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昨天走来
2009-03-18陈志泽
陈志泽
还是梳着发髻,穿着自己缝做的汉式大襟衣,母亲在回家的路上行走。总是这样,怀念母亲,母亲就又从昨天走来了,母亲身体不好,可她不乘车,总是走路来。脚上的纽边黑布鞋沾附了许多泥粉,风伴随着她。风吹不乱她半白的发髻,只吹落她略显宽大的额上沁出的颗颗汗珠……
快过年了,母亲记得我们爱吃元宵丸,大老远赶来为我们做吗?母亲是个有情趣的人。年年春节临近,母亲是一定要做好多元宵丸的。母亲极细心地备料,做好每个环节,绝不马虎。特别是捏馅丸这道工序,以花生仁研末,调拌剁碎了的冬瓜糖、芝麻、白糖、熬过的“葱头油”而后捏成馅,用馅丸在糯米粉中团皮,成为皮细嫩、馅丰满,甜美喷香的元宵丸。母亲总是做得既好又快。母亲能两手并用捏馅,一会儿就捏出一大钵馅丸来。母亲还嫌不够快,要夜以继日地做。一盏油灯挂在厅堂的木柱子上,母亲坐在灯光下,双手不停地捏着馅丸直到夜深。大家都睡了,家中一片静寂,唯独母亲一人还在忙着,从她的手中源源不断地滚出圓圓的元宵馅丸。有时我们从睡梦中醒来,会看到母亲在打盹,可双手还在不停地捏呀捏……
在这样的持久战中,母亲有多累!她患有糖尿病,自己是不能吃元宵丸的,可母亲一定要让全家大小和到我们家拜年的所有人,都能痛痛快快地吃她做的元宵丸,痛痛快快地享受她的高超手艺。
母亲撑着一个十多口人的家,历来省吃俭用,可有时也有小小的“奢侈”。
她喜欢吃点小零食。母亲空闲时也会有兴致光顾本地的小吃。我家对面山头上有位中年妇女常会在下午三四点钟提着一筐油煎豆腐下山,“烧豆腐!烧豆腐!”叫卖,经过我们家门口时,母亲会喊她过来。母亲喜欢这种质优价廉的小食品。豆腐做得很细膩,切成大方块、油煎得腊黄,叠放在一个大陶钵里,用棉絮包裹保温。因为备有蒜茸、酱醋,卖主揭开盖子时随即一阵浓香逸出。另一种小吃是炸菜馃。那是离我们家不远的小街上,一个叫“黑猪仔”的中年男子经营的。他有个固定的摊位,设在自家厅堂前面。摆着风炉,燃烧柴火,油炸这种闽南的传统小吃。他调制的菜馃风味独佳,在山村小街上很有点小名气。每次母亲要我上街买菜课时都要叮咛一句:“买‘黑猪仔的!”我买了“黑猪仔”的菜课到家时菜锞还挺热……
母亲还常在菜市场散市后大批量购物,她的气魄大得吓人,很使一帮小商小贩眉笑颜开。他们不见母亲到菜市场买菜时,常会找上门來。
“老大姐哟,今天的牛肉实在好,就这些了,你都包下,最便宜卖你!”
“你是聪明人,多买些花生晒干放着慢慢吃,方便又划算!”
动员母亲大批量购买的卖主巧舌如簧,母亲呢,本来就胃口大,经不起鼓动,大多成交。说来不奇怪,母亲记挂着全家人的生活,柴米油盐,她得样样记在心里,细细盘算。她这样做不是浪费而是节省了。我们也就因此可有小小的享受。我记得我们家是设有几个大陶缸的。那是专放蒸熟晒干带壳花生的“仓库”,我们这些嘴馋的孩子会时不时偷偷揭开缸盖抓上一把。母亲有时也吃,当她发现缸里的花生消减得厉害,先是惊叫起來——母亲常念本地歌诀:“上开花,下结籽,大人小孩爱吃得‘半小死。”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笑了,并不追究……
母亲喜欢唱歌,又天生一副好嗓子。我不知道年轻时她是不是唱过什么流行的歌,在我的记忆中她唱的都是《圣诗》。词是按闽南方言翻译的,曲谱可以说是早就成为经典的名作,有不少分不清是世界名曲或是宗教歌曲。知足常乐,母亲快乐时一定唱《圣诗》。她常常边干活边歌唱。在礼拜堂,唱《圣诗》的女声部比起音色暗哑的男声都强多了,一听就知道是母亲领着的。母亲的歌声在里头非常突出。在家中她也常常忍不住歌唱,圆润、明亮的歌声吸引了路过的乡亲。母亲的歌声是明丽的阳光,她唱着,我们家低矮的房屋就不阴暗、不潮湿,母亲悲伤时也唱歌,那是她平静地向上苍祈求着什么。这时,《圣诗》带着忧伤,仿佛溪流受到岩石的阻碍。断断续续地流。母亲唱着忧伤的歌并不沉重,母亲的歌声是暗夜里的月光,可以洗涤心中的郁积与伤痛。母亲唱过一两首就又开心了,同我们有说有笑。有时,接着又唱起快乐的歌。这时的溪流没有了阻碍,欢畅地奔腾。常听母亲唱《圣诗》,我竟然也能跟着母亲哼唱起来。
