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从劳伦斯的游记看他的自然观
2009-03-20郭伟
郭 伟
二十世纪初期的英国作家D·H·劳伦斯一生致力于寻觅更符合人性、更有意义的生活方式。除创作大量小说以表达自己的哲学理念外,他还特别热衷于旅游,以体验别样的生活。其足迹遍布意大利、锡兰、澳大利亚、美国、墨西哥等地。在这种“野性的朝圣”之旅中,田园风光、名山大川、民情民风、原始艺术都曾予他以深刻的印象。透过其传世的三部游记:《意大利的黄昏》、《大海与撒丁岛》、《墨西哥的早晨》,我们可以略识这位所谓的色情作家的独特自然观。了解他的自然观,对于后工业时代的当代人而言,富有时代反思与文化救赎的意义。
一、劳伦斯歌颂“自然”,意在对现代城市文明、机器时代及由此引起的“异化”现象进行批判。在充满黑色
幽默意味的感伤叙述中,他着力呼唤那些生动的甚至有些荒凉的原始本真的美。
劳伦斯观照自然,把自然作为深情摹写的对象,与湖畔派一样,都是基于对现实丑恶的抗议。只不过前者面临的时代文化危机更为深重,所遭遇的资本主义异化现象更为普遍。因此,笔触的凝重、思想的尖锐是可以想见的。在《大海与撒丁岛》里,劳伦斯谈到他去撒丁岛的理由:“撒丁岛……处于外围,处于文明圈之外……。当然,现在它已意大利化了,有了铁路和公共汽车。不过不可征服的撒丁岛依旧存在。它躺在这张欧洲文明之网中,尚未被人拖上岸。”这句话直接把撒丁岛与现代工业文明摆在对立的位置。其中对所谓文明时代的怀疑和嘲弄的意味,自是不言而喻。
在这部书中,作者表达了他对当代涌现出的一系列畸形事物的不满,如“生产柠檬酸盐的工厂”、“机器的强制作用带来的人心灵的彻底迷乱”、无数污秽的里拉纸币、肮脏的贫民窟、浓郁的战争气氛、“现代人恋爱中花花公子式的奸猾、势利行为”……这一系列描述,传达着劳伦斯对现代社会的深刻认识:工业文明建立在金钱崇拜和消费经济的基础上,伴随它的是利益驱动下的战争气氛。而隐藏在所谓“文明”背后的是社会的巨大的不平等,是残酷的阶级对立,同时还意味着真情的凋零、人性的堕落。现代人的精神生活也和物质欲望的满足一样,成了泡沫式的一次性消费。更使人吃惊的是:人的精神自我甚至已经被工业化机器时代彻底吞噬。社会化的机械劳动、科技理性的规范运作逐渐剥夺了人的诗意的想象和创造力。人的分裂和物化成了一个普遍的现象。
与之相反,劳伦斯向往没有异化的自然,如“罗曼蒂克、充满诗意、栽满松柏和桔树的意大利”,尽管他向往的“已不复存在”。当他的笔触及“柠檬”时,他饱含深情地作了这样的比喻:“无数小星星似的布满绿叶织成的天空”。在用于“消费”的作用之外,“柠檬”呈现的是自身的美,非功利的美,也就是自然的美,与现代城市文明和工业时代没有功利联系的原始本真的美。
在涉足冰冷的现代主义文化领域时,劳伦斯的笔调是感伤的、无奈的。在并不尖刻却不无挪揄的叙述中,劳伦斯流露出只有在现代社会才可能充分酝酿的黑色幽默意味。可当他写到那些生动的甚至有些荒凉的风景时,字句间却流动着久违的温情和“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欢快节奏。
二、劳伦斯笔下的“自然”是“半驯化、半控制”的半人化状态,既具有不可言说的神秘色彩,象征着古老的历史文化传统,具有原始审美艺术魅力,又可以尽善尽美发展人的自我意识;既是已知的,也是未知的。
劳伦斯笔下的自然不是人工整饬、只宜远看的中庸园林,多带有古朴、神秘、不可言说的意味。在代表现代工业的钢铁和象征古朴文化的木头之间,他总是青睐后者。在他的审美视野里,“一艘至少有60年历史的船”上“一件精雕细琢、庄重而且永不衰败的艺术品(座位扶手上的橡木小狮子)”比钢铁更完美、漂亮、快活,有生气,焕发着生命力,“像血肉一样不会生锈。”橡木在作者的眼中成了不可言说的神秘器物,就像考古学家经常发现的那样,既以一种集体记忆复活着,还以其巨大的原始审美艺术魅力感动着遥远的现代诗人。在他的影响下,妻子“蜂王”也经常有意识地去寻访历史遗迹,探求未知事物。当所谓的奇形怪状的“历史遗迹”被证实只是“信号站”的时候,蜂王受到了莫大侮辱。这真是有趣的一对!夫妻两人的思想都沉醉于原始审美境界之中!
