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作品精神意向解读
2009-03-20张春歌
曾几何时,“上帝死了”的宣判将人们卷入巨大的精神恐慌之中,失去了彼岸世界的理想寄托,只好转而求助于此岸世界的心灵慰藉。然而,现实世界的喧嚣与躁动使人们陷入更大的精神荒漠中,曾被极力推崇和张扬的崇高、尊严、道德正被另一种现实的冷漠、自私、残忍所消解,一批作家于是以先锋姿态登上文坛,在以智慧之笔向我们展示这种现实的同时,踏上了寻找精神家园的历程。余华就是其中一位。我们阅读他的作品,读出了对现实的悲愤,对生命的体恤,更读出了对于爱的不安。
一、爱的失落
在一个缺乏爱的世界里,所有的亲情都成为虚伪的装饰。然而,在余华笔下,这种装饰也成了多余,到处充斥着暴力、血腥与混乱。余华抛弃传统的日常经验写实叙事,以对现实的超验性理解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由怪诞、阴谋、杀戮、死亡所构成的“真实”世界,遮蔽在背后的却是沉重的孤独,无处寻爱的无奈与悲怆。
十八岁,拥有青春的梦想和生命的骄傲,而当“我”背起行囊带着十八岁的希冀和期待,满怀热情地去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却向“我”展示了它的冷酷与虚伪,永远地将“我”抛弃在了温暖的边缘。这就是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面对着“叫人沮丧”的世界图景,远行的终极目的已经被纯粹的具体行为——搭车和寻找旅店剥去了其神圣的光环,转化为单纯的过程渴望。正是这一过程行为使“我”与现实发生了直接的对立冲突,当“我”以文明世界中所孕育出来的纯真和善良向现实微笑的时候,却受到彻底的嘲弄与否定,封闭的个人世界与文明世界的轰然坍塌,将“我”推入人生的茫然与虚无中,作为疲惫心灵的暂时慰藉场所——旅店并没有找到,只能与汽车一起裸露于无边的黑暗中。可以说,这篇《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余华在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中,对于人的基本生存方式的理性审视。异常冷静的叙述语言中透着难以言说的心灵隐痛,一种无人理解的深层悲哀与孤独。
如果说《十八岁出门远行》是叙述人被动地接受和承认世界的荒诞,那么《四月三日事件》则是主体意识的自觉行为。“人生车站应洋溢着口琴声的”十八岁,“无依无靠”却成了它的主题。作品中的“他”时时感受到世界的挤压,亲人朋友对他的无情排斥,并且“他”反复将自己推入荒谬的设想中并力求一次次地证实它们,这种主动与世界隔离的行为却使他陷入一个巨大阴谋的恐慌中,十八岁的人生车站上只剩下了踌躇与叹息。而这正是人们在文明世界里一种最真实的生存处境:生活在“过去”的叹息中,“将来”的迷茫中,“现在”的恐惧中,而又面临着同时被三者抛弃的危险。作者的叙述也正是在追踪与拒绝、期待与逃避的双向运动中徘徊,将我们带进更为真实的精神处境,且打破日常语言的规范性,“尽可能凭直观感觉认识世界,避免对世界作出判断。即减少对知觉形式与理性的绝对依赖,而力求用不确定的语言去表现较少受到理性污染的人的感觉与幻觉”。[1]在这种感觉与幻觉的强化中,我们捕捉到的却是另外一种精神的真实。正是从这种混乱无序的精神流变中,我们深刻地认识到了自身的荒诞存在和灵魂的孤独无依。余华的笔锋生活是冷峻的,对于这个缺少爱的世界,透发着深沉的悲悯。
十八岁,不再有玫瑰色彩的梦幻,作者用少年视角向我们展示了世界的荒诞,人们于生存的荒野中,体味着深远的孤独与寂寞,爱失落的同时,也正发生着变质。在《一九八六年》中,作家以对暴力、血腥的极度渲染和反复描摹揭示出人性残酷丑恶的本质。残忍的暴力虐杀已将人性中的善撕扯得支离破碎。面对疯子残酷的自虐行为,他的妻子和女儿却躲进了极度的恐慌之中,当疯子已死,重组的家庭生活又像往常一样充满了阳光的温馨。在这里,仿佛“爱”并没有消失,它依然荡漾在重组的家庭中,但它却吞噬了一个人的生命,这种爱本身就交织着残忍、冷酷与血腥。“疯子”视角的采用使得作品中的世界具有较大的虚拟性,然而正是从这非正常的视域中,文明掩盖下的世界真相再次凸显出来,透着撼人的真实。
