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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悲剧本相的探寻与超越

2009-03-24

山东文学·下半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叔本华王国维沈从文

陈 悦

一般认为,王国维之于中国近现代文学的意义是在中西文化冲撞的背景下,最早引入西方的哲学、美学思想、概念,突破传统的思维局限,为中国学术以及文学的转型打开了缺口。如:以叔本华的人生之“欲”来评价《红楼梦》,借助康德等的“游戏说”建构无功利的文学观,体现对中国正统的政教文艺观的反叛。在中国近代史上,王国维早期学术活动的最大的意义似乎是又一次地证明了:中国近代文学转轨趋势在外来的思想体系参照下形成。停留于这样的判断,我们很容易忽略接受者主体的因素。王国维对叔本华、康德等思想的“拿来”、“借用”与其说是对其理论的理性认知,不如说是出自王国维的内在生命需求,是王国维在特定的生存感受和生命体验下产生的对人生问题的探索的需要。这是王国维整个人生与学术生命的核心。

翻看王国维的传记或研究王国维的论著,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人们喜欢采用情感色彩类似的词来形容王国维的人生和心灵世界,如:“悲情”、“孤雁”、“苦魂”等。“多病的人生遭逢多难的时代”概述了王国维的生命悲剧。王国维出身在一个早已衰落了的社会地位底下的家庭, 四岁时母亲去世,父亲终日在外游宦,他和姐姐寄养在姑母和婶母家。王国维的身体非常不好,脚气病折磨了他很长时间,有时竟会感到“虚老之极”,“寸步难行”,此病甚至中断了王国维在日本的留学生涯。王国维的前半生多生活在贫病之中,常常靠人资助。幼年的岁月浸润着孤寂和哀愁,滋养了他忧郁与孤僻的心性。青少年时代的身体和生活的磨难加重这人生的悲苦,从他的诗词创作中可以感受到人生之苦带给王国维的心灵隐痛:“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忧郁之心处于乱世之秋,也加重了王国维的悲剧感。在新旧更迭,多元的社会、文化思潮碰撞的时代,王国维既没有传统文人的人生和文化归宿感,又不能在社会活动中寻找精神依持,他注定了是那个时代的一只“孤雁”。

正是“所感”于人生的种种悲苦,王国维长期“所思”便是“人生的问题”犹如他自己所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人生中积累的太多感性体验引发他对生存本体的思索。鲁迅少年时代经历的家道中落的不幸引发他日后对中国人文环境以及国民性的思考,王国维所经历的病苦、孤寂、生死离别更带有人生的普遍性和本质性,引发的是王国维对人生本相的思索。这样的追索首先充满了人生的悲剧感。在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缺乏穷究人生终极之理的精神,具有悲剧精神的思想和人物更少。王国维无法在传统内部得到思想资源以帮助他的思考,解除他心中的疑惑。他需要精神突围,他生活的年代恰逢近代史上各种政治势力、社会思潮、学术观念、人生理念的大冲突、大裂变、大融合,传统的根基在撼动,王国维早年就不喜“举子业”,对科举不甚用心,显示出一定的叛逆性,比较容易在传统之外去寻求答案。王国维与叔本华的接触可以说是“偶遇”, 后者提供了与他的个体生存体验极相吻合的理论,对生存本体、人的生命本相的思索成为王国维治哲学的一个重要动力。叔本华对人生之悲剧性以及根源的阐释,在情感上引起了王国维的极大的共鸣,并引发了他对哲学的兴趣。正如台湾学者早就指出来:“王静安对于西洋哲学并无深刻而有系统之研究,其喜叔本华之说而受其影响,乃自然之巧合。申言之,王静安之才性与叔本华盖多相近之点。在未读叔本华之前,其所思所感或已有冥符者……及读叔氏书必喜其先获我心。”

王国维是一个知性与感性都很发达的学者,对人生问题的探索不可能走上形而上的抽象的思索,王国维曾说哲学的事业是“探宇宙人生之真理而定教育之理想者。”他虽然在叔本华的哲学中找到了人生悲剧的答案,但这并不能减轻现实生命的悲苦感。反倒加重生命的悲剧感,因为“愈能看透生存意志的原形,那时便会了解我们人类竟是这一付可怜相,而油然兴起悲哀之念。”所以,他很快发出悲叹:“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籍者也。”于是,1907年之后王国维又一度把主要精力转向文学。

