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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之痛

2009-03-20陈彦炜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11期
关键词:龙门石窟洛阳

陈彦炜

洛阳城的矛盾,亦是中国所有历史文化名城的矛盾。要文物还是要发展,这架天平也许生来无法端正

老教授的眼泪

“几个晚清年代的铜兽首都可以炒到天价,那你说,东周、隋唐时期的东西要值多少钱?是不是无价?”年逾古稀的叶鹏情绪激动。

他觉得,这些天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圆明园兽首竞拍”是个莫大的讽刺,甚至有些戏谑:“100多年前的几件铜疙瘩就唤起了无数国人对走失文物的关切;可怜洛阳城里几千年的积淀,如今满目疮痍,更与何人说?”

叶鹏是搞文学出身的,洛阳当地的名人,妇孺皆知。1957年,他自复旦中文系毕业后,戴着“右派”的帽子只身“发配”到洛阳孟津县教小学一年级,从此扎根于斯。百姓对其有两个称呼——“史上最完整的教师”和“洛阳最后一个堂吉诃德”。前者是因叶鹏从小学教起,然后教初中、高中、大学,直到带上硕士、博士;后者则是敬重他的敢说敢做。这位洛阳师范学院的前校长为了眼前“十三朝帝都”的文物保护,不知道跟几任书记、市长拍过桌子。叶鹏自嘲:如果真管用,拍断手也值得呀!

2003年5月,叶鹏大哭过一次。妻子陈浅萍回忆,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看见丈夫流泪。叶先生是站在如今洛阳城最繁华的“东周王城广场”的建筑工地上老泪纵横的,这里四周高楼林立,一派现代化的都市景象。彼时,广场工地上的推土机轰隆作响,尘沙飞扬;就在这简单机械的推土、填土过程中,东周天子陵墓的车马坑从此销匿。几个月后,广场建成,来来往往的人们践踏着两千多年前的天子墓葬,自在而又轻松。

2002年,洛阳市高层决定在中心城区兴建一个集行政、文化、商业、游乐等多功能于一体的现代化广场,并命名为“河洛文化广场”。谁也没有想到,在前期的考古发掘中,东周“天子驾六”遗存横空出世。这个惊动世界的重大发现,让古城的文物工作者兴奋不已,也让当年的洛阳决策者们头痛不已。

时任洛阳文物考古队一队队长的叶万松曾经是何等的惊喜。“驾”是封建时期的一种礼制,所谓“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逸礼《王度记》),只有天子之乘才能“以六马驾之”。 但是,自汉代以来,由于缺乏实物佐证,夏商周三代的天子是“驾六”还是“驾四”一直争论不休,无从获解。当“天子驾六”车马坑重现天日,这一千古争论终有定论。

叶万松清晰地记得,当年出土的“天子驾六”车马坑南北长42.6米,东西宽7.4米,葬车26辆,马68匹,犬7只,人1位,车呈纵向,东西两列摆放。而其中驾马六匹者1辆,驾马四匹者8辆,两匹者15辆。西列车队从北往南,第二辆车的车辕两侧共置六马,排列规整有序,清楚表征出此六马驾一车的关系。洛阳,从此找到了自己作为数百载大周故都的物质载体,不再仅仅依存于史料。

作为广场雕塑评审委员会的主任,叶鹏再也坐不住了,“还评什么雕塑呀!”他联合12位专家向洛阳市委写信,请求放弃城市广场的建设初衷,完整保护周王陵系列车马坑。叶鹏声嘶力竭地质问:“你们要建一个广场,充其量在世界上也是二、三流的;要保存了东周天子王陵遗址,那将是举世无双的!你们要哪一个?”

在人大代表、国家文物局和媒体的干预下,洛阳当局做了一定的妥协和退让:保留系列车马坑中的“六驾”车马坑,其他全部回填。就这样一声令下,按捺多日的推土机终于驶入工地。回填很容易,一周即告完成。而究竟是回填还是毁填,叶万松和叶鹏已不愿再多言语。

两天之后,叶万松的洛阳市文物考古队一队队长职务被免。再有半年时间,他该正常退休。现今,北大毕业后就来到洛阳,醉心考古和文物保护数十载的叶万松告别古城,回居北京。

“河洛文化广场”即更名为“东周王城广场”,“天子驾六”博物馆坐落在广场地下,而在地上,一尊巨大的雕塑煞是显眼。六匹姿态各异、奔腾向前的骏马拉着一辆古车,意欲直观呈现“天子驾六”的不可一世。而就是这尊雕塑,如今却成为洛阳城内的文化笑料。叶鹏为此一度怒不可遏:“這是天子驾乘啊,马匹怎能如此恣情放纵、咆哮无畏呢?这种马车,哪个天子敢坐?历史雕塑不是简单的艺术审美,你得遵从事实啊!”