这世界既然已无爱,死亡也就在所难免。《现实一种》中,在偶然与必然交织的一系列残杀报复中,所谓的血缘亲情在兽性面前成为虚假,死亡将人推向极端的孤立境地;《世事如烟》则叙说命运无常,如烟如梦,每一个人都仿似孤立静止的景物存在,象征着多元的生命内涵,而无常的命运却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牵引到死亡的结局中,从而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同一个结局暗示着孤独的惟一存在。作家以冷静的笔触向我们展现着一个个生命的消亡,冰冷的文字背后,潜隐着的却是对现实的焦灼与无奈,对于爱的热切追寻,于是在暴力与死亡充斥的世
界里,我们仍感受到了轻微的温暖,它来自于太阳。
二、温暖的太阳
太阳,永远给予人温暖和希望。在自私冷酷的世界里,它往往成为爱的象征,给孤寂的灵魂以温暖的抚慰。作为先锋作家,余华以超验性叙述向我们展示了世界的荒诞与冷酷,但却将此世界置于灿烂无比的阳光之下,强烈的反差,使我们感受到一股希望的热流在涌动。在这里,我们可以将“太阳”作为一种意象,那它就具有了双重含义。
首先,它在作品中与死亡相邻,深刻地揭示了世界的残酷本质,温暖中透着冰冷。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我”本是在“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那时的阳光非常美丽”的天气下,“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带着十八岁前的期待与梦幻去“认识外面的世界”,结果,“遍体鳞伤的我”只能归宿于“一片黑暗之中”,既然太阳已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世界就向人们露出了它的冷漠与虚伪。余华笔下的太阳总让人无法企及,它虽普照大地,温暖却无法穿透血腥暴力的浸染,只能冷冷地高悬于空中。《命中注定》中,一个阳光怡人明媚的春天里,叙述人却意外地收到了朋友死亡的消息。一个偶然的消息却将阳光蒙上了一层阴森的白布,叙述空间迅速转换,强行将我们拉入恐怖的空间里,去接受另一种残酷,体味浓厚的悲凉与孤独。在《一九八六年》中,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热烈,充斥于字里行间的阴冷氛围却更加令人恐惧。作者这样写道:“一大片金色的阳光猛然刺来,让他头晕眼花。但他没有闭上眼睛,相反却是抬起了头。于是他看到了一颗辉煌的头颅正在喷射着鲜血。”[2]一段疯狂的历史就于“金色的阳光”下暴露无遗,这时候的阳光已被赋予了某种隐喻意义,暗示着暴力的本质,辉煌总是与鲜血相伴。就是在这样的“阳光”下,一切所谓的残忍、暴力由于与历史的契合仿佛具有了合理的解释,人们对于阳光下的残忍也就不以为奇了。这就是余华笔下的太阳——冷艳而绝情,使太阳下的世界也更为荒诞。如果说余华以死亡的非人性体验,错位、倒置、混乱的叙述语言直接展示了世界的虚伪与冷酷,那么太阳意象的出现,则加强了这一本质的凸显。
