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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的远征

2009-03-20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11期
关键词:腾冲团长老兵

彭 苏

一个战争剧组的歌哭笑泪,

绝望与坚持,死亡与幸存

砰砰——砰砰——,在与禅达相隔的怒江边上,龙文章拿枪顶住了迷龙拿命换来的渡索,连发20响弹匣,彻底打断的渡索落在江里,立刻冲了下去。

“……俺的亲妈耶……,”人高马大的迷龙望着渡索漂走,绝望地躺在地上大声号啕。

龙文章对着惊呆了的下属们,竖起了他意味轻蔑的小指:“我要带你们全过江,不过几个狗日的斥候(日军),干死他们,然后大家一起过江。”

视频里正播放着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简称《团长》)的片花。

这部华谊兄弟集团共投资4000万、由其旗下的天意影视有限公司拍摄制作近一年的43集电视连续剧,于3月初在北京、东方、江苏、云南四大卫视同步首播。

其演职人员基本延续了2007年收视火热的《士兵突击》的班底。

“拍完《士兵突击》后,大家总觉得心里的情结还没释放完。晓龙提出想做关于中国远征军的题材,我当即拍板同意。

“现在是和平时期,很多人都有‘军人情结。因为战争离我们很远,人们喜欢看到一些不同于今天生活状态下的生存表现,这也是近几年军旅剧一枝独秀的背景。”

拍摄《团长》时,天意影视公司的总制片人吴毅谈过自家的打算。

“我想晓龙写这个剧本与他本身是个军事迷有关。他家收集的二战时期的资料,玩具刀枪、船只有很多。”与兰晓龙同职于战友文工团的马帅说。他曾在《士兵突击》中扮演士兵李梦,后是《团长》剧组的副导演。

2006年《士兵突击》制作结束后,编剧兰晓龙开始转战《团长》剧本创作。这个分集创作的剧本,直至2008年7月才最后完成。

在近两年时间里,兰晓龙一共咀嚼了两架子关于远征军的历史资料。他强调,这部戏虽然以战争为背景,但它不以战争场面为卖点,而是一部命运戏、情节戏、悬念戏、人物戏。“《团长》总的原则是要对得起那段历史,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们战后为什么不回家?

导演康洪雷酒喝到痛快时,会光起膀子与演员们又唱又跳。谈起《团长》,他神情中难掩倔强:

——拍《团长》时,就有人问我,导啊,我们能不能拍点容易的东西啊?其实不是没人请我去拍酒店题材,可我想我们一帮男子汉出入总统套房,吃西餐牛排啊,喝红酒什么的,有个什么劲?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啊?

——晓龙先说要做《隋唐演义》,其实我就不想做古装戏,不说人话,不办人事。我问他还有没有其他题材可作。他说拍拍远征军吧。我说好啊。我对军人题材有种本能的偏爱,我喜欢把男人放在最艰苦的环境下,来展示他们的各种能力。我喜欢在恶劣环境下去穿破,这其中的快感不是很多人能理解的。

前往滇西采风还是2007年4月的事。重返松山战场,了无人烟,他和兰晓龙倍感孤寂。

最终他俩一致将外景选在了腾冲,“那地方长年不通飞机不通火车,地貌原汁原味。”

腾冲城内街巷稠密,房屋相连。1944年的腾冲战役也是以巷战为主,其战况在远征军的会战概要中有记载:

攻城战役,尺寸必争,处处激战,我敌肉搏,山川震眩,声动江河,势如雷电,尸填街巷,血满城垣。

“中国军人与日军是零距离的搏杀,这需要什么样的勇气?150米的射杀,几乎一米半一个亡灵,那是什么密度?”康洪雷开始高亢了。

他粗略地统计,腾冲目前还有30多名老兵。

“翻开他们当年的档案,你会发现他们中有福建人、湖南人、四川人。有的人学历或是西南联大,或是某某大学化学系毕业。当年的热血青年、投笔从戎的知识分子,在今天再也找不着了,他们成了当地的农民,说着一口地道的当地话。”

在当地,很多老兵,过着一个月一两百块钱的生活。从来不与康洪雷提起当年如何,现在如何。

久待部队的兰晓龙表示理解,“军人就是这样。经历了生死,打完仗后,他们不会去炫耀,大多都保持沉默。”

在拍摄《团长》其间,兰晓龙发起了对清贫老兵的捐助。

而康红雷想得更多的是:战争胜利后,活下来的士兵们明明可以回家,为什么要留下来再也没回去?

