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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条目发微(上)

2009-03-19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1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全书条目

刘 强

《世说新语》(以下称《世说》)是六朝志人小说名著,作为一部编撰之作,其编撰体例及取材宗旨很值得研究。今本《世说》全书条目共计1130条,各门分布不均,最多的是《赏誉》篇,计156条,最少是《自新》篇,仅有2条。由《世说》“以类相从”之体例和“丛残小语”之形制所决定,这些条目除按时序先后排列外,仍具有松动灵活(如个别条目放在另一门类里也未尝不可甚至更为恰当)、可再生递增(据《太平广记》及《御览》所引,不排除今本《世说》有删去古本个别条目的可能)等特点,这也是后世《续世说》、《世说补》之类著作层出不穷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世说》的编排不够严谨、体例有失完善,恰恰相反,《世说》的条目设置,堪称匠心独运,在全篇乃至全书中的作用不容低估。今姑将部分条目和另一些尚存悬疑的条目略作考辨阐发如次。

《德行》第1条

陈仲举(蕃)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客之间,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此为《世说》开篇第一条,首句“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该篇总纲,交代《德行》篇的撰述中心乃为品行高尚之人;同时,此条也是全书之总关目,是我们把握全书选材、布局、主旨的一把钥匙,

首先,此条确定了全书记载时间断限的大体上限。《世说》为何要以汉末陈蕃事开篇?这一问题颇耐寻味,学者多有议论。陈寅恪先生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中说:“《世说新语》,记录魏晋清谈之书也,其书上及汉代者,不过追述缘起,以期完备之意。惟其下迄东晋之末刘宋之初迄于谢灵运,固由其书作者只能述至其所生时代之大名士而止,然在吾国中古思想史,则殊有重大意义。盖起自汉末之清谈适至此时代而消灭,是临川康王不自觉中却于此建立一划分吋代之界石及编完一部清谈之全集也。”(《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余英时先生则以为:“《世说新语》为记载魏晋士大夫生活方式之专书,而此一新生活方式实肇端于党锢之祸之前后,亦即士大夫自觉逐渐具体化、明朗化之时代……《世语》所收之士大夫之言始于陈仲举、李元礼诸人者,殆以其为源流所自出,故其书时代之上限在吾国中古社会史与思想史上之意义或大于其下限也。”(《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清谈之全集”说也好,“魏晋士大夫生活方式之专书”说也好,无不注意到《世说》这开篇第一条,实乃探寻全书结构及性质之枢纽,地位举足轻重。

其次,“言为士则,行为世范”一语,最早见于蔡邕《陈太丘碑文》,作“文为德表,范为士则”。而《三国志·魏志·邓艾传》作“文为世范,行为士则”。蔡邕以“文”、“范”对举,当与陈寔谥号为“文范先生”有关。(《三国志·陈群传》注引《先贤行状》称:“大将军何进遣属吊祠,谥曰文范先生。”)而陈寿以“文”、“行”并称,则体现了当时以“文行出处”作为评价标准的时代风气。《世说》为记载名士嘉言懿行的小说家言。故将“言”、“行”并置,既符合儒家“听其言而观其行”的人物评价标准,又彰显了全书通过“言”、“行”宋表现人物——当“世”之“士”——风貌精神的命意主旨,同时也暗示了《德行》篇所载人物言行的“楷则”和“示范”作用。

“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晋宋时期之流行语,最早见于史籍对党锢名士范滂的评价。《世说·赏誉》第3条注引张墦《汉纪》:“范滂字孟博,汝南伊阳人,为功曹,辟公府掾。升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百城闻滂高名,皆解印绶去。”范哗《后汉书·范滂传》亦称:“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乃以滂为清诏使案察之。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及至州境,守令自知赃污,望风解印绶去。其所举奏,莫不厌塞众议。”由此可见,范滂是此一评语的最早受用者。陈蕃(95?~168)为汉末清议领袖,在“海内希风之流共相标榜”的人物品评中,被尊为“三君”之一。《后汉书。党锢列传》说:“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可见其在士林中影响之大,故“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用在陈蕃身上毫不过分。范滂(136~169)略晚于陈蕃而在党锢名士中颇为著名。张墦和范晔用“升(登)车揽辔”描述范滂均为实写(受任之际),大概《世说》编者以为此句用来形容初到豫章任上的陈蕃之高标懿范也很恰如其分,故径直挪用,而手法上则是概括性的叙述。这一句虚实相生,气势沉雄,一下子就为读者打开了一幅苍茫悠远、风流蕴藉的历史画卷,此后的阅读,直仿佛王子敬“从山阴道上行”,但见嘉言懿行纷至沓来,如“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了。

要言之,以清议名士陈蕃开篇,作用有三:(1)奠定了《世说》全书的基调,体现了编者的编撰取向和宗旨;(2)确定了全书取材之大体限断,即鲁迅所谓“事起后汉,止于东晋”,这是编者对这一时期学术、士风嬗变内在联系整体把握的结果;(3)规定了全书以名士言行为中心的“志人”特质,后之学者,或以之为“清谈之书”,或称之为“名士底教科书”,均可在此条窥其端倪。

