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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市民社会研究的伦理反思

2009-03-18庞俊来

道德与文明 2009年1期
关键词:家国市民伦理

庞俊来 杨 钰

摘要跳出传统思维的“国家-市民社会”二分的社会理论研究路径,走向“家庭-市民社会-国家”三分的伦理研究思维模式是我们基于历史与逻辑、当下与未来的可能选择。

关键词市民社会家国一体伦理生态“家庭-市民社会-国家”三分模式

中图分类号B824.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7-1539(2009)01-0060-04

长期以来,我们对市民社会的理解集中在社会运行机制的有效性、经济发展的数字化、政治自由的应然性方面,而忽视了哲学伦理学视野的伦理价值合理性与历史现实的合法性论证,忽略了中国伦理政治传统的“理性”成分,而是将外在对象的理性强加给中国社会,造成了传统伦理心理与外在理性确证之间的价值冲突。据李泽厚先生的研究,“经验变先验,历史建理性,心理成本体”。市民社会的实践要想获得生机,首先是要切入中国社会人群的“心理本体”,解开中国文化的“历史理性”。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论及人类社会由原始社会进入文明社会的历史进程时,认为东西方走了两条不同的途径。这就是以古代希腊为代表的“古典的古代”和以古代东方为代表的“亚细亚的古代”。具体来说,“古典的古代”是从氏族到私产再到国家;个体私有制冲破氏族组织,国家代替了氏族。“亚细亚的古代”则是由氏族直接到国家,国家的组织形式与血缘氏族制度相结合。这两种不同的模式构建了两种不同的社会模式:“市民社会-国家”与“家庭-国家”(家国一体)。这样的模式一直以来是中西方社会发展的逻辑思维与历史向度,他们的第一次理论遭遇是在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之中,黑格尔通过“伦理的现实理念”向我们展现了“家庭-市民社会-国家”的逻辑发展向度。但是民族与时代的局限性使得他得出了国家高于家庭和市民社会,以及市民社会高于家庭的理论逻辑。

今天,这样的问题在中国现代化建设以及全球化进程的现实中再次遭遇,两种理论模式在中国面临着这样的问题:一是历史现实的合法性问题,市民社会要实现对中国社会的借鉴意义,如何获得中国传统家国一体的“心理本体”的认同;二是逻辑与价值的合理性问题,市民社会与家国一体二者在全球化进程中的话语权问题,如何实现二者之间的相与。

在市民社会与家国一体之间进行伦理对话,寻求二者价值合理性的逻辑根据与历史合法性的现实启示就必然要解决这样的问题:一是在价值合理性方面,二者如何合理地解决社会个体的安身立命与社会机制的有效运行;二是在历史现实性上,二者如何实现与经济、社会的互动,形成富有生机的伦理文化传统。本文试图以伦理生态方法论为基石,在市民社会与家国一体之间架设有效的话语通道,为当下市民社会理论研究与实践提供有益的现实启示。

伦理生态从基本内涵上来讲,包含两个部分:一是内在伦理价值的生态体系,表现为考察伦理的两种方式的互动和辩证统一;一是外在的伦理价值与社会各子系统的交汇与渗透以及相互价值支撑,表现为伦理体系、伦理精神与一定的文化、经济、政治相整合,“实现伦理在文化体系、经济运行、社会生活中的定位,从而形成伦理-文化生态、伦理-经济生态、伦理-社会生态”。

首先,我们从内在的伦理价值的生态系统出发来探讨市民社会与家国一体的伦理旨趣。黑格尔说,“考察伦理时永远只有两种观点可能:或者从实体出发,或者原子式的进行探讨,即以单个的人为基础而逐渐提高”。从此可以看出把握伦理的方式一种是实体的伦理精神,一种是个体的安身立命。这两种考察伦理的方式是互动的,不是孤立的,二者的互动形成了不同民族的伦理价值生态,不同民族的伦理价值生态又形成人类文明的互动。