“没有用的,”陈浅萍不断劝阻愈发激动的丈夫,“他可是个装了起搏器的老人!”面对叶鹏一次又一次地拍案而起,面对身边的亲人、朋友一次又一次地好言相劝——“不要用鸡蛋去碰骨头”,陈浅萍总能微笑面对。“他很可爱,能够担当。我喜欢他这样。”

不喜欢叶鹏的人也大有人在。他们认为,正是叶鹏这样的人“成天琢磨那些陈年旧事”,挡住了洛阳现在的发展。当时直接抓广场建设的副市长半开玩笑地在会上说“叶老师学文学的,别听他瞎咋呼”;而分管文保工作的文物局副局长面对眼前这座费尽周折才得以保存下冰山一角的王城广场,满是质疑:“真搞不懂,这个遗址究竟有多大观赏价值?”

“观赏价值?你想想啊,这就是文物局长说出来的话呀,是不是渎职啊!”叶鹏猛烈地咳嗽了一阵,然后拼命喝水。

龙门在呻吟

赵川和叶鹏同龄,但他说自己没有叶鹏胆子大,也没有机会将一肚子的意见直陈洛阳的父母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画一辈子的龙门石窟。老人说自己想把石窟都留在纸上,“哪天石窟没了,后代还能从我的画里找到石窟的影子。”他的孙子不断地嘲笑祖父:“石头的都没了,你这纸不早就烂了?再说,那么多专家拍了照,不比你这个逼真?”赵川摇摇头,每天还是照旧。

赵川画中的龙门石窟,是洛阳城的宝贝。石窟位于城南13公里处,这里香山和龙门山两山对峙,远观似一座天然的门阙,古称“伊阙”。至隋,炀帝登临洛北邙山,看到伊阙后大喜,随即下令在洛阳建东都,将皇宫大门正对伊阙。从此,“龙门”的名讳流传至今。龙门石窟始凿于北魏孝文帝时期,历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隋、唐和北宋,悠悠400年。东西两山现存窟龛2345个、佛塔70余座。龙门全山造像11万余尊,以卢舍那大佛规模最大名。与此同时,山间碑刻林立,是中国最为盛大的古存碑林,共有碑刻题记2860多块,为魏碑体和唐楷的传世典范。

赵川反复强调,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高,但作为业余画家,“对美的感悟尚有一二”。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要在东山上建一座规模庞大的宾馆,与唐代的香山寺“相映成趣”。他听过很多来此的游客抱怨:这不伦不类的宾馆怎么能够修进龙门?

据知情者透露,东山宾馆由龙门石窟管理局(现龙门石窟文化旅游园区管委会)贷款投资上亿元兴建,是洛阳唯一一家五星级园林山水式涉外饭店,拥有豪华温泉标间74间、贵宾温泉套房17套,8套豪华温泉房,另建有大型室外游泳池、网球场等康乐设施,极尽奢华。

而按照地图标识,东山宾馆的位置正处于“龙门石窟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圈”的核心保护范围内。作为特殊地区兴建的现代化设施,龙门石窟管理局当年给国家文物局打报告,称“需改建东山一处康复中心,申报世界遗产时就已纳入改建计划,现在宾馆面积已由原来占地6000多平方米缩减到5000多平方米,改建中没有违规扩大面积”。而事实上,东山宾馆的占地面积达500亩,超过“报告数据”几十倍。

龙门石窟是洛阳最大的一件文物。风雨侵蚀、人为盗损和过度开发,已使得这件稀世珍宝不堪重负。1907年和1935年,这里曾经遭受过两场劫难,西方文化强盗和利益驱使下的当地人联手,在龙门大肆开凿,成批量的石窟佛雕从中原输出,流向西欧、美国和日本。如今的龙门石窟,已发现被盗走佛像、菩萨像262尊;毁坏其他雕像1063尊、龛楣8处、说法图浮雕10幅、本生故事浮雕2幅、本行故事浮雕1幅、礼佛供养人浮雕16幅。

