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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期

2009-03-19[克罗地亚]罗伯特·佩利希克余泽民

小说界 2009年1期
关键词:弗拉壁炉

[克罗地亚]罗伯特·佩利希克 余泽民

噢——我就这样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盯着那些永远一模一样的裂缝和污点,如同每个星期每一天的每一个早晨。没错,我在这里管现在叫做“早晨”,这是一种非正常的生活方式导致的结果,不过罪魁祸首并不是我,而是大自然或上帝或斯宾诺莎,是那些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在我身上设定(如同闹钟一样)好了的时间,包括今天。我想说的是:在我个体的资本主义社会里,要想从容运营我的生命,二十四个小时远远不够。我至少需要每天三十六小时,说正经的,因为我的时间——除了时间之外,我什么也没有,我没有钱——是我唯一可以随意搬动的资金,它的运作速度极其缓慢,慢得要命,慢得超常,你们明白我想说的意思吗?因此,我每天都会剩下几个小时,即便我有再好的意愿也无处投放,这些时间简简单单地作为时间剩了下来,纯粹的剩余时间,谁知道它们以后会变成什么?在几千年之后,或许(或多或少地)将转化为资产,它们被埋在海洋深处,就像今天我们采掘的石油一样,那是远古留下的、早已被遗忘了的地下宝藏。现在谈这个问题很难一句话说清,但是不管怎么样,为了上面提到的剩余时间,我每天晚上(要想理解我在这儿所说的“晚上”,是有一些前提条件的)都要比前一天的晚上晚睡几个小时,第一天总要比昨天晚起几个小时,因此,我总是不得不割舍一部分明天的时间,总是处于时间的混乱状态,因此我失掉了许多的日子。

我刚起床不久,又重新躺回到床上,试着让自己再睡一觉,我看了会儿书,听了会儿广播,睡了半个小时,然后睁着眼睛冥思苦想。大约十一点左右,马上就到午夜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在这种鬼时候我又能去哪儿?),煮了壶咖啡,不声不响地静静享用(是的,我的体内重又注入了活力)我的孤独和欲念,等到早上,我将半梦半醒地去到附近的小咖啡馆,透过窗户观察那些在有轨电车站上等车的女人,看她们在冷天里呼出的热气,还有清晨远处的工厂烟囱,烟囱后仿佛隐藏着什么,就像墙壁或快乐一样。

但是这个房间——天哪,自从我搬进这个房间,我在这里究竟干过些什么?

我怔怔地愣神,盯着天花板上和墙上那些永远一模一样的裂缝和污点,我就这样盯着愣着,充满憎恨地盯着那张糊坏了的壁纸上永恒的皱褶,仿佛被施了催眠术,我盯着上面无比神秘的图案纹理,被隐藏其中的某种令人困惑的秩序所吸引,我的目光沿着那道延伸的皱褶一直移到棚顶的房角,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寻找了一生的重要错误。他们将壁纸剪裁错了,乱七八糟地糊到墙上,若不是因为在角落里挂了一张完整无缺的蜘蛛网,我目不转睛、时刻盯着的那面墙壁简直糟糕得令人不可忍受。我亲爱的。老天爷啊。这些出在墙角的错误,意味着失败!或者有序,或者无序,如果无序——即便无序,至少至今为止我可以在每个星期每一天的拂晓时分,都能盯着那个乱七八糟的肮脏角落出神。你要知道,它掩藏着一股怎样的精神力量?这个你可以想象一下。很快,我的情绪开始低落,一切都让我情绪低落,为什么呢?因为一切看上去井然有序,似乎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一切的一切(如同每张壁纸和每块墙砖!),然而秩序仅仅保持到墙角,而在墙角,完全无序——所有的一切都不正常。彻底的失败!

因此,我决定另找一个房间租住。不过试想,你现在半夜起床,出门找房。你想租一间简单的住房,不要有壁纸,但要有电话线,租金要便宜,地段也要好。除非你是傻瓜,你才会现在出门,出去找房。也许你是个乐观派——但我不是。不是。永远不是。所以我想,这个房间就是那个房间。我觉得,这个房间就是我要……这个我现在很难说清,但我还是觉得,我只有在这个房间里才会存在,真该死。这一点我确认无疑。房间,就跟老婆一样。

怎么会想到老婆呢?

