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意旨解析
2009-03-25马俊
马 俊
中国诗歌素有“言志”的传统,而词就其起源来说,只是在歌筵酒席间交给歌伎酒女去传唱的曲子,很少“言志”的,从苏轼起,则一洗脂粉之气,抒写了自己的襟怀志意。他的这首《定风波》词,正是苏轼人生哲学的最好体现。
词作小序写道:“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另据《东坡志林》记载:“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幻灯展示)
由以上两个材料,了解到:元丰五年(1082)春天,被贬官到黄州的苏轼到黄州东南的沙湖相看新买的农田,途中遇雨,因为没有雨具,同行的人都狼狈不堪,只有苏轼从容不迫,不久天晴,苏轼写词记述了这段经历。是一首记事抒怀之作。
试想道中突然遇雨又无雨具,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可苏轼却说“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明白地告诉我们,他并没有躲雨,问题出现了:苏轼为什么不躲雨?道中遇雨本是平常小事,苏轼由这件小事而生发出《定风波》这样一首千古名词,原因何在?
让我们将视野放大,走近苏轼,来了解这首词创作的大背景。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文学家、书画家。与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有诗文集《苏东坡集》,词集《东坡乐府》。
宋仁宗嘉佑二年,21岁的苏轼进京,文坛领袖欧阳修对他非常赏识,预言苏轼的文学成就将超过自己。后来苏轼苏辙兄弟同科及第,相传宋仁宗曾满心喜悦地对皇后说:“朕为子孙得两宰相。”这似乎预示着苏轼今后的仕宦生涯将是一帆风顺,可又如何呢?
宋神宗时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执政,秉性耿直的苏轼对王安石新法颇多意见,认为政治改革应该采取比较温和的态度,与欧阳修等一大批文人一起站在反对新法的立场上,为新党所不容;于是主动要求外放,先通判杭州,后又做过密州、徐州、湖州等地知州。
自以为远离了政治漩涡的苏轼,没想到一场巨大的灾难在等待着他,这就是“乌台诗案”:元丰二年,正在湖州任职的苏轼突然被逮捕下狱,罪名是在诗文中攻击朝廷的新法,被捕押在汴京御史狱103天,险些丧命。因汉代御史府又称“乌台”,史称“乌台诗案”。后经营救出狱,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之职。
神宗去世,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听政,旧党上台,苏轼重新被起用,但他又不满旧党将新法全盘否定的极端做法,主张“校量厉害,参用所长”,因而又与当权者发生分歧,并愈演愈烈,发展成政治、学术乃至意气、党派的尖锐矛盾。他处于被攻击的处境,只好自求调离京城,出任杭州、颍州、扬州、定州四州知州。
哲宗亲政,又把时局倒转过来,起用维护新法的官僚,打击“旧党”。于是苏轼又被列入惩处之列,一贬再贬,最后贬到岭南惠州、海南琼州、广东儋州。
直到徽宗即位,大赦元祐旧党,他才北归,卒于常州。
苏轼在北宋中期多年的政治斗争和权力倾轧中,一直扮演着一种奇怪的角色。正如他的侍妾朝云所说他是“一肚皮不合时宜”,无论旧党还是新党上台,他都不讨好。“乌台诗案”是苏轼一生的转折点。此前的苏轼是一位踌躇满志的政治家,却因为这一场卑鄙的文字狱在精神上受到沉重打击。在黄州期间,他自号“东坡居士”,彷徨于山水,在老庄及佛禅中寻求解脱。《定风波》就创作于此时。
词的开篇突兀而起,“莫听穿林打叶声”,作者没有正面写雨,而是写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一个“打”字,证明雨下得很大,首句就给读者营构了一个突然而至的不利环境。“莫听”二字凸显出东坡的性情:说“莫听”,就有不为外物所累之意,同时照应小序“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何妨吟啸且徐行”,是首句的延伸,词人连用了两个表动作的词语“吟啸”“徐行”,不仅照常舒徐行步,还要吟啸抒怀。
“竹杖芒鞋轻胜马”,竹杖芒鞋为布衣所用,而马则是官员的坐骑。竹杖芒鞋固然轻巧,可雨中泥泞,拖泥带水,比起骑马的便捷又差远了。“轻”如果不指“竹杖芒鞋”的“轻快”,它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我们看一段话,苏轼贬黄州后写过一篇文章《答李之仪书》其中有“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东坡在这里将“竹杖芒鞋”与“马”对比,暗含的是对二种生活方式的比较。远放江湖,安步当车实在是胜过奔走官场啊。这个“轻”字恐怕正是宦海风波后词人最强烈的人生体会。