《文学》第66条

文帝(曹丕)尝令东阿王(曹植)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

此条为著名的曹植“七步成诗”故事,是《世说》全书中最能见出作者编撰思路的一个条目。《世说》各门所记,均按时间先后依次排列,一般先后汉,次三国,再次西晋,复次东晋,可谓井然有序。独《文学》一篇例外。该篇第1~4条记东汉马融、郑玄及服虔事,5~10条记三国何晏、王弼、钟会、傅嘏事,11~20条记中朝名士事,21~65条记东晋名士事,按照记载内容,依次是经学、玄学、清谈及佛学,几乎是一卷故事本的“学术流变史”。尤可注意的是,第65条正记“桓南郡与殷荆州共谈”,而至66条,忽云“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作诗”,乍一看,时间和空间从东晋跳回至三国,打乱了全书的编撰体例;然细读之下,不难发现,第66~104条之所以又“从头开始”,乃在于其所记载的内容为诗、赋、文、笔之类,与前面的学术思潮判然有别,属于我们今天所言的“纯文学”领域。明人王世懋评之曰:“以上以玄理论文学,文章另出一条,从魏始,盖一目中复分两目也。”(参见拙著《世说新语会评》,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这“一目中复分两目”,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奇怪的是他的哥哥王世贞在删汰何良俊《何氏语林》作《世说新语补》时,不明此理,竟将原书顺序打乱,复按时间顺序排列。故凌濛初谓其“按《补》依时次溷列,便失作者之意。”(同上)

这里的“作者之意”,大概包括两个层面:其一,属于篇章结构,即“一目中复分两目”,这是形式层面。其二,形式必然受制于内容,这一结构的形成,无疑与当时“文学”观念的嬗变密切相关。“孔门四科”中的“文学”一科,几乎是“学术”的同义词。曹丕《典论·论文》首

倡“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将“文章”从“学术”中分离出来,其文体“八科”之论。又直接开启了陆机和刘勰的文体论。但是,真正从实践上对魏晋的文学观念加以系统梳理,还是南朝刘宋初年设置儒、史、文、玄四馆以后的事。如果说萧统的《文选》是对齐梁时代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文学一文体理论的实践总结的话,那么。《世说新语·文学篇》则是魏晋文学观念反映在文学创作上的一个突出代表,“一目中复分两目”,既保留了传统“文学”观念下“学术”的演变轨迹,又及时地总结了“文学自觉”的时代风气下,诗文歌赋历史变迁的“花絮”,体现了“纯文学”观念的日益成熟。

此条居于《文学篇》结构之要冲,上挂下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地位、作用之重要,非“七步成诗”之掌故名典不能当也。

《捷悟》第3条

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魏武谓修曰:“卿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宇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

关于此事真伪,刘孝标颇有疑问:“按曹娥碑在会稽中,而魏武、杨修未尝过江也。”又引刘敬叔《异苑》云:

陈留蔡邕避难过吴,读碑文,以为诗人之作,无诡妄也。因刻石旁作八字。魏武见而不能了,以问群寮,莫有解者。有妇人浣于汾渚,曰:‘第四车解。既而,祢正平也。祢即以离合义解之。或谓此妇人即娥灵也。

将此事属之祢衡。《殷芸小说》卷四《后汉人》亦云:蔡邕刻曹娥碑傍曰:“黄绢幼妇,外孙齑臼。”魏武见而不能晓,以问群僚,莫有知者。有妇人浣于江者,曰:“第四车中人解。”即祢正平也。祢便以离合意解云:“绝妙好辞。”或谓此妇人即娥灵也。(参见周楞伽校注《殷芸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殷芸小说》采录《世说》不少条目,但对比一下不难看出,此条当从《异苑》中来。不过考诸史实可知,祢衡与曹操嫌隙甚深,被贬为地位低下的鼓吏,不得为僚属。而杨修曾在曹操帐下多年,若此事果有,也似属之杨修更为妥当。

然则,刘注的疑问又当如何解释呢?对此,陈垣先生在《跋王羲之小楷曹娥碑真迹》一文中解之甚详:“考孝女曹娥碑事,当时传播甚速而又甚广。唐以后载籍无论,最早虞预《会稽典录》载之;袁宏《后汉纪》载之;范晔《后汉书》列女传又载之;刘义庆《世说新语》、刘敬叔《异苑》均载之,皆晋宋间人也。……至于原碑在会稽,魏武未尝过江一节,刘孝标注《世说》时已提出疑问,后来《三国演义》改为壁间悬一碑文,遂将《世说》注文轻轻解答,著者可谓聪明。《宋史》卷四二《谢枋得传》:枋得被系北宋,因病迁悯忠寺,犹见壁间有曹娥碑,则又何必过江然后得见此碑也。”(《陈垣史学论著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原来,曹娥碑既属名碑,仿刻自然众多。曹操、杨修所见,或即该碑众多“版本”之一,不必定为原刻也。《三国演义》不可尽信,而《宋史》当所言不虚。至于“妙解碑文”的故事,有杨修、祢衡二说,则是道听途说导致的传闻异辞,对于故事旨趣的传递毫无影响,倒也不必斤斤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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