《<红楼梦>评论》被学界视为“破天荒借用西方批评理论和方法来评价一部中国古典文学杰作,现代文学批评的开端”。 该文第一章概说“人生与美术”之关系借助叔本华的理论为文艺作全新的诠释和定位:人生的本质在于欲望,欲望只能产生痛苦,因此欲望、生活、痛苦三者是同一的。美术的功能即在于使人类忘掉生活的痛苦,优美和壮美都能使我们离开生活的欲望而进入纯粹的知识。他还引用了歌德的一句诗:“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红楼梦>评论》全文对西方批评理论和方法的借用主要是引入了“欲”的概念。作者将《红楼梦》中宝玉之玉应对叔本华之“欲”,其阐释极其勉强,这种明显的附会不仅仅是为了“印证西方理论方法”而出现的误读,更重要的是王国维要以此为例证来说明文学艺术(美术)于痛苦人生的超越意义,他在《红楼梦》里找到了共鸣点。

即便到后期的《人间词话》中,他依然坚持这样的观点。他认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在审美性质上无高下之分,因为它们都能够给人以美的享受,都能在审美享受中“使吾人离生活之欲”。 而且在《人间词话》中借助康德的“游戏说”进一步表明他的文学观:他赞同康德说的“文学美术亦不过成人之精神游戏”,“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人的精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余,在现实生活中也无法表现,通过一定的文字手段发泄出来,就是文学,是超功利的也就是审美的。当然,超功利不是毫无目的,其目的在于“发表人类全体之感情”,文学“实为人类全体之喉舌”,在文学的审美中给人慰籍和超脱。王国维从哲学转向文学是从生存本体的思考对生命悲剧性的超越之路的探寻。希望后者实现对前者的超越和提升。原因就在于文学的超功利的无关乎利害的审美特性。

表面上,王国维反对儒家功利主义文学观,是由于叔本华、康德等外来思想因素的影响,但这种接受不是被动的,而是情感上的碰撞和共鸣,前提是近代以来对人生悲剧性处境和生命的悲剧本相的体认和直视。文学成为一条心灵的出路。因此,就不难理解,有着不同的西方学理背景的沈从文也会产生与王国维一致的思想。在1930年代沈从文的文学主张中还能听到较强的回应。在沈从文看来,创作是对现实人生羁绊的超越和逃离,写作作为与生命的痛苦体验的对抗,既是一种娱乐,一种表现,又为一种永生的欲望所驱动,成为生命重造的方式。因为“任何人对死亡想要逃避,势不可能。任何人对社会习惯有所否认,对生活想要击破藩篱,与事实对面时,也不免要被无情事实打倒。个人理想虽纯洁崇高,然而附于肉体的动物基本欲望,还不免把他弄得拖泥带水。生活在人于人相碍相撞的社会中,和多数人哺糟啜醨,已够觉痛苦了,更何况有时连这种贴近地面的平庸生活,也变得可望而不可及,有些人常常被社会所抛弃,所排斥,生活中竟只能有一点回忆,或竟只能作一点极可怜的白日梦……”

沈从文和王国维可以有不同的外来思想的背景,但他们都表达了相类似的文学主张。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就是生命的悲剧感和借助文学的审美价值实现对这种悲剧的生命的超越。这样的文学主张首先来自于他们对当下的生活的理解,对生命的感悟。

近代以降,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人物立足于现实社会实践,将文学作为“开民智“的手段,作为实现民族富强的一个工具,开启了中国近现代的政治功利型的文学观。王国维反对文学的现实功用性,而提出文学对人的现实苦难、对人的现实羁绊的超越性价值、审美价值。他们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学“他律”与“自律”的两条文学道路。他们的思想都起源于中国近代以来的生存现实,前者侧重回应国家的忧患、民族的危机,后者深沉的表达了近代人的生存焦虑。

如此理解王国维的文学活动和成就呈现出了当下的意义和启示:其一:我们的理论研究不能让西方的理论话语架空,而脱离掉自身的生存语境,离开20世纪中国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其二,当社会不是那么急迫的需求文学来扮演一种社会角色的时候,文学独立的审美意义,之于人生的精神价值,便会重新得到彰显,今天沈从文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因为文学说到底还是通过审美的中介超越现世,成为人类的精神家园,然而沈从文不是孤立的,在这篇小文中我们就能看到王国维与沈从文的呼应,我们在重新梳理中国现代文学这一流脉的时候,应该将源头推溯到王国维这里,如此王国维之于中国现代文学的意义也就需要重新评价了。王国维以审美特性为核心建构近代的文学本体论,其中包含这对人自身的深刻关怀。

参考文献:

[1]陈 同:《悲情学人王国维》,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5月。

[2]夏中义:《王国维:世纪苦魂》,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

[3]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1。

[4]王国维:《 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一》,《王国维论学集》(傅杰编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5]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王国维论学集》(傅杰编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6]王国维:《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王国维论学集》(傅杰编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7]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8]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9]沈从文:《小说作者与读者》,《沈从文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7。

陈 悦: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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