此时的苏轼虽说名为团练副使,实际无权过问政事,他既无官场之累,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自然引出“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谁怕”道出了苏轼漠然自定的生活态度。“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上片结句,也是重点句。一蓑:指一袭蓑衣。沙湖道中没有雨具,何谈蓑衣。这里自然不是实指,应该如何解释?在人生的旅途中,纵使漫天风雨,一袭蓑衣的我也要前行在崎岖的路程上。词人用了一个“任”,任其自然,任烟雨弥漫,任乱云飞渡,“任”突显了抒情主人公形象:即一位直面疾风骤雨盖顶而来的词人,一位不惧穿林打叶声声在耳的词人,一位在人生道路上履险如夷、泰然自若的词人,随着这一幅山中风雨图浮出了水面。
上片记叙的是山中遇雨。主要是叙事,但叙事中渗透了强烈的感情色彩。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这句话描绘了雨后风光,也寄寓了作者的人生体验:一边是料峭春寒,一边是阳光温暖。人生大抵如此,逆境中有希望,忧患中有喜悦。“迎”是点睛之笔,由写眼前景过渡到抒心中情。料峭微冷的雨后,词人感到的并不仅是冷,而是山头夕阳送来些许暖意,好像特意迎接他一般。“迎”显示出词人能在逆境中看到曙光的旷达。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回顾来程中的风雨,自有一番感触:自然界阴晴圆缺的循环,早已司空见惯,宦途中风雨的袭击,却很难料定何时能转圜。在苏轼看来,风雨、微冷不会让他愁眉苦脸,阳光、温暖也不会让他欣喜若狂,只要处之泰然,世上的一切现象对自己来说都是无差别的,人生道路上的忧患和喜悦,官场上的得意与失意又有什么不同?所以词人才写道:“也无风雨也无晴。”
下片写的是雨后抒怀,突出了作者的感受和襟怀,抒情之中又描述了雨后的风光。
上片着眼于雨中,写眼前景,重点句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关键词是“任”;下片着眼于雨后之晴,抒心中事,重点句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关键词是“无”。
如何才能任平生,无阴晴?词人的答案是“归”。“归”,是全词思想情感的核心所在,那就是: 作者不惧任何风雨, 也不在乎阴晴变化, 有退隐归去之意。词人在宦海风波变幻的现实面前,真的要归隐吗?这里要向大家提一个问题,供大家讨论:
苏轼360首词中,“归”字出现100多次。他要归向何处?是要摒弃这带给他无限痛苦的官场,如他终生仰慕的陶潜一样“种豆南山”“采菊东篱”“归去来兮”吗?可为何终其一生,他从未逃离过官场?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来听一则佚事:一日,负责约束他的黄州郡守接到密报,说罪官苏轼要乘舟潜逃,因为昨夜有人看到苏轼酒后将衣帽扔在江边,而且填词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黄州郡守闻之大惊,急忙带人赶去缉拿,没想到苏轼正卧床酣睡、鼻息如雷,丝毫没有不辞而别之意。(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词(《临江仙·夜归临皋》),挂冠服江边,拿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二)
另一佚事是苏轼的友人王定国被贬官到岭南,家中一位名叫柔奴的歌女随往,多年后,苏轼拜访还京后的王定国,偶遇柔奴,问她:“岭南的风土应该不好吧?”不料柔奴却答道:“只要心灵宁静,哪里都是故乡。”苏轼闻之,深有同感,遂填词一首相赠,其中有“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 南海归赠 王定国侍人寓娘》)
通过这两则佚事,答案不言自明:苏轼的最终归宿便是自己的内心世界。苏轼的一生从未躲避官场、逃离尘嚣,也从未像陶渊明那样“归隐”过,在苏轼眼中,无论官场抑或江湖,对苏轼而言都是“外部世界”,本无区别。只要求得内心的宁静,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换言之,他所追求的并非外在的“身”的隐退,而是内在的“心”的退隐;所欲归之处,是一个能让他的灵魂得以安放的精神家园。李泽厚先生说:“苏轼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美的历程》)。
这一点正回答了开头提出的问题。东坡为何不躲雨,因为他知道“前方亦雨”,人生就是一场雨,无边无际,无可躲藏。最好的避风港就是自己的心灵了。这种宁静和旷达不正是词人对人生积极的思考与选择吗?