这种内在的伦理价值生态在市民社会与家国一体那里就相应地表现为:自由与契约精神;仁爱与人情主义。“自由”与“仁爱”分别构成了市民社会与家国一体中个体安身立命的价值追求与人格理想;“契约”与“人情主义”分别构成了它们的实体伦理精神。而市民社会的自由与契约之间就是一个有机的价值生态体系:自由理念确立了市民社会人的本性、尊严和价值,“契约”确立了市民社会的人伦关系、人德规范;自由是契约的原动力,契约是自由的合法确证。同理,“仁爱”是家国一体的伦理结构中个体安身立命的价值尊严与人格理想,“人情主义”的“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为“仁爱”提供了人心秩序的现实基础。

那么,它们伦理价值背后的现实依据与逻辑内涵是什么呢?“伦理是真实的精神,也就是客观的精神。伦理实体在其自身的运动中,由于其自身运动分裂的本性,使其分裂为不同方面的伦理本质,即‘它分裂为一种人的规律和一种神的规律。”所谓“人的规律”,实际上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涉及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在市民社会中表现为个体的需要体系;所谓“神的规律”,实际所指的是世系的更替,即人的家族血缘关系。这样,“人的规律”就转化为“自由”的价值尊严、“契约”的人为建构;“神的规律”就是天然的血缘基础上的“仁爱”,“人情”就是血缘的自然馈赠。

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为我们展示了“人的规律”的现实性场所就是其市民社会的伦理实体,它通过反思的形式以需要体系的形式表现出来。在市民社会中,“需要体系”需要的神圣性在于对人之为人的反思和思维方式的确立,黑格尔说:“自我被理解为普遍的人,即跟一切人是同一的,这是……属于思维的问题。人之所以为人,正因为他是人的缘故”,“需要跟为满足需要的劳动之间相互关系的关联性,最初是在自身中的反思,即在无限的人格、(抽象的)法中的反思。”对无限人格的追求以及其表现出来的需要体系是思维反思的本性体现,它是以“应然”的逻辑思维方式来表达伦理实体的本质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人性”体现。反观“神的规律”的自然血缘是以人类基本生物性“实然”存在为基础的伦理实体本质,“黑格尔为什么把这叫做神的规律呢?也许是因为血缘关系是天生的非人力所可左右的吧!”“天生非人力所为”表现了它的实然性逻辑基础,更说明了其神圣性。支撑中国传统社会伦理价值体系的价值合理性追问的最后依托是自然血缘,中国传统的伦理思维逻辑是“实然性”,它体现了人类在事实上以及情感上天然的“关系性”,追求的是自然血缘的统一性以及时间体验上的先后尊卑的不可逆性。

“神的规律”和“人的规律”体现了中国传统伦理精神与市民社会伦理价值的不同伦理向路,那么嫁接二者之间的桥梁是什么呢?萧焜焘先生的研究表明,“问题的核心是:‘权力和财富,这个问题首先与家庭成员的个人欲望以及如何才能达到欲望的满足相关,但并不停留在这一点上,它已越出满足家庭需要的范围,而属于社会共体了”。在家庭中对权力和财富的欲望造成了对“自然血缘神圣性”的怀疑,而其在自身的反思中“人之为人”

的“人性”开始觉醒并且通过市民社会的“需要体系”来得到实现。

从外在的伦理价值生态来看,就是这种内在的伦理价值如何从自身推演出来,与社会各子系统交汇与渗透以及相互价值支撑,从而形成伦理一经济生态、伦理一政治生态、伦理一文化生态。首先,从伦理一经济视角来看。市民社会模式在起源上就是个体私有制冲破氏族制度,建立国家的模式。因而无论是在希腊城邦,还是在中世纪的上帝面前,对私产与财富的关注始终以一种潜在的个人主义体现在他们的“自由”追求中。近现代以来,在市民社会实现“人的完全独立的自由意志”就表现为无限的“需要体系”,“需要体系”将其背后的个体伦理价值化为现实经济生活中的现实冲动力。“需要体系”通过“所有权、私有制”的确立,为市场经济奠定了重要的经济本质,因为在生产关系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环节就是“生产资料所有制形式”。“私有制将依赖于自由的考虑,因为自由是我们的尊严和法权基础……我们有能力依照那个法来行动”,来实现我们的目的王国,这一自由必须获得外在的经济现实性,而商品经济(后来的市场经济)无疑是其合理性选择。自由与市场经济的关系问题已经被学界无数次论证,自由之于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之于自由恰恰体现了市民社会的伦理一经济生态。反观家国一体的模式,我们的价值追求是基于自然血缘的“仁爱”,这一模式是通过保留氏族制度而建立国家的,因而就形成了经济领域的一个重要特征:生产资料(主要是土地)所有制的王有形式。近代以来所追寻的社会主义事业的经济制度是社会主义的公有制(实现了从王有到全民公有的根本性质的转变)。这是与我们家国一体传统的伦理价值追求一脉相传的,一直以来的经济制度上的公有恰恰体现了家国一体的伦理一经济生态。