这一数字,由龙门石窟研究院研究员王振国统计了3个月,共调查破坏严重的重点窟龛96个。王振国痛心疾首:10余万尊佛像现在完整的不到1/10,很大一部分被盗卖到国外,除了有64件知道其下落外,绝大多数踪迹难觅。

直到现在,龙门的保护还远逊于开发。赵川至今还记得1980年代叶鹏发表在《洛阳日报》头版上的文章,批评龙门石窟的过度市场化、娱乐化。那里面的一些文字,赵川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1957年,叶鹏刚由上海下放洛阳孟津的时候,就坐着牛车,一路尘土地赶到龙门,“观瞻奇景”。叶鹏回忆彼时的龙门石窟,“虽破败、年久无修,但那种安宁叫人震撼。”多年以后,叶鹏再访龙门石窟,则“商店林立,处处充盈着娱乐气息”。老先生当年鼓呼:龙门应当“荒凉化”,要回归佛教净土的静谧,远离红尘。结局是,不多时一座投资2000多万元的人造游乐设施“中华龙宫”于龙门石窟内拔地而起;直到联合国世界遗产评估考察团官员摇了头、说了不,这“2000多万”才迅即炸平。随后,洛阳市花费2亿元进行清理拆除,换来“世界文化遗产”的一纸证书。

申遗的成功并不能为龙门石窟带来太平。两年光景,在距离石窟不到1公里的郜庄即发现约60座石灰窑,全部依山而建,形似一座座炮楼,滚滚烟尘随风飘向景区。土石灰窑早已被国家明令禁止,因其排出的污染物极易形成酸雨,酸雨一旦形成,将加速腐蚀和毁坏石窟文物。但巨大的经济利益驱使,令当地农民欲罢不能。

就在3个月以前,一个建在“世界文化遗产建设控制区”范围内的规模化别墅群又浮出水面。从洛栾公路写有“郭寨”字样的公交站牌前的小路溯坡而上,6排27套“龙门西山别墅群”即映入眼帘。别墅群由伊川县村民郭兴高兄弟俩及其他朋友联手投资,欲建成休闲度假村。这套方案经过了伊川县建设局和土地行政管理部门的批准。经网友反映、媒体曝光后,这个建筑群最近才被强令拆除。

此消彼长。10天以前,伊川县退休干部兴建的23间宽约4米、长约18米的砖混结构平房又出现在龙门石窟风景区南漫水桥的伊河河滩上,距龙门石窟核心区域仅千米,比联排别墅群更为接近。

赵川感慨,龙门石窟附近的建筑拆拆建建,周而复始,“建也要钱,拆也要钱。这些钱用来做保护工作,难道不中吗?”

在常人眼里,龙门石窟和已涨至120元的门票、四季如织的客流、各级政府和联合国的拨款、东山宾馆等“附属机构”不菲的盈利连在一起,这座举世闻名的旅游胜地不该囊中羞涩。

然而面对景区内“许多窟龛围岩崩塌,窟内壁面剥落、裂缝频生,诸多佛像因受风化严重,原样尽失”的问题,龙门石窟却一再表示:“技术、资金、人才匮乏。”偌大的龙门石窟管理团队,浩浩荡荡几百号人,专业文物保护技术人员凤毛麟角。

3月4日,龙门石窟主管部门召开年度会议。园区管委会提出,2009年,仍然要“以项目拉动为突破,把优先发展文化旅游产业作为首要任务”。

盗在北邙

3月9日上午,白发苍苍的原洛阳古墓博物馆馆长、古墓研究专家余扶危,带着记者走上邙山三十里铺。这是时隔20多年,余老先生首次再上北邙。在前有公路、侧有工厂的一块不起眼的田地间,巨大的土丘岿然屹立,土丘之上枯木遍地、荒草丛生。由于攀丘之人众多,一条小径已绵延其上,直达顶端。当我们行至高处时,余扶危重重地跺了几下脚,带着一种复杂的笑容,撂下话来:咱们踩踏的,便是汉安帝的皇陵!