剧情需要一位老兵。副导演马帅根据兰晓龙提供的线索,找到了抗战老兵联谊会。

“会长给我看了一张老兵们的合影,我们按演员所需要的形象,找到了一位在世的老兵,名叫杨再景。”

“老人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当年在远征军中做后勤工作。拍片时一点不怯场。嘴上虽然没多说什么,但可以感受到,他心里是支持我们做这个事的。”马帅说。

杨再景扮演主角 “孟烦了”的老年时。镜头中,瘦削的老人独自走在腾冲城的大街小巷,背影悠悠。

“在拍片中途,他告诉我们,当年我把我们师长的女儿弄来谈恋爱了。哎哟,他说那个话时,脸上泛起了红晕,一个80多岁的老头就像一个少年。我就想年轻时,他该多么有魅力,作战多么骁勇,可是现在你在他的脸上找到的更多是谦卑与沉默。”

老人表面上不会激动恳切,心里却非常愿意把这段往事说出来。这点细微逃不过康红雷的眼睛。

“这其中的真空让我坐立不安。这里面有很多的人生历练和故事,才会导致了他们的举止。让你觉得特别需要用手法把他们表现出来,告慰活着或即将逝去的人。”

“《团长》是讲一个亏欠的故事”

2008年春节期间,演员们陆续到达腾冲。

他们来之前,康洪雷已先声明,要把上一部戏的光环褪尽,这部戏将比《士兵突击》苦100倍,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演员们深知这部戏将不再是英姿飒爽的《士兵突击》,他们将在172天里不能安心地刮胡子和剪头发,还要每天脏兮兮,甚至有时衣不蔽体。

“他们在戏里就是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散兵游勇,国军高官眼中的烂人。他们顶着早已覆灭的川军团‘番号,组成了一个实际上的炮灰团,一直打到了死。人与人之间,从一盘散沙变得相互惦念,再到会为其中每个人的离去感到万分惭愧。”康红雷缓缓道来。

在片场,他严格规定不许演员接近当地老兵。他不愿意演员获取灵感是建立在“揭开老兵们内心的潘多拉盒子”之上。

这部片子确实很难。难在哪里?首先是所有人对远征军历史的不熟悉。他喟叹。

200号人的创作队伍,最了解那段历史的人就数他和兰晓龙。

“晓龙不在现场,我又是领军人物。我的门就要24小时开着,谁不明白就进来问。演员、化妆部、服装部、道具部,我必须不厌其烦,一样一样地教。”

远征同盟军里,英美两军分别处于什么位置?司登冲锋枪、“美三零”和“英七七”都是什么样?

演员们扎根在一条深巷的宾馆里进行知识的恶补强化。

宾馆走廊上,贴满了二战时期远征军的影像资料。复印的大型图片贴在楼梯口、化妆室、服装室、美术房、仓库。

“康导一直强调,拼细节才能出好的作品。”化妆师超英在电话中大声说。

筹拍前,康洪雷對化妆部和道具部提了两点要求:一定要体现出时代的质感。一定反映出是那个年代的人物。

“给演员上妆用粉,肤色底粉肯定是上棕色。但你要考虑演员演的是来自哪个地域的士兵,同处在云南的气候条件下作战,长时间不能洗澡洗头,所以上棕色的就要深浅不一。还有头发,剧中每个小伙子的头发都是脏的,都要上头土。你就要分正常装与战争装所用头土的不同,绝不能让人感到角色是用香波洗发后,再上的头土。那样很假。”

另一厢,康红雷兴奋介绍:“还有道具部门。你甭想给我上八一厂的一堆废铜烂铁。我们按二战时期的谢尔曼坦克1:1地做了两辆。包括美国C4军机,也按1:1做了一辆。飞机飞不进腾冲,我们就让演员飞到昆明山区拍。”

经过一个月的体能训练、试装、试拍后,2008年3月9日《团长》正式开机。

现在,康红雷徐徐说道:《团长》这部戏,我觉得是在讲一种亏欠。

拍戏时,有一个老兵对我说起,仗打完了,他的首长告诉他,你别跟着我了,留下来找个当地姑娘安家吧,你们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们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了,而且一留就是一生。而且他们的首长也要求,死后能把尸骨埋回远征军的沙场上。

我想,这冥冥中肯定蕴藏了某种意愿,活下来的人觉得留下是表达对死者的一种亏欠。

孟烦了是《团长》里的“眼睛”

康洪雷说过,孟烦了是《团长》成败的关键。

因为观众要通过他在戏里从始到终的观察和讲述,去解读一个每天抱定目标“不饿死不病死”的炮灰团,如何成为相濡以沫顽强抗日的精兵团。

为演孟烦了,张译推掉了所有的片约,苦苦等候了一年时间。

“嘿嘿,开始还不是让我演孟烦了呢,而是打算让我演上海籍士兵阿译。你看连名都起得一样。

“后来晓龙觉得我更适合演孟烦了,就把我的生活习惯,比如爱掰手指啊,挨训时爱抠墙土什么的都写进人物里去了。”

