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努力进窄门”
2009-03-19蓝菊
蓝 菊
袁智忠先生是生活在当下的诗人,《骑马走向墓地》是他即将出版的第二部散文诗集。“要努力进窄门”,“因为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找着的人也少”,诗人是注定走进窄门的人。
伊格尔顿说“诗是新宗教,是一个挡开工业资本主义的异化而使人可以怀旧的避风港”。《骑马走向墓地》,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有《唐吉珂德》里那个骑士的影子。孤独、坚韧。当我读完诗集,深刻理解作者,一个诗意的天堂在眼前豁然朗阔。
“为了能够谦恭地聆听星体、天空和森林,就必须拒绝启蒙理性对待自然的那种无情的统治性的、视其为工具的态度”,这是《骑马走向墓地》里最深刻的可贵。袁先生的童年,是在苦难中成长,但也是在最真实的自然里度过,所有一切生命源发处的馈赠,最后是在笔端的肆意流泻。“时间是你的血流,我是顺着刻度攀走的纤夫”(《台历》),袁先生的诗歌与诗人本身事实上已经是“一座此际的丰碑”。当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生活的重担,径自选择诗意的栖居方式,在荒唐、野蛮的世间游移,作为一个自我封闭的客体而存在,并在其独特的本性中神秘地完整无缺,这多少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奇迹。孟京辉在《像鸡毛一样飞》里那句有名的调侃“是诗人,你就应该写诗”,可是后工业时代里的人们,慌乱并毫不留情的丢弃了这种神性。“灵魂是一种堪称神授的东西,甚至在我们成为人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因此我们可以说,人是一株天上的植物”,只可惜这株天上的植物已经变得混乱不堪。一部诗集是一个个体救世与自救的方式。绝望与希望,喧哗与骚动,大的时代拱廊下,袁先生用自己的坚韧独自前行。在一个时代里留下了属于自己的背影和思考的空间,这是《骑马走向墓地》又一个难能可贵的贡献。
袁智忠先生的诗是复调和多意的。《墓地》是其中一个典型。
墓地
朋友,你在哪里?
今夜,星光闪烁的夜空下,我是一位酒后举着自己灵魂流浪的盲人。
循着你浪荡的笑声,我在看不见的阑珊夜色里步履悠然。
在你华贵的棕色床垫上,除了你肉体丰满的爱人,一定还有我们童年时夏夜露宿晒坝的竹床,和那把我们轮换摇打的蒲扇。
今夜,我在一手摇着你转手给我的破扇,一手提着我的脑袋,轻扣你黑色的铁门。
朋友,脑袋是多少美妙的酒杯啊,透过布满血痕的杯口,我们往来把盏,吮血如酒,高歌麦地上空的月亮。
透明的月亮啊,凝固了锋利如刀的时间,夜光下的晒坝。我们把金黄色的爱情如稻谷般一粒粒从心脏里取出来在血水中一遍一遍算数。
朋友啊,你在哪里?
今夜,我们相互举起自己灵牌走向墓地吧。假如只剩唯一的墓坑,就让我们划拳决定胜负吧!假如,假如我赢到先手,临走时,朋友请别忘了把你的外套留下,盖在我的骨灰上,盖在我敞开酒气的胸口上,盖在我紧握降魔杵的右手上。
朋友,今夜,你在哪里?
