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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留下的意义空白

2009-03-20张细香

文学教育 2009年2期
关键词:伤逝子君人性

在《伤逝》的阅读历史中,涓生这样一个平凡、庸俗的人,一直牢牢地掌握着话语权,因为他是所谓的智识者。然而,我们却不能因为子君的形象模糊不清去责备鲁迅的不公,鲁迅是属于整个民族的,他已经为民族的沉疴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心力,况且鲁迅在创作时重视的是内心世界的真实体验,他是按照自我体验优先原则进行创作的;选择涓生这个类似智识者的视角,当然有利于作者反思悲剧产生的主要原因并进行自我反省。再说,鲁迅作为真正的智识者,在当时的情况下内心已是苦不堪言,而对人性黑暗的理性洞察使鲁迅内心的黑暗更为沉重,可以说,鲁迅自己内心的苦楚已经沉重到这种程度,他已无心力去关心他不熟悉的人的内心感受。

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在对作品的研究中,涓生的忏悔几乎成为唯一的视域。长期以来,对于造成子君、涓生悲剧的社会原因的分析,对于诸如“个性解放失败”、“自我神话破灭”之类的话题,我们的研究已经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今天,我们可否换一个视角,从人性的视角去解读子君和涓生的内心世界?我们将会发现,在个人生存受到威胁时,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是如何渐渐滑落,人性中的黑暗是如何渐渐扩散直至完全吞噬人的良知的。

涓生之所以抛弃子君,主要是自我保全的需要,也就是说是他自己继续甚至是更好地生存下去的需要。其余的诸如“不爱”、“说出真相”之类的理由,仅仅是一块遮羞布。读者也许羞于承认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热血沸腾的五四青年会为了自己存活下去而毫不犹豫地推开曾经的爱人甚至是战友,但是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因为从小说中我们可以读得出来,涓生已经预感到和子君的分离可能就是把她推向死路。小说中写到,正当涓生想对子君说出“不爱”的事实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但是为了他自己的生活,他果断而又清楚地告诉仍然爱着他的子君:“我已经不爱你了!”

涓生与子君同居以后,我们可以看得出,“不过三星期”,获得爱情后的涓生对子君开始有点失望了;当生计的艰难接踵而至时,涓生的感情之火就熄灭得更快了。失业后的涓生要振作,要飞翔,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个人奋斗的梦想上,然而种种努力一时付诸东流:他登出的求职小广告石沉大海,发表的小品文只收到五角钱的书券,五万字的译文投出去后没有下落,一切发出的求援书信都没收到回音。在眼前的生活压力下,涓生暴露出他自私自利的本性,他把堕入困境的责任全部归咎于子君,他明知子君走投无路却铁了心要说出“不爱”的话,他为自己开脱,说是为了“说出真相”。

其实真相又是什么呢?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把人的需要依次分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与归属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等五个层次;根据他的理论,处于最底层、最基本的需要是生理需要。饮食男女就是一种生理需要,涓生正是听从原始生命力的召唤和子君走到一起的,只是他的所作所为难以让人相信他实现了对生理需要的超越,至少让人怀疑他是否真正爱过他人;这究竟是因为涓生天性如此还是因为他爱不起呢?饮食男女看来纯属“个体欲望之情”,但涉及到爱,这就渗入了社会文化属性,也因此就有了群体生活的规范了,比如“爱要负责任”就是一种规范。这样,个人的自由和群体的规范之间的矛盾就构成人性中的主要矛盾,灵与肉、理智与情感的对立冲突是其主要表现形式。涓生作为一个觉醒了的知识分子,他内心的冲突是非常剧烈的。在感情上,他在婚后生计艰难时不断想到摆脱婚姻的负担,以便自由地飞翔;在理智上,他预感到这时离开子君,意味着把她推向绝境。内心犹豫的结果是,涓生自我保全的欲望太强烈,这使得他的良知只是一闪而过——即使没有他所谓的爱,同情和怜悯也是人性的温暖啊。然而涓生以“说出真相”为借口,心里连仅存的一点恻隐之心也容纳不下了,在他推开子君的那一刻,他的人性也处于最黑暗的时刻。

和涓生一样,子君也是一个以感性见长的人,不同的是涓生的感性冲动始终指向自己,子君的感性冲动则可以归结为盲目的爱。从这个意义上讲,子君和涓生都不是人性十分健全的人,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太年轻,所以他们都缺乏承担苦难的能力。尤其是子君,她的单纯和善良使她像一株娇嫩的花朵,在来自家庭和社会的风雨夹击下很快凋零。