他说起刚读剧本大纲时,感觉就像在爬陡峭的山壁,爬三步要摔两步半,看大纲更多的是啃大纲。

“因为晓龙写大纲时是为自己写剧本方便服务的,语言接近他自己的暗语。” 张译说。

“直到啃到最后一页,忽然发现前面我不理解的很多东西一下子都懂了,开始欲罢不能。从晚上8点半一直看到凌晨5点,完全不知道时间的概念。

“天亮了,看完后已经泣不成声,整整哭了一个半小时,感觉大脑缺氧,要昏了。”

拍戏时他也哭。一段看家信的戏,不知绊动了他哪根神经,一看到上面的字就抑制不住,哭得稀里哗啦,康洪雷也不叫停。

“哭得我直抽搐,又是高原反应,接不上气。末了导演才说,这样不好,你要真有本事,叫观众哭去。”

“我还被累哭过呢。”最后他心平气和地说。

“我每天早上5点就要起床上妆,最晚一个收工。每天场场戏不能落下。

“真困,困得有时睁不开眼。收工后回到宾馆,房间就在四楼,爬到二楼就坐在台阶上睡着了。好容易回到房间里,解绑腿好麻烦啊,索性没卸装又倒在地板上,醒来就迎接新的黎明。”

在电话中,他勇敢地拿自己与孟烦了开刀:

我和他的嘴巴都很损,越是熟络的朋友面前说话越损,但为人并不八面玲珑;

我们都爱讲大道理,怀疑一切事物;

我们心里常常怀着一团怒气,怒气变为怨气,怨气又变成了伤心,最后就口不择言,满腹牢骚。

“但有一点,”,他迟缓片刻,“孟烦了是剧中最纯粹的人。他是一双眼睛啊,他要将所有看到的好的不好的,赤裸裸地曝露给观众。这才是我最难演的地方。”

接二连三的灾难

“我觉得之前我们只是在‘演戏,包括战争场面,身边的战友离去等等。有时感受是不准确的。当剧组发生了烟火师被炸死之后。猛地一下,你有了自己很真实的反应。”

电话中,在片中饰演迷龙的张国强停了半晌无语。

那天,他在现场就听到咣地一响,3名烟火师炸飞了出去,一个炸死,两人受伤。

他说,在回去的路上,剧组一车的人静悄悄的,大伙心里堵得死死地。

2008年4月8日《团长》剧组拍摄爆破场面时,发生意外导致烟火组组长郭岩不幸身亡。

4月20日下午,拍摄南天门战役大量难民渡江逃离的场面时,在当地搭建的木质廊桥突然坍塌,导致38名群众演员不同程度受伤,一人不治身亡。

第一次事故发生时,副导演马帅并不在现场,但他参与了处理后事,他回忆说:

郭老师声音沙哑,很可爱的一个人,活着时就睡在我楼下。

他设计了一个炮弹模子,是为了在视觉效果上,能让观众看到一个毒气弹,在大场长戏上,它可以源源不断地冒烟。

在拍摄之前,他试验给导演看。康导就在他旁边,一看就过关了。没想康导刚一走开,炮弹模子就爆了。

后来我们分析原因,可能是模子的口太小了,加上他塞了六块烟饼进去。塞得太实了,里面没有空气,热量散发,然后就产生了高压状态。这么多年了我们才知道烟饼还有这样伤人的。

第二次桥塌事故,我在现场。当时康导正在上海参加一个颁奖仪式,工作交给了跟随他多年的执行导演刘涛。

我们16日就在腾冲的黑鱼河,向阳桥的基础上搭建这座木质廊桥。

我们计划先拍一批逃荒的人群在这座桥上跑,等他们跑完之后,再轰炸这座廊桥,当然不伤及向阳桥本身,电脑合成会做出效果的。

下午3点,试拍时还挺顺利的,平平安安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正在桥对岸的小院里和人聊天,远远就听到木头哄地一声掉下去的声音。不是爆炸的声音,是塌掉的声音。

我看到第一个救出来的小兄弟就是后来去世的那个人,七窍流血,面部粉碎性骨折,不停地大口吐血。再救出的有腿折了的,骨头支着的,惨叫声,哭声,混成一片。

伤员被送往腾冲当地医院。凌晨一点半,剧组上百号人徒步几公里,自发地前往医院献血。

演员佐腾云说,“演员们回去后,扒了几口饭就咽不进去了,又跑去了医院,明知什么也做不了,就想哪怕守在旁边都行。”

