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族精神在女娲形象中的孕育
2009-03-20李军
李 军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从古埃及、巴比伦、古罗马到东方的中国和印度,千百年来都传诵着自己的创世神话。西方的“伊丽亚特”、“奥德赛”,东方的“盘古开天地”等都是一个民族童年时代瑰丽幻想的真实纪录。可以说神话是一个民族远古历史的回音,它真实地展现了一个民族与自然抗争的精神和蹒跚的步履。同时当它一旦孕育产生,势必默化着一个民族的风俗、生活习惯,并在以后生生不息的历史演绎中,浸润、渗透到这个群落灵魂的深处,转化成一种哲学思想和价值体系,成为一种不竭的精神财富。
女娲神话——作为中国本土的文化源泉,沉淀了中华民族最基本、最古老的经验,蕴藉了中华民族的社会意识、哲学观念和价值评判标准,并化作一种巨大的心理潜能,影响着我们民族的心理、行为、人性、情感和文化心态。女娲身上的那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体现,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之根、之魂。她的所作所为都体现着一种人类精神。她所创造的辉煌业绩和内储的传统美德,正是在中华民族的壮大和发展过程中所必需的,为中华文化奠定了绚丽多彩的生命原色,为中华子孙留下了无穷无尽的精神财富和珍贵无穷的物质财富。“从中国神话中,世界将看到一个崇尚道德,大公无私,思维峻极,境界高远的民族,一种宽厚、和平、仁道、讲信、尚礼的国风。这是祖先给我们民族遗传下的性格、品德、素养和灵魂。”[1]本文将从女娲神话的形象本体出发,探讨其中孕育的民族精神。
一、神话中关于女娲事迹的记载
女娲是我国神话中唯一的女性创世者,是以一个救苦救难的伟大母亲的形象出现于世的。最早提到女娲的是屈原,《楚辞·天问》中说:“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大荒西经》载:“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淮南子·览冥训》中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史记·补三皇本纪》载:“女娲氏……当其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以济冀州,于是地平天成,不改旧物。”《论衡·顺鼓》:“传又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女娲消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路史·发挥一》罗苹注引《尹子·盘古》:“共工触不周山,折天柱,绝地维,女娲补天,射十日。”
《路史·后纪二》:“以其(女娲)载媒,是以后世有国,是祀为皋楳(高媒)之神。”罗苹注引《风俗通》:“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昏姻。”《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风俗通》:“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洹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洹人也。”许慎《说文解字》:“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李白《上云乐》诗:“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蒙蒙如沙尘。”
《荆楚岁时记》及董勋《问礼俗》都说: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八日为谷。后汉应劭《风俗通义》:“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土作人”。
由以上资料来看,女娲的外部形象是人头蛇身,人头是智慧的象征,蛇身是灵活流畅柔美的表现,她征服自然、造福人类、聪明灵巧、勇敢无畏,其思想是为人类解除苦难。她的事迹主要是“补天”和“造物”。她补天、治水是为世界解除苦难,造物、造人是让世界更加繁荣,人类能够生生不息地繁衍。
二、女娲形象产生的思想和文化基础
女娲形象产生的思想基础在于先民对于世界的认识和改造世界的理想。不论是西方还是东方,神话都有世界起源的传说。西方的《创世记》中说世界开创之初是混沌一片,到处是洪水与猛兽;我国神话中说世界之初是“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2]这个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为女娲补天神话奠定了物质文化基础。因为只有盘古开了天地,才会有后来的“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
面对这样的灾难,我们的先民并没有束手待毙,而是要运用自己的智慧去战胜灾难,改造自然,拯救世界。这种理想要想实现就要有英雄,于是女娲形象就应运而生了。正如威廉·巴斯科姆所说:神话“总是与神学和宗教仪式相结合,其间的主要角色一般不是人类,却又是具有人类的本性。他们是动物、神祗或高尚的英雄”,讲的是“世界、人类、死亡的起源,或是鸟兽的习性、地理特征以及大自然的现象。”[3]
女娲神话是我国人民战天斗地精神的写照,与后来的大禹治水、愚公移山一样激励着华夏儿女,初民把自己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愿望寄托在神话人物身上,并从中汲取生存的希望和力量;在女娲身上,我们还看到了初民从生殖崇拜到图腾崇拜,从动物化的图腾到历史化的衍变轨迹。女娲是神,她的神性表现在塔吊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自身力量所能承载的可能份量,她协调阴阳、补天治水、抟土造人、置媒通婚的业绩都是初民心理愿望的产物。费尔巴哈说:“人的愿望是怎样的,他们的神就是怎样的。”[5]
三、女娲形象所孕育的民族精神