三十里铺是邙山的至高点,从这里可以看到众多类似汉安帝陵形状的土丘。东汉刘秀的原陵、汉明帝刘庄的显节陵、汉章帝刘炟的敬陵、汉和帝刘肇的慎陵、汉灵帝刘宏的文陵等均在附近分布。

事实上,在邙山厚葬的远非汉代一个王朝。在海拔256米、面积750余平方公里、地跨洛阳所属7个区县的邙山之上,长眠着自东周直到明清历代无以计数的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名流显要,这里是中国最大的陵墓群遗址、最大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古墓冢数量之多、面积之大、延续时间之长,世界罕见。

“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余扶危用这句流传甚广的古语解释“邙山多墓冢”的独特人文景象。从风水学的角度看,邙山属崤山余脉,高出黄河水面约150米,地势开阔,立于黄河与洛水交汇处,而“水口”是墓冢的上上之选。加之邙山地表以下5 至15米的土层,渗水率低、土壤紧硬密实,最适于安置墓穴。如此,邙山成为中国古代官民向往的终极归宿,大小墓葬总计数十万,“几无卧牛之地”。

从另一个层面来看,邙山也成为盗墓者的最大乐园。现在考古工作者广泛使用的挖掘工具洛阳铲,最初就为邙山盗墓者所发明。这种半圆柱形的铁铲,使用时垂直向下戳击地面,可深逾20米,并将地下的泥土带出,逐渐挖出一个直径约十几厘米的深井,通过探测地下土层的土质,判断有无古代墓葬。

“邙山之上,十墓九空”是洛阳人对北邙盗墓之盛的形象化描述。在20世纪初,邙山盗墓已呈现出高度的专业化、集团化。期间,大量文物流失海外。建国后至文革结束,盗墓基本得以遏制。但1980年代以来,在巨大经济利益的驱使之下,邙山盗墓死灰复燃。

河洛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毛阳光博士与记者一路攀谈,他刚刚完成一篇关于古墓研究的学术论文。毛阳光介绍说,如今的盗墓者(俗称“穿山甲”、“黑头”)大部分都会选择重新进入已被洗劫一空的墓穴,探访上次盗墓后的“遗珠”。这种“二进墓”或“三进墓”,在当地盗墓人群的“黑话”中称为“翻窝子”。盗墓背后有一条复杂而又完整的链条:盗墓者、中介、赞助者、商人,缺一不可。

虽然国家明令禁止,但是邙山盗墓仍“薪火传承”。当地不少农民颇懂盗墓之术,并采用多种方式加以掩盖,如在墓边盖房,从屋内挖地道通向墓室;或修造假坟,暗中掘地盗宝等。资料显示,人为破坏因素已导致邙山墓葬群50年来减少一半,并且仍在继续减少。绝大多数国宝,从邙山流向北京、上海和香港;而文物一旦输入香港,90%都会在极短时间内流向世界各地,从此下落不明。

邙山墓冢惨遭盗空,封土和陵园、古墓遗址大肆被毁,各种工厂、筑路公司、铁路、垃圾场分布其中,甚至有的高速公路穿墓而过、将坟冢一劈为二。洛阳古墓博物馆的研究人员告诉记者,目前得见的古墓,四壁盗洞迭出,有不少还是近年来所为。大量古墓及四周被农民逐渐开垦,或改建为烧砖窑。更有甚者,一些大型陵墓被挖成窑洞居住。千年邙山,满目疮痍。

始建于1984年的洛阳古墓博物馆,由于洛阳部分官员“嫌名称晦气”,已更名为洛阳古代艺术博物馆。这也是迄今为止,建在邙山数不胜数的墓葬群中唯一的一座博物馆。馆长王爱文有一肚子的苦水。

她說,由于地势偏远、宣传力度不够,博物馆每年的门票收入微乎其微,完全依靠政府拨款。而近60人的管理团队(加上退休人员、临聘人员)每年光发工资就要耗掉120多万,所剩无几,博物馆的正常运转举步维艰,更不要谈其他。

在药水味浓重的“壁画修复室”里,几名身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正在修复汉代出土壁画。王爱文介绍,邙山墓葬群出土的壁画数量庞大,但囿于资金短缺、人才匮乏,这项浩大的工程一直勉强维系。

王爱文算了笔账:本来古墓馆内无人懂壁画修复,他们专门派人到北京、西安等地拜师进修;添置简单的设备、仪器和药水;到外地去做专业的病害机理分析,这些无一不需要财力支撑。在不计算人工成本的情况下,每修复1平米的壁画,最少也要花费8000到1万元。而多年以来,古墓馆的壁画修复技术人员都由馆内其他岗位的管理人员经过培训后上岗,不予支付额外的补贴,“因为实在没有钱”。

