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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语湘音的原生态再现

2009-03-19孙叶林董正宇

船山学刊 2009年1期

孙叶林 董正宇

摘要:彭家煌《怂恿》是现代文学草创期的方言写作代表文本,文本无论是叙述语言还是人物口白均是现代文坛洞庭楚语湘音魅力的原生态呈现,这是文本独特风格形成的根本原因。当然,《怂恿》方言土语的运用有泛滥化的倾向,还存在较大的审美提升空间。

关键词:彭家煌;《怂恿》;方言写作

中图分类号:H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9)01-0060-04

作为现代文学草创阶段的作家。生长于洞庭湖边的小镇上的彭家煌(1893—1933);并没有自觉的清醒的语言意识,他能依赖的语言资源也不多:文言文在五四“文学革命”的声浪中迅速地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没有出国经历,西方的语言资源难以很快接受和应用:刚刚得到大力提倡的白话文远未臻于完善之境界。但彭家煌还是以其努力和勤奋在乡土寻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之根——洞庭湖畔的楚语湘音,并写出了《怂恿》、《活鬼》、《陈四爹的牛》、《喜期》、《喜讯》、《美的戏剧》、《牧童的过失》等乡土小说杰作。他的好友、同为湘籍作家的黎君亮(锦明)指出其“有特出手腕的创制,较之欧洲各国有名的风土作家并无逊色”。茅盾在《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中说:“彭家煌的独特的作风在《怂恿》里就已经很圆熟。”从这一评论我们可以看出茅盾认为彭家煌是有独特风格的。而《怂恿》是其标志性文本。

一、洞庭楚语湘音魅力的再现

作为彭家煌的处女作,《怂恿》发表于1925年,小说写乡绅恶霸牛七利用家族势力与冯姓财主斗法而将族内名叫政屏的一对老实夫妇当作牺牲品的故事。小说的题目为“怂恿”,《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鼓动别人去做(某事)”:小说的确讲述的是一个言说之中引起纷争并在言说之中得以消解的故事。细读小说文本,那些洞庭湖畔鲜活的方言土语。带着湖水的腥荤、辣椒的气息,扑面而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怂恿》中最能传达楚语湘音魅力的要算那些丰富的地方俗语了。这些俗语在文中处处都是,如冯郁益叮嘱喜宝买猪手续要清以免以后惹麻烦时说“莫手续不清,明日又来唱枷绊,翻门坎”,说牛七爱挑事是“随是什么,爱寻缝眼”,爱“称长鼻子”;叙述牛七身胚高大,不同文质彬彬的兄弟,作者说“真是走了种的蛮”:说一个人成事不了就说“空的。蛆婆子拱磨子不起”;谁惹了牛七,就是“小蛾子扑灯火”:要透明的说一件事就“当面的锣,对面的鼓,打开窗户说亮话”:禧宝能说会道真是“随便放句什么屁,都像麻辣子鸡样塞在人家口里,又厉害,又讨人欢喜。”这样的言语言简意赅。通俗明了。充满了泥土气息。此外。“儿女读洋书的,不瞒人,硬有一串”,“箩筐大的字,认识好几担”,“节子边来了,卖是要卖的”,“他骂是会骂,能不能‘排,却没有他的责任”。像这样的语句全篇很多,读来亲切易懂,很有生活气息,让人仿佛置身于洞庭湖畔炊烟袅袅之乡村。

其次,文本中的方言土语充溢着浓厚的粗直的野味。小说为我们讲述了生活在洞庭湖畔大量的下层群众或底层实力人物的生活情况,这些人似乎没有太多的曲折委婉,常常以大嗓门呼三喝四,谈吐粗朴率直。也是因粗野,他们那似乎也不避淫秽、邪恶的比喻和陈述的谈吐常常不择而出。文本中“怂恿”一词的主语——牛七的谈吐最有代表性。且看:

“哼,他来了怎么样,日年,我还不清楚,裕丰隔房的穷孙子。他伯伯打流,偷人家的家伙,当众丢过丑。全屋都是跛脚瞎眼的,娘偷和尚还说不定,读了这些年载的书,还是个桐油罐,破夜壶,猫屁不通的红漆臭马桶!这没出息的杂种,我料他跳起脚雅屙不出三尺高的尿。政屏。你去看看,他如果不安分,叫些人结结实实的排他一顿。”牛七跳起来咒,口里的唾沫飞上了政屏的脸。他骂。是会骂。能不能“排”。却没有他的责任。