我打开收音机。我得整理一下我的思绪。我要听听,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随便发生点儿什么都行。午夜节目。我熟悉这个节目主持人,现在他马上会朗诵诗歌。

朗诵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出点声音。

我坐在路德斯城区的这个房间里喝咖啡。眼睛盯着墙壁发呆,我已经习惯这样了,我感觉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就很不错。我在这儿已经住了几个月,我过得不错。没有人来看我,没有人来烦我,只等冰雪稍稍融化,春天会很舒服,夏天会更惬意,这里会比什么地方都好一因为这是半地下室,会很凉快。唯一的麻烦是,热水器坏了,这个问题最让人恼火。就是这个。我打算到学生宿舍去洗澡,但我总是没有情绪,真该死,那里实在太远了,外面天寒地冻,难道你会为洗澡出门?

我们处得不错,壁炉和我。烧柴的壁炉有一扇小门,透过小门,可以看到炉膛里的光亮,可以看到炭火。我经常拉开它,看看里面的木柴还够不够,看看里面的火苗还旺不旺。我生火的技术挺不错的。房间里烧得非常暖和。尽管窗户漏风,尽管我住在地下室或半地下室里(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叫这间屋子,但怎么叫都无所谓),但是这里非常暖和。从房间里看,墙上的窗户非常高,在地面之上,我在窗户上挂了一块深红色的破布,以防有人从窗外偷窥。有时我会带女孩回家。但我发现,即使挂着窗帘,从外头还是可以看到里面。不过平时看不太清楚,一点儿都看不清楚,可是当屋里开灯、屋外漆黑的时候,屋里的一切都能从窗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从屋里看不见外头。

木柴,烧得很多。这是我的癖好。我总是烧啊烧啊。那种感觉难以言表,这个壁炉,太棒了,哥们儿,屋外四周是寒冷的冬天,只要你一出门就会立即被冻僵,但这个壁炉不断散热,伙计,屋里暖和得不得了,滚烫滚烫的,温度计显示为25.3℃。我说的百分之百是事实。只是该死的窗户“呼呼”漏风,所以总是需要生火。不生不行。但不管怎样,这是我的癖好。

我坐在路德斯城区的这个房间里,望着烧得滚烫的壁炉,我感到自己什么都会什么都行什么都知道,我能干许多别人不能干的事。在这个地下室的房间里,墙上贴着壁纸,窗户“呼呼”漏风。在这间可以做饭的半地下室里,窗户上挂着深红的破布,简直像地狱。

万籁俱静。每当这种时刻,我都会感到与人们之间存在着一个茫然无边的遥远距离,在那种距离里,可以体验到人类可能体验到的所有一切。

我听到好像有人在叩门。

这种幻听的情况以前也曾发生过,对我来说并不稀奇。有时候,我恍惚听到有人叫我,感觉就跟真的一样。我坐在屋里没有动弹,并且点燃了一支烟。

但是这时,叩门声又响了起来。不是叩门,而是叩窗户。

肯定是乌鸦弄出的响动,有这种可能。几年前,有一个吸毒的跟我讲过类似的事,后来我也遇到了。乌鸦之所以飞到这里,是为了传送特别重要的消息,但是——不管什么消息有多么重要,我都丝毫不感兴趣。我已经从那里解脱出来,对任何消息我都不好奇。

可是,轻轻的叩击声再次响起,确实有谁在敲窗户。我变得焦躁。现在我该怎么办?我

该做些什么?

我站起来,走到过道,拉开房门。因为窗户很难打开,更何况,我还在上面钉了一块破布。万一我能带回来一个女孩呢。

我走出屋,爬上楼梯,果真在墙角后看到一个人影,那人正在窗前弯腰窥视。我当即扯开嗓门大喝一声:“嘿!”

天气很冷。光线黑暗。我看到一个长发蓬散的不速之客,我死活猜不出他可能是谁。

“嘿,是我,茨弗拉。”天啊,怎么是茨弗拉,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们摸黑点着了烟卷。我上下打量了茨弗拉一眼,他的脸显得干瘪瘦削。

“怎么,你认不出我了?”茨弗拉笑得有些陌生,或许因为我没有认出他来而感到失望。外面太冷,这家伙还想寒暄多久?