女娲形象所包蕴的民族精神是丰富多彩的,这种精神既是混沌之初人们意志的化身,又是促进着我们民族发展的强大内在动力。我认为这种精神大致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无穷的智慧和神奇的创造力。女娲是我国神话系统中智能高强的神性女英雄,尽管她有“非人之形”,但却有“大圣旨德。”(《列子·黄帝》)《淮南子·鉴冥训》:“考其功烈,上级九天,下契黄栌,名声被后世,光辉熏万物。”经过辛勤的劳动和奋力的拼搏,重整宇宙,为人类的生存创造了必要的条件,开启了农耕文明的创世记时代,具有开辟之功。它体现了原始先民的崇高民族智慧和创造本质,具有作为人类始祖母的起源意义和作为造物主与文化英雄的开拓精神力量的源泉。
2、无悔的牺牲和昂扬的进取精神。在女娲神话中,她是牺牲自我、为民造福的英雄。她以微小的身躯同浩瀚的自然展开了较量。在人类面临天崩地裂的巨大自然面前,忍受着开创之初的孤苦、无奈、艰辛和悲凉,以浩大的英雄气概,或劳累致死、或以身补天、或化为日月万物、或任劳任怨,精心地呵护着人类;不畏牺牲、挺身而出、一往无前、舍生忘死,以伟大的力量和气魄,拯救人类。从中,我们会强烈感受到一种刚健有为精神力量,一种积极昂扬奋进的人生态度;一种锲而不舍的执着,坚韧不拔、至死无悔的进取精神。这种人生态度和精神,乃是后来中国哲学精神、中华民族精神的一种主导倾向。是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女娲的表现,很像酒神表现出来的“生命意志的最高类型的牺牲”。正如尼采所说:“悲剧英雄像泰坦力士那样背负起整个酒神世界,从而卸除了我们的负担,另一方面,它又通过同一悲剧神话,借助悲剧英雄的形象,使我们从热烈的生存欲望中解脱出来,并且亲手指点,提示一种别样的生存和一种更美的快乐,战斗的英雄已经通过他的死亡,而不是通过他的胜利,充满预感地为之作好了准备。”
3、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深重的忧患意识。中华民族发源于以黄河、长江流域为中心的广阔地域,在三千多年前,这个地方除了不断的出现洪水和干旱等自然灾害之外,还分布着密林灌木丛和沼泽地,其中还繁衍着各种毒蛇猛兽。所有这些,对原始先民来说,可谓灭顶之灾,我们能充分想象出先民对生存环境的惊悸之情。为了顺利的生存和发展,先民们在满怀期待和希望中必须真切地体验现实的艰难,并要做出不懈的努力。女娲以拯救天下为己任,以道义宇宙为衷怀,正视现实灾难,在深重的忧患意识的自我拷问之后,毅然补天、造人,为人类种群的繁衍,锲而不舍,辛勤劳作和斗争。后世的“铁肩道义”不能说与此无关。
4、宽容博大,厚德载物。在中国文化中,“地”一向是作为宽容博大的象征的。女娲精神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大地的象征。其实,“补天”本身已表明她是象征“地”的,因为地与“天”正相对、互“补”。《列子·汤问》:“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有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至于“抟土作人”的传说,也是把造人跟“土”联系在一起的。女娲的补天,为的是营造一个祥和生存空间,容纳万物;女娲的载地,不是发动残酷的战争,而恰恰是疗救战争遗留下来的创伤。穷通天地,包容万物,视他物为己出,真正地体现了中国几千年文化传统中含宏博大的包容精神。
5、厚生爱民,生生不息。女娲是人类的始祖母,女娲造人,是“高媒”之神主管婚姻生殖。中国人的思想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这种生命哲学,不论儒、道,始终关怀人的生命存在,关怀人的生存与发展、人的生命境界的提升与超越。《周易》讲“生生之谓易”,而这种生命精神,早已由女娲精神加以象征。如果像尼采所说,日神形象的诞生是“作为诱使人生活下去的补偿和生存的完成”,那么,女娲形象的诞生就是使群体生命存在得以延续下去的生命精神的象征。对生命延续的渴望希冀,对生命珍惜关爱备至,成为中华民族代代相沿、连接理想与现实、沟通过去和未来的精神红丝带。
6、关注生命,构建和谐环境。她对她创造的人类充满怜爱之情,面临地球崩溃人类灭绝的险恶环境,她用真淳博大的母爱和无私奉献的人道情怀呵护关注着人类;对百姓民众生命的爱护和尊重,为人类塑造了一些保护神,给人类带来了祥瑞和安慰;致力于人与自然之间的亲和关系,给人类带来了美好的愿望,为人类缔造一个和平、幸福、安宁的新世界。这是中国文化的一贯精神 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系词下》)。《归藏·启筮》:“昔女娲……昭昭九州……和合万国。”“和”是中华民族的一种突出的精神传统,而女娲就是这种精神的早期神话体现。这种精神,还表现在关于女娲发明音乐的神话传说中。王谟《世本·作篇》:“女娲作笙簧。”张澍萃集补注本《世本·帝系篇》:“女娲氏命娥陵氏制都良管,以一天下之音;命圣氏为斑管,合日月星辰,名曰充乐。既成,天下无不得理。”又《史记·补三皇本纪》:“女娲氏……惟作笙簧。”另据《太平御览》卷五二引王歆之《南康记》:“归美山,山石红丹,赫若彩绘,……名曰女娲石。大风雨后,天澄气静,闻弦管声。”这是一种中国式的和谐精神。这种和谐精神,最初是由女娲精神加以象征的。
我们发现,这些正是女娲神话的一些民族精神基因特征。女娲神话对于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巨大影响,在于“天地间人为贵”的人文主义倾向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献身精神。女娲竭虑殚精开辟天地,不惜以生命换来生气勃勃的大千世界,这种精神的核心可以概括为《周易·大传》所说的乾阳之德的“自强不息”和坤阴之德的“厚德载物”的中华民族精神。这种传统美德,源远流长。这个绵长而悠远的记忆,永远会沉积在中华族人的内心深层,一以贯之,永世不绝。
参考资料:
[1]王星泉《开天辟地》。
[2]吴 徐《三五历纪》。
[3]威廉 巴斯科姆《民间文学形式:散文叙事》《西方神话学论文选》 上海文艺出版社。
[4]《女娲文化 三晋文化 中华民族精神》《晋阳学刊》1999年第4期第60页。
[5]《费尔巴哈著作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
李军,河南南阳理工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