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离共产主义最近的城市
2009-03-24黄章晋
黄章晋
两年前的夏天,我在北京声名狼藉,只能南下深圳投奔一家声名狼藉的杂志。我像个即将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倒霉蛋,朋友们的送行酒,吃了整整两周。
是啊,北京是座多么美好的城市,全世界有自己思想体系的人,百分之八十都住在北京五环内,为我难过的朋友,好多就是中国民间意见领袖,他们咳嗽一声,石家庄的人就安静下来,他们右手食指缓缓举起,BBC的话筒就立即伸到嘴边。在北京,每天看上去都有重大事件发生。我是新闻民工,却离开历史的现场。那些将来在纪录片中高高举起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那种无言的悲怆呵——是的,在中国,还有比深圳更声名狼藉的城市吗?
上世纪80年代时,各类文摘就经常揭露深圳的真实面貌:一座靠走私发财的城市,一座靠全国资金堆积起来的城市,一座寄生在社会主义肌体上的殖民地城市。
再后来,中国底层的代言人、中国的民间良心梁晓声说,深圳是座拜金主义的、物欲的、道德沦丧的、文化沙漠的、色情泛滥的城市。他死也不会去那里看上一眼。
那时,“深圳”二字容易让我想起“南斯拉夫”。当年铁托跟斯大林同志闹翻,《真理报》这样介绍这个国家:劳动人民重新被西方资产阶级剥削奴役的、政府成为西方买办代理的、反苏反社会主义的、一个到处是警察和监狱的、一个离共产主义最远的国家。
深圳要地道北京人羞愧的地方不多。在吃上,虽然北京人自有其非凡想象力,能把任何原材料变出你意料不到的难吃,但他们大都还有公正的舌头,他们该承认,深圳若自称天下美食第二,那除了广州,就没人敢自居第一。在深圳,凌晨4点你上街溜达,不要说满街烤串、鲜榨甘蔗了,你要买到全套虎骨和一打藏刀,并不需要走上20分钟。这种生活的方便,对天生热爱首都井然有序风貌的北京人来说,并不值得羡慕。如果还要举深圳的优越性,那就是服务业惊人的价廉物美了,当然,其代价是城中村的大量存在,北京人可不喜欢乱营营的城市。
余下的,就是深圳的糟糕之处了。但也没传说的那么坏。比如深圳的犯罪率。从我的家乡开始严打,深圳就沦为全世界犯罪率第二的城市,因为比起深圳,犯罪之都广州离湖南更近。不过,我倒是真没在深圳看到一个小偷一次抢劫,莫非我真的像落单的砍手党?
深圳的文化沙漠,我也没太觉得。一位北京土著朋友,每次一定要我承认香港是个文化沙漠,承认“文化”一词当然只能附丽于“北京”二字之后。至于深圳,连香港的伪军都算不上,至多保安,提它干嘛。不过,深圳有帮业余爱好经济学的朋友,我很喜欢他们。他们的爱好,出于智力过剩和吸引美眉的成分,是全国最纯粹的,我获益良多。北京的文化人肯定不喜欢他们,譬如他们经常请我吃饭,却从来不打听北京动向。
深圳最要人受不了的是它的无趣。它的无趣,甚至我都总结不出几条可说的东西,这里拣我还能想起来与北京的对比说说。出机场,—上出租,的哥就要你系上安全带,半路有人超车,的哥只是安静地向右稍打方向盘,然后,你知道他是外地人,他知道你是外地人,再然后,没了。北京的日子可不是这样无趣:你系上安全带,的哥右手一挥“嗨,那玩意儿……”,大度地原谅了你的无知,你立即觉得用根皮带把自己绑起来确实很没见识,如果验明你北京人的正身,其他出租想超车,你会听到赵忠祥老师醇厚的声音来一句京骂,然后是他别转头,目光热切地邀请你加盟,若你是外地人,那你算是遇见博导了。
这个时候,我是多么的怀念北京。
深圳是一个这样无趣的城市,但扎下根的深圳人对自己城市的骄傲,在我看,与所有城市的骄傲相比,它都是成色最纯粹,最值得支持的。正因为其是外来淘金者组成,所以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只与他们自己有关,没有历史、没有前人,他们的骄傲也最纯粹。
而深圳的伟大之处,恰在于它没有文化。体制内的冒险者,刚出校门的梦想者,偏远地区的心有不甘者,汇集成了深圳市民,他们的年轻,他们的受过一定教育,他们的野心勃勃,他们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最后沉淀成格局和意识最完整的市民,在中国范围内。他们说普通话,不是只关心政治的北方人,也不是只算计针头线脑的南方人。
比起最善于算计个人得失的上海人,他们关心的范围远远超出了自己小区,超出了同业群体,深圳人比上海人高明之处在于,他们知道“利益”前必须有个“权”字,无“权”则无“利”。比起关心世界命运的北京人,深圳更知道这种关心如何落实。深圳其实是北京一个很好的搭档,因为全中国的意见领袖都住在北京,深圳人只好当群众打打下手了,他们做得不错,深圳是志愿援助贫困地区义工和教师最多的城市。很有可能,深圳是中国唯一一个响应志愿活动者远远多于所需名额的城市——而且也可能是政府对这些志愿者没有政治回报的唯一城市。类似的例子可以列举出很多,譬如献血,深圳也是全中国义务献血最多的城市。
我知道,写到这里,我已经把深圳变成一个有了过多政治解读意味的符号,而且,今天的深圳,除了其生机勃勃的市民,早就成了一个官僚机关内地化,甚至过犹不及的城市。没办法,这就是无可救药的北京人的操性,虽然我深刻提防这一点。好吧,我就讲我听来的唯一一个深圳故事收尾。
6年前一个晚上,一个人到自动取款机提款,发现刚走的女孩忘了取卡,卡上有4000元,他全取了,回家,坐卧不宁。第二天,连卡带钱交给银行,嘱他们找到原主。他说,他是刚毕业到深圳的学生,缺钱,但这4000元会让他不安,他相信自己能成功。失卡人是我的同事,4000元是她全部存款。她说她特别理解那个人,多年来,她一直希望命运眷顾那个拾卡人。
两年前的今天,我回到了寒意凛凛的北京。
今天,那些一起吃喝的深圳朋友,除了一个漂亮的美眉,我大都不记得他们的容貌甚至真实姓名了。我偶尔也会怀念他们,怀念那个退还4000元的无名者和他们无趣然而却离共产主义最近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