“咱们进去聊吧。”茨弗拉说,好像是我到了他家。在这类场合,茨弗拉很会制造转折。

“你想进屋干什么,想喝杯水吗?”我装傻地问他。

“哎,你少跟我装蒜。”茨弗拉的嘴角挂着诡笑,我俩立即心照不宣。他理解我话里的幽默。好哥们,疯疯癫癫的茨弗拉。

我俩顺着楼梯往下走,他走在前,我跟在后。茨弗拉走进我的房间里,“这都是什么?”他边问边将沙发上的一堆积尘的报纸朝地上一推,一屁股坐到沙发里。他随手把双肩背包扔到地板上,似乎揣了股莫名的火气。他皱着眉头环视一周,开始找烟,他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最后在一侧屁股兜儿里找到一根,然后用恳求和理解的眼神望着我问:

“有火儿吗?”

“有。”我感到慌乱,礼貌地把火柴递给他,我就像一个缩在角落等人救助的落魄者。与此同时,心里还涌起一股好客的热情……点火,茨弗拉,啦啦啦啦……可是茨弗拉对此毫无反应。

茨弗拉环顾四周,然后看着我。我看得出来,他在肚子里头嘟囔着什么,他肯定跟我有话要说。倒霉的人生。茨弗拉知道我会理解。关于所有这些令人诅咒的倒霉事,我们已谈过不下百遍。

“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北边近来有什么新闻?”我帮他解除舌头的僵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听他唠叨了,就让他说吧。

“哦……我遇到麻烦了,兄弟。他们把我整苦了,那帮该死的混蛋警察!我本来可以倒卖些东西搞一点儿‘货。可那帮杂种……‘这是谁的东西?他们问我。‘我的!他妈的,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你的?你怎么可能有录像机?瞧瞧你的这副德行,从哪儿搞来的计算机和电子琴?你连证件也没有……他妈的,没有证件,我没有证件又怎么了?”一提到证件茨弗拉就火,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人盘查,不,不行,他死活都不能忍受被人盘查!似乎一切都在跟我们作对,所以茨弗拉才这样生气。不过,现在已经好些了,他的火气已经消了许多。但是,当他提起来时仍一腔愤懑。所有的人都出卖了他,所有的人都戏弄了他,所有的人,除了我们,你,我,裴佐……另外,还有弗兰纳。那帮人里只剩下了这么几个。

我哼着小曲,盯着茨弗拉:“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你已经戒了,是吧?”他用讥讽的眼神睨着我,接着又说,“真为你高兴,你能够戒掉,哥们儿,你是我们中间瘾最大的一个。你是怎么戒的?这怎么可能呢?!”茨弗拉不相信可以戒毒,即使我就在他跟前,他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差不多我也戒了。”茨弗拉说。这可是个天大的新闻,我会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茨弗拉,你真是个贞洁的奇迹!就像一个能让整个纽约哭泣的金发妓女,或是一个惬意地在梅毒里游泳的到港水手。我们的谈话变得严肃,好像两个历尽沧桑的成熟男人在谈话,茨弗拉谈到毒品时的口吻,好像早已戒掉了三十年。

“嘿,兄弟,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你。”茨弗拉不想让自己陷入尴尬,继续像小鸟一样喋喋不休,脑袋左摇右晃,眼神灼灼放电。显然,他已经吸过。“你过得不错,是吧?”

“我正准备搬家呢,他妈的。可是我已经付了一个月的房租,所以我怎么也得再熬十五天。之后我必须换一个地方,这该死的房间已经让我不能忍受。你明白吗?”

他明白,茨弗拉肯定明白。

“地地道道的存在主义。”

茨弗拉刚读过本书,是他妹妹送给他的。假如刚才我跟他一起吸过,那么我现在就能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想说什么,就能看到他脑子里想的所有东西,就能知道他想问我的所有问题。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样?……可惜,我只有在与他“同步”时,才会清楚地看到这些,现在我什么都看不到。比方说,如果他想找女人睡觉,他就会大谈黑塞,谈他的《流浪者之歌》和《荒原狼》。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很多。当他提到“存在主义”时,我黯然地朝他瞥了一眼。

“带大麻了吗?”我忍不住问。茨弗拉“嗯”了一声,他显然就在等我问他。我话一出口,就立即后悔,这相当于说:大麻是他进我家门应付的“门票”,以前一直都是这样。茨弗拉开始动手卷烟,兴奋地说:“上等货。非常棒。哥们儿,我还以为你真不抽了呢。”