作为“豁镇团转七八里有数的人物”,牛七话语的粗野不仅仅是个谈吐粗直、不避淫秽的问题。而是表现在他那种特有的蛮横和狂妄之上,他敢于公开地把自己的掠夺意愿阐发出来,并以此来劝说自己的同类。

再次,品读《怂恿》,我们更会为文本不乏机智幽默诙谐的语句而忍俊不禁。如“盛大汉却是甜津津的在二娘子的樱桃口上用尽了平生的气力来吸吮,如果吸不转气来,他愿意自己也断了气的”。这一句子生动地表现了盛大汉借机轻薄二娘子的心理。又如“真个,他俚看二娘子死到几时,大有任其自然之势。二娘子脸上硬是露出死得不耐烦的神情,大概她死了这么大半天,不免有些肚饿和尿涨”,又如“二娘子依然壁直的死着被抬回了家”。这些语句生动而深刻地揭露了二娘子被人糟蹋的悲惨,初读往往让人忍俊不禁。文本语言的俏皮和幽默体现了作者对方言土语的吸收和改造。当然,作者的意图并不是让人笑笑而已。当我们笑过之后,我们完全明白那笑中的辛酸。笑中的沉重。这种“以笑当哭”的手法在《怂恿》中运用得恰到好处。使整篇小说生动活泼而不失严肃和深沉。

二、丰富的有意味的方言“口白”

当然,《怂恿》文本中不仅在叙述中大量采撷和运用地道的洞庭方言土语,而且在人物“口白”中使方言土语发挥出了最大语效。粗直野性的语言交际难免会经常发生碰撞、争执,这就是文本中随处可见的“吵架”式对话,人与人之间大量的唇枪舌剑式语言交锋成为文本中最精彩、最有滋味的部分。且看买猪一幕。店倌禧宝作为裕丰肉店的走狗,仗着主人的“声势”,“洋腔海白”的生意经中是霸气十足。只见禧宝袖子一勒,坐了个骑马装,一手叉腰,一手劈空气,用劲的说:

“当面的锣,对面的鼓,我俚打开窗户说亮话:政二哥,你是三两块钱不在乎,找出价雅实在不算少。一句话。买卖成不成在你,四——十——五——块——钱。你愿意,我俚就空几天来赶猪,不愿意,我俚就对不起,在府上打扰太久——啦——”

禧宝本没讲完,眼盯着政屏。站起来,口仍然张着探形势,等回话。旁大雅起身,装出要走的神气,形势很严重,政屏似乎已屈服,很为难的苦笑着说:

“这样,我就太吃亏了。你们真厉害!”

“好啦,好啦,话就讲到这里止,政二哥,过几天来赶猪就是。恭喜恭喜,两边如意,我俚走了吧!”旁大两边作揖,政屏起身预备送客,窗外的那位客。咬紧牙关,一溜烟的早两步走了。

寥寥数语,将店倌禧宝的伶牙利齿、精明霸气,帮闲旁大的两面三刀、左右逢源以及农民政屏的老实巴交、忠厚善良描绘得淋漓尽致。再如文本演进的关键环节——“怂恿”,同样以激烈争辩的对话的形式展开:

“裕丰怎么样,禧宝怎么样,禧宝买就是裕丰买,你当禧宝是好东西,他专会钻裕丰的狗洞。不管他是谁。我都要请他结结实实上老子一回当。娘卖的!从前的事。不必讲得,鸭婆子进秧田,来往有数,于今送肉上钉板,还不砍他个稀烂?政屏,你不听雅随你的便。以后,你屋里的事就不必来问我啦,”牛七跟政屏赌气,“你屋里的事就是政屏每年少饭谷,少不得拿钱到牛七家去籴,政屏那敢开罪

他!

“不是这样讲,七哥,我单怕是脚伸出去收不回,又是一跤绊倒山砌脚下爬不起。七哥既肯替我出主意,我还有个不好的?”