其次,太阳的出现减轻了作品中的阴森氛围,洋溢着某种暖意。暴力与残酷不是绝望情绪的彻底宣泄,仍潜隐着对于激情的渴望,对于生命内蕴的思索。《在细雨中呼喊》中,孙光明临死对于太阳的直视,颇具深意。在余华笔下,“太阳”第一次被还原其本相,远离鲜血与残忍,从此,余华与现实的那层紧张关系开始有所缓解,于是“冷漠的叙述的意义开始出现一些变化,开始包含了对于世界的容忍、对于人物自己声音的尊重、对于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的追求、对于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的一视同仁。”[3]从十八岁开始浪迹天涯的“我”终于又寻找到了太阳的温暖,正是因为有了太阳的相伴,飘零的心终于又于“家”中寻回到了丢失已久的爱。
三、爱的回归
进入90年代,余华创作发生了重大变化:由对苦难和死亡的展示、罪恶和暴力的偏嗜,开始了对世界的温情注视,由对日常经验世界的悖离开始转入对现实人生的全面修复,蕴含在作品中的悲愤与冷漠逐渐被一种浓浓的暖意所代替,对世界的热情关怀开始取代先前“无语的呐喊”。
儿童,是作者喜欢叙述的视角,以儿童的纯真展现世界的荒诞,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在细雨中呼喊》仍采用儿童视角,向我们展现了生命的沉重及对人间温情的渴望。作品仍然描写了一个冷漠的家庭,“我”在这样的家庭中精神总陷入巨大的恐慌中,“无依无靠”仍然是最深切的心痛,然而来自王立强的短暂而亲切的“疼爱”,还有童年伙伴的纯真友情,弥补了心灵世界的孤独无助,无不引起“我长久的怀念”。如果说,对世界的宽容融入作品,增添了作品的暖色,那么作者通过对孙有元、孙广才等人生存状态的展示,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探索,这种责任关怀使得作品具有了哲学意味。如果将《在细雨中呼喊》比拟为一首低沉的童谣,那么《活着》则是一首古老的长歌,唱着人生的艰难和生命的顽强,它仍然承续了死亡主题,只不过平静舒缓的叙述语言将浓厚的悲剧况味冲淡了,洋溢其间的是坚强的生命个体对于无常命运的顽强反抗。我们说富贵是孤独的,当他将所有亲人的名字集老牛一身时,我们读出了蕴含在其中的巨大悲痛,尤其当老人叙说死后让邻居将他与亲人埋葬在一起时,难以承受的心灵负荷就充分显现出来。然而双重叙事的选择却将这种悲伤大大减弱了,作者不只要着重表现生存的苦难,而是推崇和张扬人的高昂的生命精神。《许三观卖血记》真正达到了这一点,且“爱的回归”于这里完全实现。血,是生命之源,而许三观为了家庭、妻子和儿女去卖“生命”,从而“完成了对于生命的拯救与尊重,完成了对于自我生存价值和生存意义的确认。”[4]在余华的所有作品中,这是惟一一部完整家庭中的爱的故事,浓浓的亲情浸润在字里行间。在这日常的生活空间中,我们体味到了普通百姓的朴素生活和民间的温情。虽然“卖血”本身是一种残酷的行为,是面对苦难的无奈选择,但是作家将其作为许三观一生全部价值和意义之所在,从而具有了庄严崇高的审美内涵。并且作者采用幽默的口语、动人的对话方式和重复的叙述,使得文本呈现出优美的音乐旋律,在淡化苦难的同时,引导我们走向“对生命本真的终极追问”。至此,孤独的灵魂终于从人间的温情中寻回了精神家园。
有人认为,余华上世纪90年代的创作趋向于世俗,缺少先锋时期的激情与愤怒,或许是由于无力持久地承受紧张而采取的犬儒姿态。那么,当余华从与现实的敌对态度中解脱出来,意识到“作家应该向人们展示高贵”时,发现的正是宇宙的无限浩瀚。纵观余华的创作历程,贯穿始终的都是对于世界的关爱,对于爱的追寻,失落的爱终于从温暖的家找回了。从此,我们不再孤独地走在路上,而是温暖地走在爱中,顶着灿烂的阳光……
注释:
[1]晓华、汪政.余华小说现象.上海文论[J].1989,(5).
[2]余华.一九八六年.余华作品集(第2卷)[Z].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51.
[3]汪晖.无边的写作.当代作家评论[J].1999,(3).
[4]吴义勤.告别虚伪的形式——<许三观卖血记>之于余华的意义.文艺争鸣[J].2000,(1).
张春歌,江苏技术师范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