“我确实早就不抽了。不过,没事儿。”

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恨起了茨弗拉。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恨他呢?这种憎恨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人就是这样,你对某个人的憎恨,可能会在某个瞬间突然萌发。这种时候,你要想忘掉心里的憎恨,只能尽量不去想他。但你越是这样,你的恨越会积聚,而且积聚得越来越深。

“刺啦”一声,茨弗拉点燃了大麻烟。

有的时候,我会憎恨一切,憎恨所有人。我憎恨那帮孩子们,他们大的欺负小的,强的欺负弱的,我眼看着他们陷入孤独,变得狡诈,眼看着他们开始思考。也许,“憎恨”这词并不准确,我只是不希望他们存在。不仅是他们,还有那些为他们所编的奇闻异事,那些塞进他们的脑子里并让他们孤独地躲在街角胡思乱想的荒唐小说。还有那些很难搞到的钞票,只有上帝知道,这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钞票,还有那些游戏,那些记忆,那所有的一切。还有这些来自茨弗拉的胡言乱语。一切,他所说的一切,他在几米之外跟我所说的一切胡言乱语。我跟他说话,但他根本就没有听。他总是一头扎进自己的屎盆子里。没完没了。除了自己的屎盆子,别的什么他都害怕。他就是这样。

“嗨,有感觉了吗?”他问。

“嗯。”

“它烧得很慢,你知道吗,等一会儿你就会感觉到。劲儿不是很大。”

“你是说,它烧得很慢?”

“嗯。”

“这是缓慢的死亡。我们在慢慢地吸它的生命,它痛苦地燃烧……死亡。你明白吗?缓慢的死亡。”

“嗯。”

“只有活着的东西才会燃烧。”

“噢。看来你的脑子也是无所不想。”

“你看。只有活着的东西才会燃烧,只有活着的东西,明白吗,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我用灼热的目光望着茨弗拉。他的眼里,是一团混浊的绿色。

“对,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他支吾了片刻终于说。撒谎!他在跟我撒谎!他这么回

答,只是想要逃避我,逃避我的提问,他不想给自己增加烦恼。

“见鬼去吧,我才不信你想过呢!你看,我这儿多么暖和,你感觉到了吗?你看,我就在这里添柴。”我边边掀起璧炉的小门,想让他听到火的声音。在我这里可以取暖,嘿,你听到了没有,炉膛里面火焰“噼啪”——你看,你听,火在燃烧,火在活着,自在地活着。我将一根木柴扔进炉膛,随后紧接着又塞进一根。

“你啊,总是这么疯狂。”茨弗拉想要讨好我。

你别这么自闭,让我们重新回到从前,回到我们原来的样子。让我们落到地上吧,一个瘾君子应该这样思考。狗屁。地上。

我忽然想起,我该把他扔进壁炉里。假如我能抓住他,我会把他扔进一个大壁炉里,我想我肯定会这么干。可惜这个壁炉太小。

“我要把你剁成碎块儿,然后扔进壁炉里。”

“滚你的,现在你最好不要惹我……”

“谁惹你了?是你惹我的!你来这儿找我就是惹我。既然你来至Ⅱ这么暖和的地方,你就别再惹我,宝贝儿。你好好看看这个壁炉!”我已经记不起来我们怎么聊起这个话题的。但我很恼火。恼羞成怒。只有傻瓜才会相信大麻会让人精神放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只要一吸,就会浑身亢奋不已。

茨弗拉盯着壁炉发呆。我看着他,看他沉默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皮。我想,这确实是他最明智的选择。他睡着了。

我恼羞成怒,陷入哀怨,陷入可悲可怜的境地里。我非常恼火,又要发狂,在路德斯城里的一个地下室里。跟踪我的那个魔鬼,就像一位军事专家,他俯身查看军事地图,然后对魔王说:“他就躲在路德斯的某个角落。”并用红铅笔在这个城区画了个圈儿,于是他们又找到了我。茨弗拉将他们引到这里。我知道,他是魔鬼派来找我的。我看着他,看他睡在红沙发里。他的身子窝在里边,嘴巴半张,流着口水,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血管里有海洛因。这个我敢肯定。你完蛋了,宝贝儿。