母亲的歌声至今还常会隐约在我的耳边响起。夜晚,凭窗望星空,突然又想起了母亲,母亲,你在哪里?我听见母亲轻柔的歌声随着浮云从天外传来。母亲又从昨天走来了。母亲双脚生风——可她的脚跟是长着“骨刺”的呀!夜已深了,当助产士的母亲一定是听到了请她接生的敲门声。敲门声很急,又有“难产”在等着她吗?母亲念过助产士专科学校,算是“科班出身”。加上勤钻研、勤出诊,在山村里名声很好。乡亲们尊敬地称她“先生娘”或干脆称她“先生”。由于她的有力助理,父亲的诊所成为那一带乡村人气最高的“医馆”。我的眼前时常映现出母亲赶路的身影,大多是她风风火火接生去。过去山村的妇女生活贫苦又缺乏卫生常识,生孩子出各种问题是常事,“难产”是其中的一种,可母亲都能让险情随着她的满头大汙一同落地。母亲有时是动用“产钳”才把幼小的生命从死神那里夺过来的,“产钳”也是母亲的另一双手。看起来这金属的“产钳”冰冷、坚硬,其实它紧系着深情与使命,为母亲建立了不小的功勋。时间一年年过去,从母亲的手上来到人间的孩子多了起来,眨眼工夫都长大了。走出门去,隨时都能碰到一两个。常看见他们亲热地拉着母亲的手说着什么。他们知道是眼前这一位母亲费了力,把他们接到世上的。我听说过他们中有一位,母亲硬是在死亡线上把她救了下来,还应她父母的一再请求。给她起了名字“雅音”。“雅音”长得特别健康、漂亮,后来念了大学,成为国家干部。母亲竟然还曾为自己接生过,生下的就是我,那一天,当医生的父亲恰巧出诊去,她便自己给自己接生。我出生不一会儿,出诊的父亲让病人的家属前来我们家取药,说是等着急用。母亲一听,竟然毫不犹豫立即就下床走出房去。这时,母亲因分娩的辛劳和天气的炎热而大汗淋漓。她一眼望见天井那里有一缸“雨落水”,便毫无顾忌地舀出一大盆来擦洗手脸而后到药房为病人取药。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在闽南一带,不要说是刚分娩,就是在月子内,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产妇不能下床,不能下水——更不用说是冰凉的“雨落水”,可母亲顾不得这些了。母亲接生的孩子后来走进自己美好的生活,走进社会。成为各种各样有用的人才。母亲的双手是包括我在内的许许多多孩子人生的起点。
母亲的温情、慈爱,像一条溪流婉蜒多姿流淌,但溪流竟然也有汹涌澎湃、泥沙翻卷的时候。母亲的性格泼辣、暴躁是少见的,发作时,同端
庄、秀丽的她判若两人!是遗传基因的缘故呢,还是因为繁重、严峻生活的铸造?难以说清。我们七个兄弟姐妹都因犯错挨过母亲的打。气急之下,灶边粗大的柴火也顺手抓起就打。
有一回,母亲把我带到房中,随手把房门拴上。
“快把偷我的钱拿出来。”母亲开门见山。
“没有呀,我没偷钱……”我觉得很突然。
“你还不承认,快拿出来!”母亲已抓起靠在衣橱边的一把檀木拐杖。
“我没偷钱!”我委屈地哭了。可母亲一点也不心软,拐杖打了过来。
“打死你!打死你!”母亲手中的拐杖朝我猛打,我双手抱住头,左躲右闪。母亲的拐杖全落在我的腿上。
“我没偷钱,就是没偷!”我哭着嚷嚷,绝不屈打成招。
母亲一口咬定,而我至死不认,这一顿打的惨烈就可想而知。这是母亲对我最凶狠的一次打。
隔天早晨,母亲突然流着泪走到我的面前。
“让我看看……”母亲拉起我的裤管,直拉到大腿。她看到我的腿上布满伤痕,禁不住哭出声来。她难过地说:“我冤枉你了,钱是从衣服口袋的破洞滑落下去的,已经找到……”
母亲的打,是爱的流淌过于强烈了,具有冲击力的波涛把我席卷;是爱的火焰太旺了,把我烧灼。
母亲的智慧平平。但她用心,就常有不一般的作为。有一回,我们家租用的房子期限已超过,房东急着要,一再催促搬迁。父亲到处找不到房子心急如焚!有一天大清早,母亲告诉父亲,昨夜梦中阿福婶叫唤她,对她说,有个地方挺合适,他们缺钱用,正想把房子租出去……父亲立即找到这个阿福婶,一问,果然有这回事,房子也果然合适,立即谈妥,搬家。父亲以为,这真是“神迹”,我却坚信,这是母亲被逼急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平日见到的迹象、听到的传闻,在某一刻炼出了“金子”。
母亲这一条清澈、透明的溪流,也有深不见底的时候。在一些大事上,母亲的深沉和果断有时简直到了“狠”的程度!