可以说,子君从迈出父母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她心里知道,现在这世上只剩下涓生是她可以信任、依靠的人了;如今,连涓生也不爱、不要她了,她还能指望从这个世界上搜寻到什么呢?子君眼里的闪光和她周围的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子君死前到底想了些什么?这就是小说给我们留下的意义空白。是的,她是涉世未深的少女,但并不懵懂无知,她是个受过“五四”个性解放思潮启迪的青年,她的悲剧的主要原因是她过于相信爱情的力量,也就是过于相信他人,这个主要原因我相信是跟当时的社会环境扯不上关系的。爱蒙住了子君的眼睛,让她无法洞穿人性、人情的冷暖嬗变的铁律。那么,究竟有没有对爱侣不离不弃、爱对方胜过爱自己的恋爱者?我宁愿相信“有”,但这个人决不是涓生。从人格上来说,涓生只是一个卑微的普通人,被涓生抛弃后的子君最终有没有意识到这点?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她默默地死去,她是真的看破了红尘,还是给一段死去的爱情陪葬?对于这些问题我们都只能猜测,因为《伤逝》没有对女主人公给出类似《安娜·卡列尼娜》女主人公死前那样的内心独白,但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的逝去值得我们去深究,因为她年轻,她可以选择不死。她如果也像涓生那样不再执着于一份感情,相反看重自己的存活,也用“遗忘和说谎”做她的前导,那么,多年以后,等她再经历一些人世的沧桑之后,她对人性会不会多一点认识?会不会增强承受苦难的勇气呢?

在《伤逝》的创作原因方面,我相信容易达成共识。鲁迅创作这唯一一篇以婚姻恋爱为题材的小说,可以说目的是比较明确的,那就是回应当时学界轰轰烈烈的个性解放思潮,具体地说,就是以小说的形式表达对《玩偶之家》女主人公离家出走后的前途的担忧。1923年,鲁迅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作了一场以“娜拉走后怎样”为题的演讲,他指出,没有经济后盾的娜拉在出走后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堕落,要么回来。

鲁迅试图以《伤逝》这篇小说来探讨婚姻家庭问题,他以自己的方式呈现了爱情在生存压力面前的无助,同时对涓生的灵魂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使涓生的行为有充足的心理依据;然而既然涉及的是“爱情”这个人性最丰厚的领域,是非对错的界限就很难区分了,作品的效果突破既有的观念在所难免。涓生既不愿意虚伪地继续供奉已经消失的爱情,最终也没有因为摆脱子君而感到丝毫的轻松;他既为自己摆脱子君寻找各种冠冕堂皇的、形而上的借口,又无法排遣因为子君的死去而产生的良心谴责。鲁迅没有给涓生的灵魂探索一条出路,相反,作者对男主人公的灵魂进行了惨烈的拷问,这反映了鲁迅强烈的自我反省意识。作家对男主人公态度上的矛盾反映出作家自身的思想矛盾。作家的思想探索使这篇小说成为敞开的文本,这是回补《伤逝》意义空白的依据之一。

回补《伤逝》的意义空白的依据之二是人性的恒常性。可以说,鲁迅的初衷是揭示一个社会问题,在进行艺术创作时,他部分地突破了他原先固有的观念,捕捉到人自身最原始的生命冲动,给我们留下了破译人性的一连串密码。涓生的极力要摆脱子君,就是一种非理性的生命冲动。子君是他深爱过的人,跟他结合后并没有什么过失,然而他固执地以为,只要摆脱了子君,一切就会改变,他就会活得更好。如今涓生的非理性冲动满足了(以子君的死为代价),涓生又开始向理性回归,他以忏悔的形式去适应外界的道义即群体生活规范,忏悔之后的涓生仍然要选择遗忘,因为他自己要更好地生存下去,在涓生的内心世界里,他自己的生存始终是第一位的,这种生命冲动是不会随外界而改变的,这就是俗话说的“本性难移”。

人对生存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只要自身的生存受到威胁,恐惧就随之产生。子君在涓生对她亲口说出“不爱”时,“恐怖地回避着”涓生的眼睛,就是因为她被这种大难临头的无助感罩住了。只要人的生命中有所缺失,人性的善恶的较量就不会停止。也许如果有一天真到了那个物质极大丰富、人得到全面而自由的发展的共产主义社会,理想的人性就会出现了,因为那个时候,人的最高级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已经得到满足了。

然而,我们所处的现实一直以来都不是很完美,人天生就不容易满足,那么在这个茫茫无际的时间隧道中,有没有理想的人性存在?我选择相信“有”,至少在文学作品的创作和解读中,我们可以呼唤这种优美的人性,这让我们有时忘记现实的苦痛,感到幸福。

注释:

①朱德发《现代中国文学研究三十年》,《文学评论》2008年第4期,第8页。

②鲁迅《伤逝》,钱谷融、吴宏聪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读》,第48页。

③鲁迅《伤逝》,钱谷融、吴宏聪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读》,第54页。

④鲁迅《伤逝》,钱谷融、吴宏聪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读》,第49页。

张细香,广东东莞市塘厦理工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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