《墓地》可以多种方式解读,这是文本内在丰富性带来的结果。《墓地》里的“我”,那位酒后“举着自己灵牌流浪的盲人”,是精神分析视域下的阳刚的、父系意义的明确暗示。“透过布满血痕的杯口”,“锋利如刀的时间”,“吮血如酒”等意象是日神般的力,而“夜光下的晒坝”,“高歌麦地上空的月亮”等却是柔性的,就像诗评家蒋登科先生评点袁先生第一部诗集《心碑》,“在我的印象中,智忠是一个外向的、具有阳刚之气的人,但读他的作品,我发现他也是一个敏感、细腻、内心丰富的人”,袁先生很好地在相悖的两极中完成了整合,张力增加了诗歌的美丽。“一手提着我的脑袋,轻扣你黑色的铁门”,这是作者用骑士般的勇气,以散文诗的方式,对一个时代的宣言。《墓地》中的意义单元众多,“我与朋友互不相见”,可以被改写为“低反叛高”的意义单元,我在明处的“显”与朋友的“隐”构成“高”/“低”相对。而我“举着自己灵牌流浪”是一个沿着水平轴的运动,可记为“中”。这样《墓地》就具有了结构主义典型“坐标轴”的形态,在表面的能指后指涉了深刻的所指。“朋友,今夜,你在哪里”,结尾这样的发问让全诗动情有力。
《墓地》可以看作诗集《骑马走向墓地》里的一种代表。诗人的诗作与其第一部诗集《心碑》相比发生了风格上的转向,后现代的意味更加浓厚,更多具有现代色彩的隐喻出来。但同时作者又是东方化的诗人。“五四”之后。中国诗歌走向何方,是否还有复兴的希望,袁先生的两本散文诗集,做了一种自己的回答。这是一个永远不丢弃民族精魄的诗人,喝茶、下棋、会友,袁先生诗里满是汪曾祺的淡定、周作人的苦味。“我是一位独眼剑客,走马平川,破山为水,凝水为山”,《山水与剑客》是中西交融,但内核坚持东方精神的映现。
山水与剑客
天雾水雾,锁断左眼的窗口,锁断那条连接故乡的河路。
不眠的左眼,紧盯一棵树,一棵桐树亦或桑树,树又上的马蜂窝,拥满美丽的小蜂嗡舞,树干下小女孩手中的竹杆,是捅破天空刺痛左眼的一把利剑,铺展生命洁白如绢、如歌。
我是一位独眼剑客,走马平川,破山为水,凝水为山。冥想山水中的马蜂窝是小女孩眼里甜甜的桑椹可餐。
好想,挥剑断树,挥剑断土。树有根。土难断。好梦难消散。
独在旅途,放眼那片山水。美梦如歌。
“故乡”挥之不去。“树有根,土难断”,这样一位从生活的本真里成长起来的诗人,永远怀旧。“树叉上的马蜂窝”。“桑椹可餐”,“天雾水雾”,这些纯粹的东方的趣味,在一个中西融合的表象框架中加以体现。刘勰说“文采所以饰言,而辨丽本于情性”,情是本,辞是表。《山水与剑客》里的东方情绪深蕴其内。但“不眠的左眼,紧盯一棵树”,“树干下小女孩手中的竹杆。是捅破天空刺痛左眼的一把利剑”,这样的句式组合,分明是西方蒙太奇手法的拼贴组合,恰当运用。此种西方特有的文字“画面化”的呈现方式,对当下诗歌的创作是一种贡献。
除了《山水与剑客》,《欧行散板》也是作者诗歌中西相融的典范。2004年,作者偕妻女游历欧洲,每到一处,常有所感,于是便有了组诗《欧行散板》。
读山间的河流,如读人流的血管,混浊了;读辽阔的山与地,秃了;读城市的头颅啊,如鳞片般丑陋。
是不是?在很高很远处阅读现代城市,都会读到丑陋啊,我模糊的眼睛与心灵。
这是作者站在东方立场对西方的一种观望,由文化地理意义的表面,去解读异域在现代工业社会下的残忍与破碎。“现代城市”、“读城市的头颅啊,如鳞片般丑陋”,是西方化意象,但作者的价值判断和视域是东方的。“当诗人告诉我们他的爱人像一朵红玫瑰时,我们知道,正因为他是把这一陈述放在诗中的。所以我们不应该追问他是否真有这样一个爱人,她在他看来由于某种奇妙的原因就像一朵玫瑰”,诗人看到了他眼中的一切,就像作者眼中的现代城市。
威尼斯——我是何等的快乐与疼痛呀。东方与西方,黄皮肤与白皮肤,古昔与今朝。
在这段诗中。作者直接提出了融合过程中的焦灼与欢乐,似乎随手拾掇而成,并非精心结撰。但却准确的道出了中国当代诗歌面临的困境,平淡处说真理,平凡里见功力。中西交汇,不仅是诗歌领域,同时也是二十世纪以来整个中国需要面临的文化语境,如何在融合里找到一个出口,诗人在快乐与疼痛中给出答案。
