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目送归鸿”的文化意蕴
2009-03-20宋展云
嵇康《赠兄秀才入军其十四》云:“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该诗以典雅之四言、玄远之境界描绘出洒脱清俊的魏晋名士风采,由此历来为士人称颂。如清代王士祯云:“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妙在象外。”陈祚明云:“高致超超,顾盼自得,竟不作三百篇语,然弥佳。”论者虽揭示出该诗的玄远意蕴,然对其文化意蕴鲜有阐发。本文试图从中国文化演变及美学角度来分析“目送归鸿”的内在意蕴。
梁启超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指出:“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其在我国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四者而已。”魏晋玄学作为一时代思潮,是继先秦诸子学、两汉经学之后又一次思想解放。随着时代的变迁及社会的发展,知识分子阶层对理想及人生不断作出系统的反思。面对春秋战国的“礼崩乐坏”,先秦诸子或是献出救世良方,如儒家“仁爱”,道家“无为”;或是想出济世权谋,如法家“法术”,墨家“尚同”。最终秦王嬴政采用法家思想,得以统一全国。然而法术冷漠,断然无情。逮至两汉,董仲舒统一思想,独尊儒术,经学由此步入繁复。东汉末年,王充、仲长统等人对谶纬之学产生怀疑。及至三国,曹操尚刑名、重人才,怀疑之风日盛,思想之争频繁。由此,玄学在价值否定的基础上得以产生。先秦的救世论,两汉的宇宙一统论转化为一个最基本的命题:存在的本体何在?王弼贵无,主张体用合一、内圣外王。郭象崇有,主张儒玄兼修、独化顺应。嵇康亦贵无,但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因此特例不群。汤用彤先生将其称为玄学激烈派,言其是面对苦难现实的孤怀独往与任性不羁。嵇康的“目送归鸿”思想在中国知识分子内心树立了新的坐标,这不是屈原忠君而投江,不是李斯牵犬东门而慨叹,而是将玄学本体论演变成一种自适的人生哲学:名教可以超越,内心则需亲近自然。世俗的价值标准也许不可超越,但士人如果连超越的勇气都没有,这将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嵇康将内心对“目送归鸿”境界的向往,转变为对虚假名教的反抗,继而在“索琴而弹”的现实中慨然就义,这足以表现出中国知识分子的觉醒与独立。
“目送归鸿”不仅呈现了学术思想变迁下知识分子的人格魅力,也体现出魏晋时期由于人的觉醒而产生的审美感悟的变化。《世说新语·巧艺》云:“顾长康道画:‘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手挥五弦”重外形描绘,而“目送归鸿”则重内蕴阐发,由形至神的审美变化是一个民族审美发展的重要标志。先秦时期厚重的青铜器表现出古朴凝重的美,两汉时期优美的帛画则显示出铺张凌厉的美,但它们都只重视外在形式的华美和宏大。到了魏晋人物画的发展则表明中国人的审美观已经由注重写形转入注重会意,中国古典美学的含蓄美特征及深厚意蕴由此逐渐成熟。嵇康“目送归鸿”简淡玄远的审美境界是在“言意之辨”的哲学思潮下产生的,王弼“得意忘象”的思想将“言”、“意”、“象”的矛盾调和成注重意蕴而忘乎外形,这继而发展为嵇康“声无哀乐”的纯粹内心审美。由此庄子“得意忘言”的理论得以深化并付诸实践,魏晋神明高远、清虚飘逸的审美观念在中国美学史上独树一帜。后来唐代禅宗的空灵,明代心学的随性也是在魏晋玄学清淡玄远内蕴的基础上演化发展的。
《文心雕龙·时序》云:“嵇志清俊”,“目送归鸿”的境界也体现出这一特点。清虚的审美境界,俊切的人格魅力,共同汇注成洒脱从容、绝不媚世的魏晋风度。嵇康“目送归鸿”的背后,是其“广陵散于今绝矣!”的慨叹。“郢人逝矣,谁与尽言?”在中国文化史上,在古典美学史上,那一种反抗与超脱、苦痛与潇洒的双重审美境界也几乎成为绝响。
宋展云,江苏扬州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