你完蛋了!我看着他,陷入了回忆,真烦人,我脑子里总塞满了过去的回忆,我还记得他上高一时留的发型。现在想想可真恐怖。高二那年,他死活不肯抽大麻。他胆子很小。高三那年他也没抽。在学生宿舍里大伙儿都抽,唯独茨弗拉不敢。他性情细腻,是个好孩子乖孩子,言语不多,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那样,后来鬼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走到另一个极端。一夜之间,他成了明星。他从音乐学校退学,成立了自己的乐队,一炮走红,这个大家都知道。茨弗拉跟几个戴眼镜的男孩和一个女孩成立了乐队,女孩走到哪儿,哪里就是口哨和尖叫。他们成立了“儿童迷幻药乐队”,迅速风靡,一路畅通。他们成了大家崇拜的偶像,我们为能认识他们感到高兴。那时候,我们还是长了一脸青春痘的傻小子,可怜兮兮,没人理睬;茨弗拉则光彩夺目,十全十美,吉他一响,晕倒一片,简直是一个神话英雄。他把头发染成了白色。不仅是他,希尔达也一样,那个女孩已经彻底失控。几个男孩都是军官家庭出身,他们没日没夜地一起排练,据说,每个人都挨过父亲的臭揍。后来,“儿童迷幻药乐队”不仅上了电视,而且持续一个月时间,在电台流行歌排行榜上高踞榜首,我自豪地对从不信我讲话的祖父母说:“茨弗拉是我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尽管当时他还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说的是谁?是哪一个?”祖父母问,对老人们来说,永远分辨不清到底哪个是茨弗拉。他们都穿着黑衣服,全都把头发染成了白色。真是疯了。

“不,不是这个。茨弗拉在那儿。”

“这就是他,奥兹!”茨弗拉给自己起了个艺名,但是从来未能流行。

“看,奥兹,这就是奥兹·茨弗拉!”

“这个奥兹是哪儿的人?”祖父母问。

这个茨弗拉现在就睡在我的沙发里。他要是能跟其他人一样就好了。我不想知道他是谁,我根本就不想认识他。我不想知道,他是哪儿的人。

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啊——“儿童迷幻药”,简直不能想象!从那之后,茨弗拉经历了许多坎坷,“儿童迷幻药”解散了,在七八年间,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我眼看他被烧成了灰烟(当然我说的“烧”,只是我的想象。茨弗拉很怕地狱,很怕炼火之类的东西。)当他第一次登台演出,那时他的脑子里还灌满了父母的训诫和社会的责任,所以,当他第一次登台时,彻底跌入了莫名的惊恐。他近乎疯癫,极力做出狂放无羁的样子,他是一个很棒的演员,能让自己进入所扮演的角色。茨弗拉的父母为了挽救儿子想尽了招数。苦口婆心,鼓励鞭策,关心疼爱,甚至搬来了心理医生。另外还有——我。那时候,我曾是他父母眼中的“救星”。在当时,我的学习相当不错,而目没把头发染白。他父母鼓励他跟我交往,希望儿子能够受我影响走上正道。我是一个优秀的好孩子。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病得不轻——真是可笑,只差茨弗拉和他的白面儿了。怎样的癫狂,怎样的白痴,怎样的男孩,所有的一切……我简直难以想象,我曾经……总之,我就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怎么居然幸存了下来。不,实际并没有幸存,什么都没有幸存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毁灭了。变做尘埃,化成云烟。

感谢上帝,茨弗拉的父母忽然异想天开,认为儿子该跟街上那些“耶和华见证人”交朋友。这帮人的名字我提也不想提,听也不想听。跟我说谁都行,就别说他们!这帮人无聊得要命,在生活中自相矛盾,车轱辘话总是说啊说啊,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什么。茨弗拉也摇身变成了耶和华见证人,并且为此感到自豪。但他从来不跟我传教,因为他知道,他能感觉到,我可以通过他的眼睛看透他——我很清楚,他憎恨耶稣,害怕耶稣。有一回我问他为什么恨耶稣,他立刻掉头走开了。他像躲避魔鬼似的躲避我。本来他应该直面相对。既然他是见证人。