《骑马走向墓地》除了现代性、东方神韵和复调表。达等语义特性之外,独特的生活经历为诗集打上了深刻的文化烙痕。袁先生常常风趣的称自己做“三轮车夫”:影视学研究、应用写作研究、爬格子写诗,书房“听雨斋”便是偷得浮生半世闲的蜗居。很难想像一个儒雅的大学教授,在十四、五岁的年纪用板车拖着好几百斤的煤,走几十里的山路,饥肠辘辘,食不果腹,疲惫而艰辛。这可能是一个时代在一个人身上的烙印,也可能是一群人的缩影。本雅明曾经为知识分子做了一个初略的定义,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层进入现代社会后,其本身就代表着一个困境,一种悖论。知识分子面临着城市游荡者的身份,某种意义上与拾荒者类同。这也是从文革中成长起来,并已成为社会中坚力量的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共有境况。袁智忠先生便是这样的知识分子,袁先生的爷爷是一位豪达大度的儒商,但社会的动荡与时代变革,把袁先生全家抛向了乡村这个完全陌生的场域。袁先生的父亲勉强做起了乡村会计,这个昔日的秀才,旧时的知识分子,把返城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于是袁先生几岁时便学会了珠算,在生产队为社员计算工分和粮食,九岁便上山打柴,忍受着乡村里周围人的不理解和隔阂,背负着父亲的希望,含辛茹苦,几经磨难,终于考上大学,返回到梦想的城市。但新的困境和焦虑开始产生。“时间是你的血流,我是顺着刻度攀走的纤夫”(《台历》),当袁先生艰难地走回城市时,这城市已经不再是他父辈记忆和述说的“城市”。勾心斗角、丑陋肮脏,“抖动哭泣的呐喊,在心的深处,在生命的河底,在冬季的冰谷……”(《冬夜的风》),一无所有的“乞丐”。让诗人开始了心灵的游荡、冲撞、留念乡村、态度的尴尬……,这就是那一代由城市而乡村、再由乡村而城市的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他们通常是韧性的,在物质化愈发严重的当下,更多的是对社会回报的大爱。二十年前,学有所成的袁先生曾经面临三条不同道路的选择:从政、经商、学术,最后与生俱来的诗人气质让他留在了学校,几经辗转,数载拼搏,终于在学术上颇有建树。“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虽然哪里都是寂寞,生活的勇者总是背负希望前行。外在于彼,内在于此。事实是公开的和无可怀疑的,价值则是一己的和无缘无故的。诗人的个人体悟无可代替。
《骑马走向墓地》里的生命意识是诗人的深刻内省,是非物质化、非功利化的反观。今天的袁先生选择了简单的生活方式,放弃了物质的奢华,在知识分子的角色里坚守本真。袁先生是一个绝对善良的人,因为只有心底纯净的人才应该写诗。“诗本身对于理性探究来说就像全能的上帝本身一样难于理解”。农村——城市;城市——乡村,不断的轮换身份与角色,只有经历,才能够感知平淡背后的深刻蕴藉。袁先生诗中几乎每一个意象,都是按帧定格的画面,要真正的读懂和理解,对于受众也是一种选择和挑战,这是一种建立在丰富经历之上的深厚。“大器晚成,釜底已久,虽延年命,亦悲荒凉,校讫黯然,诚望杰构于来哲也”。借用鲁迅先生写作《中国小说史略》时的题记,可以多少道出《骑马走向墓地》和袁先生为文、为人的稳健和厚重。其时,很多时候,关于诗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尊敬和仰望。让我们在诗人的指引下一起进“窄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