这场“怂恿”与“被怂恿”的对话中,牛七的“话份”十足,自然把握了对话的主动权,说起来是滔滔不绝,气势凌人;而政屏由于经济受制于牛七,处于话语弱势的一方,自然只能是唯唯诺诺,懦弱无奈。至此。矛盾在言语的“怂恿”中被激发到顶点。冲突的发生成为必然。在众人都遛之大吉之际,政屏五婶婶出场亮相。当起和事姥,她对原拔说:

“原拔爹,你想想,二娘子尽留在你这里,于你有什么好处。可以抹糊就抹糊点吧!这件事就是政屏没道理,你是读书明理的大量人。家里又富足,就可怜他这一趟辛苦,雅可怜二娘子这趟糟蹋吧!我是不相干的,只愿邻居的和好。实在和不了。雅不关我的事。”

这一番言语软中带硬,既给原拔面子又点中其要害,不由人不折服,充分展现了这位“专走五湖四海的女光棍”的泼辣与世故。小说的结尾同样以一场富于意味的对话结束:

热闹的端午节过了,在省垣勾留了一晌的旁大回了家,到裕丰闲坐,那时郁益、禧宝都在店。

“哈,我说,宝先生。前回下仓坡那对货味几何如咧?”旁大莫名其妙的问。

禧宝没回话,涨红了脸,眼向郁益一睃,转背朝着旁大。把舌头吐出来两寸长。

这场对话中。帮闲旁大不明白事实真相。但又喜欢打听是非。问的是莫名其妙;而禧宝心知肚明,但麻烦由己而生,在老板面前尴尬万分。只能无言相对。小说哑然而止,又使人遐想翩翩,意蕴悠长。此外,文本对裕丰老板冯郁益跟店倌禧宝的对话,小通州讨好原拔的话语,牛七对政屏二娘子家人的挑唆,日年为原拔的辩护,言语的碰撞、方言口自的滋味、人物的个性均得到生动呈现。

受这种活辣语言箭簇的影响,文本中的叙述语言也多少带上了“争辩”的色彩,自我的表述总要不知不觉地捎带上一个感觉中的对立面,似乎只有在与对立面的抗争驳斥之中才能清楚地阐发自己的意见。如文本首节对牛七的介绍,其中虚拟“对话”的腔调、语气就非常明显:

牛七是溪镇团转七八里有数的人物:哥哥四爷会八股。在清朝算得个半边“举人”,虽说秀才落第,那是祖上坟脉所出,并不关学问的事,只是老没碰得年头好,在家教十把个学生子的《幼学》、《三字经》,有空雅爱管点闲事;老弟毕过京师大学的业,亲朋戚友家与乎宗祠家庙里,还挂起他的“举人”匾;侄儿出东洋;儿女们读洋书的,不瞒人。硬有一大串。这些都是牛七毕生的荣幸,况且箩筐大的字,他认识了好几担。光绪年间又花钱到手个“贡士”,府上又有钱,乡下人谁赶得上他伟大!他不屑靠“贡士”在外赚衣食,只努力在乡下经营:打官司喽,跟人抬杠喽,称长鼻子喽,闹得呵喝暄天,名闻四海。他雅喂过蚕,熬过酒,但都是冒得一眼经验,凭着一鼓蛮劲去乱幺,每年总是亏大本,没得“打官司”,“抬杠”那样的成绩好。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质彬彬的兄弟里,他真是走了种的蛮。他的排行是第七,人们便派他一个“牛七”。他胆量很大,又学会了刀,叉,拳,棍,武艺,黑夜里听见屋前后有响动,一个人敢拿短棍入山赶强盗。有一年清乡委员下了乡,还几乎挨了他的做。横冲直撞,那里找得到对手;牛眼睛钉住了谁,谁就得小心些;若不幸闯在他手里,就同黏了油漆样,弄不清爽。他那黑漆的脸又油晃晃的,顾名思义,雅有尊他“油漆”的。但“油”与“牛”,厉害很悬殊。因而尊他“牛七”的毕竟占了势力。