我望着茨弗拉,他正半张着嘴在沙发里睡觉,在路德斯街区。他的父亲在市中心工作,体重一百公斤,几乎不会说话,因为他敌视自己的舌头;可是茨弗拉,他的宝贝儿子,却变成了耶和华见证人。尽管没人为此高兴,但每个人都感到隐隐的满足。他是否见到过耶和华?我不知道,但他当了半年的见证人。他跟其他的见证人一样,恐怖,令人难以忍受,无聊至极。就在那段时期,他开始回避我。有一次他说:“《圣经》里并没有写圣母玛利亚。”“别跟我放屁!”我回敬他。

他那时为什么要回避我,现在为什么不再回避?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当我还在萨格勒布时,记得我曾听朋友说过,茨弗拉是那么让人讨厌,以至于三个男孩将他从学校里打了出去,打了个半死。把他揍得屁滚尿流。但在当时,周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他。

当茨弗拉成为了这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人——的斗士之后,他必须承诺,他要无视耶和华的存在。有一次,裴佐那帮家伙将几个同学揍得屁滚尿流,所有的人都跳起来,帮助那伙打人的家伙。茨弗拉将我们班的一个同学打倒在地,如同捻灭一只烟蒂。从那之后,他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生厌。他不再是那个好孩子

了,甚至变成了一个魔鬼。至少在他跟我交朋友的那段时间里。他故意闯了许多次祸,他认为,这样可以在我面前变得强壮。我不知道他什么开始仰慕我,但与此同时他嘲笑一切,而且嘲笑的是我所说的一切。我跟他承认,我有过虐待癖。他听了之后,除了讥讽,还会怎样?他讥讽地笑我笑个不停,笑得抽筋儿,并跟我形影不离地混在一起。

后来,茨弗拉被卷入了战争,他参战长达五六个月。战争中,他彻底失去了耶和华兄弟们的支持,很多年来,他们始终试图在帮助他。这是他有一次亲口告诉我们的。不用说,我几乎笑得把自己憋死。茨弗拉也跟着笑起来。该死的上帝!从那时起,开始了我们值得留恋的白痴时光。我们开始有计划有系统地毁灭自己。那时的我,已经不再是我。我曾经是悲剧的化身。尘埃和烟灰。

那是一段彻头彻尾的白痴时光,一切都以眼泪结束。如果现在让我回想,总的感觉,我还是从粪坑里爬了过来。我的感觉越来越好,现在对自己越来越乐观,因此我原谅了茨弗拉。

让茨弗拉来自的那个混蛋世界见鬼去吧!

总的来说,我目前的状态相当不错,尽管我有段时间一度糟得一塌糊涂,烂得不可救药,无论是从心理上、肉体上、灵魂上,还是物质上。这个事实无可否认。我彻底丧失了对自己思维的控制,彻底丧失了自己体内的信心。我的信心总在不停地咬牙切齿,“咯吱”作响,蠢蠢欲动地朝着四面八方,我很怕它,于是到处泼洒家酿的烈酒,试图让它有所收敛。尽管我已经不遗余力,黔驴技穷——最终还是徒劳无用。我居然能接连几个月时间控制饮食,在没有烟酒、没有一切的条件下熬过来,但是——有个屁用?!

一种病接着另一种病,而且每一种都想跟我永远相伴。

假如情况不是这样,反而让人觉得可笑。毫无疑问,毛病出在我的脑袋里,我的脑袋跟背叛了我的身体结成了攻守同盟,在我无意识的时候。这太神了。

肉体。瘫痪。最终的结果是,我不再听从任何种类的建议和规劝。孤独无助。

我仰面躺着。身体的重量将我拽倒,我的肌肉跟我较量,恍惚之中,我记起自己以前并不是这样。这是一种不妙的肉体感知。一种恐怖。很久以前,肉体很美,曾是一个舒适的家。

我闭上眼睛,就这样。你知道,但是……不管怎么讲,人们都不嫌弃自己的屎尿。即使你觉得恶心,厌恶,即使他们臭气熏天,令人作呕,污秽不堪,但毕竟与你的生活相随相伴,不管怎么讲,这个生活,是属于你的生活。你无法把它跟别人的交换。换句话说,即使你想跟别人交换——但是,你又能跟谁交换呢?当你听到这些家伙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那堆再典型不过、空洞乏味、无聊之极的琐碎小事时,在你心里肯定也会生出一个这样的疑问:这家伙是谁?他在说什么?当我们在凌晨三点、四点或五点呕吐的时候,这帮家伙都在做什么?他们当时都在哪儿,难道他们不记得了?难道他们躺在地沟里?

