坚守一些价值,不至于彻底失重。我们相信,虚无和信仰的背后,是对生命真实自在飞翔的渴望。
注释:
①柳鸣九、沈志明主编:《加缪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版
②罗杰·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伽里玛出版社1987年版,第84页。
胡晓玲,女,武汉大学文学院2006级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