劳伦斯还向往古希腊罗马那个纯真的文化童年时代。那些健康的有活力的神灵与飞扬着个性的神话时代成了现实平庸人生的寂寞参照。他行进于现代的消费时代,呼吸着纸币的恶臭气息,自我感觉“像在油腻腻的雾中呼吸一般。”他想象神话来临此世,意欲“感受到地中海早期那些遥远而神秘的众神之威仪”,打算窥视“天使米迦勒和波堤切利以及其他人”,可现实种种却屏蔽了穿越时空的灵性之眼,以至于作者“像是透过一面黑黑的玻璃审视他们(神话人物)。”
在劳伦斯的游记里,有一系列对立的关键词:神圣与平庸;古老、中世纪与现代;神话与现实;无限与有限;未知与所知。他以其独特的辩证思维统摄着这些趋于两极的意义。首先,人在此世,无法避免寻求完善自我的活动,离不开对世态人情的参悟。在《大海与撒丁岛》一书中,劳伦斯即把“深入意大利”,看作是“一次非常引人入胜的自我发现旅程——重温古老时代的世态人情”。他所经历的“土地”和“寓于血肉之躯的意识”结出的都是人性化的果实,“是人类生活”。可另一方面,他厌弃自然的彻底人化。他如是怅惘说:“可是——可是,我们所看到的是一派终极的了无生机的景象;一切都被人类所开拓,一切都已为人所知,一切皆无神奇可言,都是已知的。”这种“已知”的开拓,以平庸的、有限的尤利西斯式的悲剧表现在二十世纪的现代社会中。在这种状况下,“充满奇特的异教特色和半野蛮气息”,原始和蒙昧的,“半驯化、半控制”的自然状态,就成了作者心目中完善自我的理想环境和最有审美意味的审美对象。这种持半的思想和中国古代儒家的“中庸”的天人观可谓异曲同工。“半”不是取其中,而是取其最适宜的一个界点。这样的“自然”超然于已知和未知之间、原始和现代之间、神话和现实之间,既合人类之用,又不损自身之美。
当然,这种“半驯化、半控制”的状态,或存留于古老的半开化时代,或产生于对伟大过去的尽情想象,或静处于现代都市文明边缘那些“未知的、未曾开垦的土地”。无论是想象,还是实地探访,“那里的盐(都)还未失去其咸味”。对于劳伦斯而言,自不啻为“野性的朝圣”之旅。在那样的世界,自我自能尽善尽美表现,与自然持衡和谐,甚至水乳交融,臻于中国哲学“天人合一”之境界。
三、劳伦斯笔下的“自然”是透视人性之镜、复活人性之水。它意味着最本质的自由和强悍的生命力。其自然观具有崭见本体、返元救世的普遍意味。
爱默生说过:“自然是精神之象征。”“古代那条箴言‘认识你自己,与现代这条格言‘研习大自然,合二为一。”“自然将与精神携手来解放我们。”劳伦斯则在自然中感受到“最本质的自由”。在对自然的理解方式上,D·H·劳伦斯与爱默生如出一辙。不过,美国文化本土化的需要使得“超验主义的先驱”致力于在对西部荒野的观照中建立理性、道德、自由、独立等神圣的文化规范。这种规范抛掉了欧洲文明的虚伪繁冗的外壳,呈现其质朴本色。人、自然、上帝、社会还原为一种清晰、简单的关系。其“自然”只是美国哲学的灵感来源,而不是人的精神归宿。而劳伦斯作为二十世纪欧洲文化的叛逆者,作为对现代机器文明的痼疾尤为切肤的文化逃难者,则更看重对自然的回归,在回归中复活健康的人性、自由的本性和洋溢着野性的生命力。他在小说中张扬健康的“性”力实际上也是基于这个理由。比较起来,劳伦斯的自然观更具有崭见本体、返元救世的普遍意味。
例如,在《大海与撒丁岛》中,劳伦斯有一段“倾听海浪拍击船身”的描写。他把“船体缓缓抬起以及它慢慢向前滑动时”产生的“一种使我快活得心怦怦跳动的东西”看作是“自由的姿态”:既可以慰藉放荡不羁的灵魂,又可以缓解社会的紧张状态造成的恐惧,还能挽回心灵的彻底迷乱。此刻,在他心中,上帝、自然与自由同在。在《意大利的黄昏》里,劳伦斯刻画了古老自然中的巴伐利亚农民形象,从而宣扬一种新宗教的自由启示。他把感官体验的绝对化和至高无上升华到无限、永恒和完整的伟大造物主的境界。肉欲的自我、心灵的自我、神的自我、自然的自我在劳伦斯的哲学里得到了最高的统一。这不是基督教十字架制造的感伤主义,不是膜拜中植入的神圣偶像,而是“生死合一的极致圆满”。
综上所述,D·H·劳伦斯的游记和他的小说一样,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危机面前,独树一帜地表达了他深刻的反思。其独特的自然观、生命观作为二十一世纪哲学的先驱思想,对现代人的价值观、道德观、生活观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
郭伟,男,湖北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