别胡思乱想了。你学生时代的情人……登上飞机,去了某个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在很久以前……全家都坐在机舱里,她片刻不停地画着你的脸。她画只是你脸的轮廓,如同卡通小说里的一个角色,但是不管怎样一认识你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你!在她的作业本里,有许多许多用圆珠笔画的这类肖像。感觉好像是远走高飞的是你,而不是她。遗憾的是,你是那个留下来的人。你留在这里,看着她远离。茨弗拉现在跟你在一起,他真心地想要帮助你。整个下午,茨弗拉都跟你呆在这儿,陪你一起喝酒,茨弗拉只是不停地倒酒,不停地喝酒。一点点烦心,小小的怨恼,茨弗拉都会帮你解决,他不停地倒啊倒啊。他不再言语,只是倒酒,如同父母,对孩子抱着最好的愿望。但是一切都已被毁灭。即使这样,他还是继续倒酒。你望着他的脸,对他感到怜悯。你们继续喝酒。茨弗拉说了句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像是广播里的噪音,或是电视天线接触不良。他说的话你一句不懂,就这时候,电梯启动了。许多电梯。有一个电梯,你想从里面下来,但是它在你住的那层楼不停。不停,不停。它在哪层都不停。一直升得很高很高,升到楼顶的平台。你站在玻璃电梯里,惊诧地俯瞰消失的城市,整座城市怎么都不见了?下降,下降。电梯开始下降。一直降到最底层,降到地下室。地下有一家肉食店。医院。你跨出电梯。每个人都在等待什么,采购什么。你看到电梯,电梯里运载的都是被肢解的身体。所有的东西都搅成一团。他们问你:“你想去哪儿?”你说你想买点儿什么。“是不是想买些吃的东西?想买只母鸡?”一位妇人手里攥着一只黑色的鸡。这只鸡好怪!怀抱乌鸡的妇人说:“这家店不远,你可以去那儿买,你很容易就能找到,向前走,然后右拐,非常近,就在那儿。”你跨出电梯,去找那家商店。大道。街口。这些路通向什么地方?

别胡思乱想了。你睁开眼睛。别胡思乱想了。你盯着棚顶。盯着污点。

摩肩接踵。污点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十分缓慢。

我逐个数着。一样。一样。还是一样。等我数到角落里,我已经感到适应了,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然而在墙角——发现一切都很反常。我心里清楚。我盯着角落。蜘蛛团缩在蛛网里睡觉。它身上虽然裹着丝茧,但我知道它就在里面。我有没有看过天空呢?

但愿看过。这个我从来没有提过。这个秘密被藏了起来。没有人谈论这个话题。

你知道,世上每件事物都应该是另一个样子。截然不同的样子。一切本应该属于你。你到底怎么混到了这一不?你到底为什么来到这里?

你本来早就应该死掉——在很久以前,我本来早就应该死掉,我说的是真话,这样的事情很容易发生。

我看着桌子。桌上堆着东西。针很脏。染着血。针管是空的。

对吗?我是既沉又轻、既复杂又简单吗?我站了起来。冬季。壁炉里的火熄灭了。我感觉自己变得衰老。当我看到海洛因时,我感到衰老,仿佛沉睡了许多年。我在沉睡中抽搐,沉睡,沉睡,现在终于苏醒过来。我已经跟大地融为一体。如同一根避雷的地线。

海洛因。点着灯的满月。很深,很深的地心深处。

出于孩子的好奇,我伸手去摸注射器的针尖:你想钻到我的皮下吗?你是否想跟我融为一体?

但这血迹?这血迹是从哪儿来的?这到底是哪个家伙的污血?黑色的影子。这是谁?

茨弗拉!是茨弗拉,这个让人诅咒的混蛋!我开始恐惧地瑟瑟颤抖。我要杀了他!我要活埋了他!

我浑身发抖。我之所以要离开桌子给自己扎一针,是为了让我俩一模一样,为了我们能重归于好,为了能一起同甘共苦。只要我给自己扎一针,就可以把他留下来。他可以用“白面儿”充当房租。那东西他有。一个交房租,一个交“白面儿”,我们是对完美的搭档。对于礼物,我们不会拒绝。你并不欠我什么。你是我的客人!