总之,《怂恿》中方言“口白”的大量采用,除了首次在现代文坛展现出独特的楚语湘音滋味外,还充分发挥了方言土语在文本中的修辞功能和叙述功能。文本中大量的“吵架”式人物话语。一方面起到了导人、推动故事演进的叙述作用:同时这些极具个性化和地域色彩的人物对话,非常贴近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又起到了很好的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禧宝、政屏、牛七、小通州、日年、政屏五婶婶……等等洞庭湖溪镇活生生的一群人,这群直爽而带有辣椒味的人先后登场亮相,他们的言说,展现了他们的不同个性和人生阅历,让他们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三、方言写作的开创之功与白玉微暇

作为现代文学中最早的一批乡土题材作品,彭家煌《怂恿》乡间话语运用灵活而没有晦涩感,这些具有独特的地方味的语言的运用既透出了彭家煌积淀多年的故乡情怀。又使作品充满了浓厚的乡土特色。这是现代湘籍作家较早的方言写作尝试,也是湘言湘韵湘音在现代汉语文学中的首批亮相之作。应该说。彭家煌的开创之功不可否定。难怪茅盾评述《怂恿》为“浓厚的‘地方色彩,活泼的带有土音的‘对话,紧张的‘动作,多样的‘人物,错综的故事的发展,——都使得这一篇小说成为那时候最好的农民小说之一。”鲁迅1934年在一封信中曾经提出一个论断:文艺作品越有地方色彩,就越有国际性,他从木刻谈起,然后说:“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怂恿》之所以受到黎君亮、茅盾等人的高度评价,其根本的原因大概也在此吧!从这种意义上说,虽然彭家煌“在文学史上尚未得到应有的评价”,但是我们相信他的作品,尤其是《怂恿》的开创之功,终将使其人其作在现代文坛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作为现代文学草创期的乡土作家群体的一员,彭家煌的方言写作毕竟处于一种不自觉的状态。没有一位作家不重视语言,但这并不意味每一位作家都有清醒的语言意识。当代小说家汪曾祺说:“语言不止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应该提到内容的高度来认识。”“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尽管彭家煌创作《怂恿》等方言乡土小说时,非常用心”;但总起来看,彭家煌缺乏清醒的自觉的语言意识,尤其对方言土语进入文学文本问题缺乏理性的思考和从容的实践。这导致《怂恿》方言土语写作中的两大缺陷:第一、方言土语的使用没有节制,过于泛滥,造成读者接受的困难。比如文本中“碌”(混),“乱”“幺”(乱搞),“颈根”(脖子),“咸服”(服气),“耳巴子”(耳光),“强梁”(称霸),“粪涨”(混账),“雅”(也),“我俚”(我们),“楼”(喽)……等等语词,如果不是笔者加上注解,我相信大多数湘语区域外读者是猜不出它们的语义的。第二、方言土语的使用远没有上升到审美的高度,文本不少方言土语词汇没有经过改造和提炼,有的误用。有的过于粗痞化。比如文本中对原拔家的长工盛大汉调戏二娘子以及小通州用“通气”的方式营救二娘子等场面的叙述话语,就存在自然主义的倾向。

当年,面对方言文学的草创之作《海上花列传》。胡适先生就指出“方言的文学有两个大困难。第一是有许多字向来不曾写定,单有口音,没有文字。第二是懂得的人太少。”仔细分析。这两大困难表面上看是两个层面的问题,前者属于创作,后者属于接受:事实上,两者又是相互联系的。正是因为方言固有的口语性,决定了方言进入文学语言的困难:“单有口音,没有文字”:而方言的地域局限性,导致了方言文学接受面的窄小,“懂得的人太少”。正如共同语一样,方言同样不是十全十美的语言,其缺陷和不足导致了方言文学的困境。如何解决?笔者认为,关键是要发挥创作主体的能动作用。方言土语是一种原生态的语言,要成为文学语言还需要创作主体的创造性改造。现代湘籍作家周立波曾在总结自己方言写作的经验时说:“在创作上,使用任何地方的方言土语,我们都得有所删除,有所增益,换句话说:都得要经过洗练。”彭家煌《怂恿》方言写作的开拓之功与白玉微暇证明,现代湘籍作家方言写作的突破,无疑还要经历一个较长的“在路上”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