在与王爱文馆长作别的时候,她的同事将一份刚刚打印好的“请款报告”递交到其手中,下午,王爱文就将赴有关部门“求援”。她说,博物馆实在扛不住了,想修一修庭院里的小路都挤不出钱来。如果不是去年国家文物局为壁画修复拨出了80万元的专项资金,那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壁画至今还难以重现天日。

兴曾几何,废又几多

谈及中国的文物保护,洛阳终究是绕不过去的关键词。这座如今不甚显眼的中原地级市,却跨越了3000年历史。在洛河两岸不到30公里的范围内,分布着夏、商、周、汉魏、隋唐五大都城遗址,13个王朝,105位君王曾于此“问鼎”,形成过“五都贯洛”的恢宏壮烈。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洛阳兴的多,废的也多。现在,古城没落了、衰败了,看不到一点昔日王城帝都的影子。2001年以前,洛阳人常说自己是“踩着皇城的路,看着县城的景”,市区遍布破屋陋巷,连一条像样的马路也难得一见。

毛阳光说,洛阳自宋代开始,城市地位急剧下滑,范围不断缩小,由一座世界闻名的大都会渐变成中小城市。解放后毛泽东又将洛阳定位为“重工业城市”。当年,郑振铎坚决反对“开发洛阳”,力主完整保存这座千年帝都。最终,洛阳起重机厂、洛阳建机厂、洛玻集团等大型国企还是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洛阳城,将隋唐洛阳城宫城核心区重重地压在身下。幸好,周恩来暗中要求“洛河以南不得开发”,洛阳的隋唐城遗址才得以完好保留到2001年。

从2001年到现在短短9年间,“洛河以南不得开发”被彻底打破,洛阳人在这里建起了引以为傲的洛南新区,区内有气派的政府大楼、“亚洲第一”的音乐喷泉,高耸的现代化建筑。洛阳人高兴了,即便当年主抓洛南新区建设的市委书记孙善武因贪污落马,百姓直到今日仍在交口称赞老书记的政绩。叶鹏认为,洛南新区的开发,重塑了洛阳人的信心,他们觉得“我又是大城市了,我不再没落了!”

老人反问自己,如今还会有多少人,惦念着那片永无见天之日的隋唐城旧址。洛阳“夏都斟鄩”、“偃师商城”、“东周王城遗址”、“汉魏故城”、“隋唐洛阳城”的所有记忆,行将停留在书本。

在采访中,无论是官员、学者还是百姓,都无法否认洛阳存在的一个矛盾。这也是中国所有历史文化名城在现代化发展进程中共存的矛盾:要文物保护,还是要城市发展?现实证明,洛阳选择了后者。

尽管洛阳当局一度以自身“既发展现代城市,又重视文物保护”而自喜,自詡为文物保护的“洛阳模式”;然而 2003年,河南科技大学发表一项名为《洛阳城市发展与文物保护的经验与教训》的研究报告,坚决否定了所谓的“洛阳模式”。

专家认为,洛阳建国以后一开始的规划就是错误的:“将西工大遗址区作为洛阳市中心区来规划,绝大部分地块都规划为工业和城市建设用地,造成了周代王城和隋唐东都城遗址被破坏的沉痛教训,是一个失败的典型。”

毛阳光始终认为,文物不可再生,城市建设却“可东可西,可快可慢”。原本应当城市建设给文物保护让步,现在正好相反。“很多地产小区的开发,使点钱,一些必须的文保勘察手续就可豁免,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位祖籍河南,生在陕西,求学北京,又从教于洛阳的历史学博士,一生都游弋在历朝故都,他对眼前城市建设发展的“急功近利”深恶痛绝。“就算现在搞一些文物保护,也是是想弄个景点赚钱!文物,成了发展经济的筹码。”

“为什么不行?”土生土长的洛阳人邵平加以反驳。35岁的邵平在丽景门复古文化街区开店,不久前刚从老城区搬进洛南新区一栋欧陆风格的高档小区。“要那些破玩意儿做啥?”年轻人满是不屑。

邵平的妻子、巩义人温琪也随声附和:“咱河南就不缺古董古墓。不光是洛阳,你看俺老家巩义,潘安的墓,就歪在路边了。要在上海,是不是早搞个大围墙了?”

不过,当他们从私家车广播里听到不断升温的“兽首”事件,夫妻俩还是坚定主张把流失文物高价拍回,他们觉得这事关颜面、事关爱国。说话时,一脸严肃。

(感谢傅盛、于茂世、张宝明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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