虚伪的唠叨。

交钱!交钱,交他妈的鬼钱!我哪里有钱?!我穿上衣服。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浑身哆嗦。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白面儿,注射针。此时此刻,钢针闪着冰冷的寒

光,仿佛刺进了我的大脑。

实在郁闷!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我该拿这家伙怎么办?我猛地撞上门,冲出屋去。

大雾的清晨。冬日。我浑身发抖。由于寒冷,由于刮进骨缝、刺痛灵魂的寒冷。我的神经。忍无可忍!这样我没办法活下去。我一定要宰了他!

我走啊走啊,推开一家咖啡馆的店门,像一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屋里人看着我,仿佛我是一名逃犯。逃犯,逃自哪里?我气喘吁吁,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小盅乌尼库药酒,然后透过窗户朝外张望。我一饮而尽。店里有两名警察。他们看着我,跟跑堂小声嘀咕了两句什么。我能察觉,他们正在背后调查我。警察,我,还有一名跑堂。一大清早,街上没人,也许因为星期天的缘故?他们小声打探我,在他们眼里,我变成了一个嫌疑犯。真可恨!那个混蛋刚一出现,我立即成了嫌疑对象。我又朝窗外张望,一眼看到了茨弗拉。他正从不远处朝这边走来。

“警察要找的肯定是这家伙。”我说。

我望着茨弗拉,他沮丧地翻找身份证。他从口袋里掏出酸奶和面包,并跟那些手拿步话机的家伙们解释着什么。检查。等待。过了一会儿,茨弗拉抬眼看见了我。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帮家伙是怎么跟来的?他用无助无奈的懊丧目光望着我,什么也没说。

他不想出卖我,他不想让那帮家伙知道我俩认识,否则我也会遭到检查。茨弗拉肯定是这么想的。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他从来就没有幸运过。

他被带走了。

跑堂冷冷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我给他造成了什么损失。

“怎么了?你看我有什么不顺眼的?”我问。

他扭过脸,没搭理我。

“莫非那家伙是你哥们儿?是不是也该检查检查你?”我突然大笑起来,我能够听到自己的狞笑。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睛,好像根本就不是我的。

跑堂没有吭声,朝咖啡机走去。

“我们都是哥们儿,不是吗?伙计,你倒是说话呀。”

“你最好还是别让我说。”他从牙缝里回答。

“我们都是好人,那帮警察都是可恶的混蛋。我们之间彼此理解,哥们儿,你和我。”

沉默。他在咖啡机周围摸索着什么。

“我说伙计,你不是也是无政府主义者吗?你恨警察……但你为了裤裆里那根耷拉着的家什忧心忡忡。他妈的,你哪里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嘿,你聋了吗?”

跑堂被我激怒了,脸色铁青地抬眼看我。

“再来两盅乌尼库,我马上付账。看得出来,你信不过我。但是……如果你是无政府主义者,你就可以加入到我和茨弗拉的行列,你要知道,我们都是疯子。”

跑堂没有应声,厌恶地看着跟前的家伙。他心中暗想:这家伙显然是警察的耳目,他不仅在这儿悠闲地喝酒,而且幸灾乐祸地胡说八道。

“伙计,别这么看我,小心我会收拾你。”

跑堂朝这边走过来,他对这副醉相和这堆谵语早就觉得忍无可忍,更何况这个混蛋还出口伤人!跑堂猛地抡起胳膊就是一拳,正好打中了酒鬼的门牙。那家伙跌撞地靠在墙上,脸上显出可怕的惊恐。“砰!”那家伙下意识地回了一拳,狠狠地击中跑堂的睾丸。跑堂疼得一阵痉挛,蜷成一团。那家伙发疯地扑上去,没头没脸地拳打脚踢,仿佛想要对方的命,并像野兽一样“嗷嗷”吼叫。他怎么还不住手?他打到什么时候才会住手?他到底会不会住手呢?不会,永远不会……永远不可能让他住手!

跑堂像一块海绵拧到一起。他的眼神被黑暗吞噬。一切全都翻入体内,缩到脏腑之中,在体内深处,进入孔穴,钻到一个小小的孔穴之中……继续殴打。他蜷缩得越来越深。劈头盖脸,拳打脚踢。

继续殴打。

结束了。殴打终于结束了。他听到店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出去。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无助地躺在地板上。

他不想从地上爬起来。终于结束了。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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