二哥中学一毕业,母亲就非得让他到菲律宾闯荡。母亲从心底断定,那个年代让儿子到国外闯闯要比在穷山村度日子有盼头,可她从來没说出个道理来,只是决心让二哥走。她和父亲就在家门口送走我二哥。目光所及只那么一小段路,就被一堵残垣断壁遮住了。父亲的眼泪扑簌扑簌直流,母亲只是抿着嘴角。母亲站在家门口很久,不肯返回屋里。这一别,母亲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只是时常接到儿子从菲律宾寄来的不多的“侨批”(即侨汇)。父亲常喃喃自语,当年怎么那么傻,就不懂得送他一程,至少送到出海的码头呀。母亲却从来不说什么,到底是她比父亲想得开呢,还是她有意绕歼这个话题?母亲是否在心里翻滚着汹涌的思念,是否在不眠的长夜独自说着关于二哥的言语?母亲从不透露。
没想到,母亲也曾想送走我,像当年送走二哥。我八九岁那年母亲就准备让我到新加坡定居。这一年侨居新加坡的二姨回国,母亲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你这回就把他带走。”二姨回答说:“什么?你舍得让你的‘尾仔走?可现在孩子已超过政府准许的年龄,不行了。”母亲很失望:“有什么办法补救吗?”二姨说:“没办法。”听到母亲和二姨的对话,我觉得意外和吃惊。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非得让我们兄弟走老一代华侨走的路?但我知道,母亲从骨髓里爱自己的孩子。正因为这样,她才最豁达、最放手,她认定的地方再遥远,再艰苦,也不惜让儿子从自己的身边走去……
有段时间,一个不大不小的挤压人惯了的人物竟然也挤压起我来,虽说比公开盗抢要斯文得多,但也够蛮橫的。我当然不怕,但气愤。一连数日我在怒火中燃烧。別无所措。突然,母亲就走来了,我听到了她喊叫的声音。母亲急了吧?她来到我的身旁,厉声斥责我“无用”……我霎时明白我应该怎么办。
父亲胆小怕事,而母亲却有超人的胆量。那年头,土匪常出没乡村,每到夜晚村里人都提心吊胆的。有母亲在,全家人就都觉得有依靠。我们几个孩子都争着和母亲挤一张床睡觉。我们家有个后院,盗贼有时会从这个没有围墙的后院进入盗窃。有一次半夜里母亲听出动靜,但我的几个哥哥都到外地读书,父亲又出诊未归,家里剩下的都是小孩,如何对付?母亲当机立断拿起门后的锄头,突然打开后门,无中生有地高声喊着几个哥哥和一串熱人的名字:“快来,快来,你们都快来啊!收拾这些盗贼!”一边挥起锄头追上前去,一边怒不可遏地喝道:“该死的贼,都不要跑!”吓得两个贼一溜烟跑了。我想象这时的母亲,一定就像《三国演义》中张飞横矛长坂坡吓退曹兵的架势!长坂坡上的张飞还率领着二十骑兵,而母亲却孤身一人,还是个秀气的女人家!人,站在理上就有正气,就有胆识,而干坏事的人,心是虚的,在正气和胆识面前能不逃窜?母亲以慈爱与柔情爱自己的亲人,也以少见的巾帼雄风,弥补了父亲的懦弱,带领全家人泼泼辣辣闯过许多险关,吓跑过许多欺压与侵扰。母亲原名史秀华,她把名字改为“振安”,寄托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我走出校门,走进了社会,也曾遇到个把想要朝我剪径的盗贼。我想起母亲,听到她的喊叫声飘入云霄,心里也就踏实了。我也像母亲那样呼喊起来,盗贼也就被吓跑了。就说那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吧,后来被我“呼喊”了一下,只好红着脸公开在会上认了错。
母亲五十多岁时得了糖尿病。母亲性情急躁,总是巴不得尽快把事情做完,巴不得把所有的劳累都自己扛下,母亲的糖尿病就似乎不可避免,她得了这样的病结局也可想而知。生性倔强的母亲说什么也不愿屈服于那么多的禁忌。她不是不懂得医学知识,她也服药,也控制饮食,但她把人性的必须与生存的起码需求看得不可侵犯。她拒绝无法拒绝的命运。母亲常常我行我素。六十八岁那年,她离别我们远行去了。她以缩短生命的代价换取本该属于自己的一点生活的滋味,一点自由、洒脱,一点做人的尊严。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