了解了“归”的真正含义,就可以归纳出词作的主旨:《定风波》借道中遇雨之小事,即景生情,抒写词人被贬黄州,倍受打击后胸怀旷达、淡泊人生的心情,表现了词人在内心世界寻求解脱的人生态度。
苏轼的一生,仕途坎坷,人事艰难,我们本以为愁苦会进入到他的生命,哀叹会成为他生活的主题。可事实是他始终微笑,优雅地生活、诗意地栖居,这使我们不禁要问:他究竟是如何化解苦难的?让我们一同走进苏轼的内心世界,来看看“儒道合一的人生哲学”
在《宋史》苏轼的传记中,开端就记载了他早年时代的两则故事。一则是说在他十岁时,“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 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又一则是说长大之后:“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
这两则故事,本来都出于苏轼的弟弟苏辙为他所写的《墓志铭》中。一是说苏轼的父亲苏洵喜欢到四方去游学,常常不在家,他从小受母亲的的教诲。有一次,他的母亲为他读到《后汉书·范滂传》(范滂是东汉党锢之祸时被迫害的一个人,当他被任命为清诏使时,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的志意;而当遇到迫害灾难,又不逢迎苟合,甚至为了理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内心激动,对母亲说愿意象范滂一样,奋发有为,原以天下为己任,虽遇艰危而不后悔。这是苏轼儒家的积极用世志意的一面,所以他才能在王安石的新党当政的时候,不苟从于新党,司马光旧党当政的时候,他也不苟从于旧党,他每次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政治迫害,只要是回到朝廷上来,仍然是坚持政治上的理想,不盲从当权派。所以,他一生遭遇到那么多次的贬谪,而他的志意理想操守一直不曾改变。
第二个故事是讲苏轼长大之后,读到《庄子》,感叹说他从前内心也有一种见解,自己不能说出来,现在一读了《庄子》,书中所说正是他心中所想。这是他的另一面修养,即不为外物的得失荣辱所累的道家的超然旷达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经历多年宦海风波的苏轼能清楚地看到政治斗争中不可避免的存在着阴暗、卑琐、险恶,并能跳出苦难的旋涡,淡泊名利,超然物外。
苏轼正是把儒家积极用世的志意与道家超然旷达的精神,作了极为圆满的融合,巧妙地解决了进取与退隐、入世与出世、社会与个人那一类在士大夫心灵上历来相互纠结缠绕的矛盾,并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加以充分的表现。如他被贬至远恶之地的岭南时,依然吟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45岁贬黄州,59岁贬惠州,62岁贬儋州,可苏轼在自题画像上豪迈地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就其政治事业而言,这话当然是自嘲。但对文学家苏轼来讲,他的盖世功业确实是在屡遭贬谪的逆境中建立的。贬谪生涯使苏轼更深刻地理解了社会和人生,也使他的创作更深刻地表现出内心的情感波澜。甚至有人认为贬谪并不是苏轼的不幸,逆境是时代对这位文学天才的玉成。
可以说,苏轼为后来在类似社会条件下生存的文人提供了一种典范,获得了他们的尊重。王水照先生曾指出:“千百年来,他的性格魅力倾倒过无数的中国文人,人们不仅歆羡他在事业世界中的刚直不屈的风节,民胞物与的灼热同情心,更景仰其心灵世界中洒脱飘逸的气度、睿智的理性风范,笑对人间厄运的超旷。中国文人的内心里大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绿洲,正是苏轼的后一方面,使他与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建立了异乎寻常的亲切动人的关系。”
马俊,女,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武警石家庄指挥学院文化教研室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