演员李梁说,“大伙不敢看伤者的亲人的眼睛。特别是一位伤者的老妈妈,让人心里发酸。当我和李晨看望伤势最重的伤员时,两人无法抑制地痛哭。”

康洪雷事发当晚赶回了腾冲。段奕宏从医院出来时,迎面碰到了他。

“我问他怎么样?怎么办?那时我们已经停滞不前了。”

“他很坚定的一句话,我们当然要做下去,这样才能告慰受伤的人。”

时间不等人,云南的雨季即将到来。

停机数日后,《团长》继续开工了。接着5月12日汶川大地震,让承受力还未恢复的演员们,又面临情绪崩溃边缘。

李晨和张译记得,在戏中饰演师长虞啸卿的邢佳栋,拍响了他们的门,冲到房间里喊,别拍戏了,咱们上四川赈灾去吧。

“邢佳栋是个佛教徒,平时很理性的。他真的发动大家赈灾了,钱还是他冒雨寄出的呢。”

兰晓龙这时发话了,你们跑到四川能做什么?不要去添乱了。演员们算是稍稍冷静了下来。

“接二连三出事,我真的有点信命了。有时我会独自跑到腾冲的国殇墓园里坐坐。”康洪雷说。

即使谁都倒下了,导演也不能倒下。他下令停机一周,让剧组里的姑娘们穿上漂亮的裙子逛街去,再组织小伙子们和当地学校进行足球比赛,让他们尽情地发泄心里的郁结。

“发生这些事后,我们在食堂大厅开过会。在会上,我们对康导明确地说,我们就是你的兵,跟着你一路走过来。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们都跟着你把这一仗打完。

“康导眼圈红了但忍住了。他一下子站起来了,说,沒有心理医生没有外在援助,你们靠自己抚平了内心的伤害。我佩服你们,感谢你们。

“说完后,他很真诚地朝着厅内3个方向90度地鞠躬。我拍戏10年了,没看过一个导演这样的。”

华谊兄弟公司会议室里,演员李晨年轻英俊的脸微微地别到一边说。

戏的结局

化妆师超英记得,2008年8月3日《团长》正式停机。然而,这部电视剧的结局,似乎没人说得清楚。

饰演团长龙文章的段奕宏说:“我拍到的最后一集是,龙文章与幸存者们从坚守的堡垒里走出来。他们协助主力军攻破这个堡垒,原本只说守4天,没想到他们坚守了38天,到了恨不得吃人肉的地步了。”

张国强直截了当,“迷龙死了,因为违反了军纪,压力太大,连龙文章都保不住他。”

行刑时,迷龙对龙文章说:死了死了,还是你来吧。“龙文章磨叽叽地,然后就听到“砰”地一声……我想想最后一场戏就想哭。”

可张国强却没说,拍完最后一场戏时,他猛冲到山坡上,冲着蓝天白云高喊:终于解放啰。

刘威葳说,原剧安排迷龙死后,上官与龙文章之间会继续一段感情纠葛。

为了报复龙文章,上官每次都会给龙文章喝下了毒的茶。明知下毒的龙文章每次都喝了下去。

但是剧组发生了这么多事,无论资金和时间都无法再拍下去了,这段戏很可惜地放弃了。

康导在北京遇到我时还歉疚地说,下次我们一定拍一部完整的戏。

李晨说:“我在戏中演师长虞啸卿的属下,四川军张立宪。因为自恃是精英团的兵,平时根本不把龙文章等人放在眼中,完全像个小霸王。”

可到最后他喜欢上了炮灰团,还爱上了孟烦了的女人小醉。战争结束后,他毁容了,带着小醉远走他乡。

张译不谈剧情,只说了另一件事:

几天前,晓龙跑到横店来探班。凌晨时分,我们在横店大街上散步。起先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提这部戏。突然间,我们在路边失声痛哭。

我想,这部戏让我们得到了一些东西,也失去了一些东西,有些坎总要过去。

“咔”——在拍戏时,唯有导演才能果断地发出。

轮到康洪雷,此时此刻,他深沉地模仿着老年时的孟烦了的内心独白:

“我年轻的时候,拼了命想回到那个叫北平的地方。现在我老了,我不愿再回去了,因为南天门就在我眼前。南天门,我叫你一声父亲,我是你的儿子。”

镜头中,一个老者在城市里踽踽独行。他当年战死的弟兄们,穿着今天的时装,与他似曾相识,与他擦身而过。

(实习生何诺书整理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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