其次,从伦理一政治价值生态维度来说,市民社会的伦理法令是“成为一个人,并尊敬他人为人”的辩证互动。“成为一个自由的人”要求市民社会本身强化独立性和自主性;而“并尊敬他人为一个自由的人”,在市民社会中那些“原子式”的个人根本不可能保障这样的理念,这样的使命只有外在于市民社会的国家可以担当。在市民社会中,这样的价值争论得以体现的政治制度是民主。市民社会倡导的民主制度,一方面是个体自由、主体平等得以实现的保障,一方面是尊敬他人为人的必然要求,构成了市民社会的伦理一政治生态。而儒家以“仁爱”为追求,以“三纲五常”为基石的伦理政治传统则很好地说明了中国家国一体的“伦理-政治”的价值生态体系。

最后,从伦理-文化的生成来看,任何一种文化都要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这一人类基本问题。市民社会与家国一体正是通过处理这一基本问题将自身的价值理念渗透在各自民族的文化之中的。市民社会是西方逻辑的产物,它找到了时代发展的核心理念,并以此为基点合理地回答了人类的基本问题,找到了社会运作的有效机制;同时,它也是历史的产物,它找到了打开西方传统大门的钥匙,在古希腊文明的理想国与中世纪宗教制度之间构建“必然性的圆圈”,将传统与现代有机地结合起来。同理,中国传统的家国一体通过以儒家(人与人)为主导,形成了儒、道(人与自身)、释(人与自然)的完美结合。在中国文化的历史传承中,通过先秦的百家争鸣确立了儒家“仁爱”价值的正统地位;通过秦汉的政治选择找到了道家与儒家文化的相与路向;经过魏晋隋唐的大乱与大治实现了儒性佛教的转化,建构了儒(人与人)、道(人与自然)、释(人与自身)三者契合的中华文化,创造了辉煌的华夏文明。

透过这样的对话,我们再来反思邓正来先生指出的中国市民社会研究的问题,或许能找到其中的症结。“把西方发展过程中的问题及西方理论旨在回答的问题虚构为中国发展进程中的问题;把西方迈入现代社会后抽象概括出来的种种现代性因素倒果为因地视做中国推进现代化的前提性条件;把中国传统视为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型的障碍而进行整体性批判与否定;忽略对西方因其发展的自生自发而不构成问题但对示范压力下的中国的发展却构成问题的问题进行研究”,邓正来先生的问题其实可以归结为两个问题:一是历史的问题;一是逻辑的问题。历史的问题,一方面是将西方市民社会本身自发的历史土壤强加给中国社会,造成“倒果为因”;另一方面是将中国社会的历史承继下的社会基础连根拔起,造成对中国社会历史的“整体性批判与否定”。逻辑的问题,意指对市民社会本身自发生长的逻辑本身缺乏批判意识,采取了全盘接受的潜在认同;同时,对市民社会理论发展缺乏发展意识,如果说有坚持发展的话,也是将发展局限在有限的西方,而忽视在整个世界中的话语对话。

中国市民社会研究与实践的两个重要的时代背景是:现代化与全球化。现代化的问题是我们要研究的邓正来先生的问题,但是我们不能忽视的另一视角就是全球化的问题。目前对待全球化有两种基本的态势:一种观点是西方化、资本主义化;一种观点认为是在全球各民族平等参与、相互尊重、契约协商的基础上多元化的全球化。如果是前者,我想就没有什么争论了,关键是后者,在后者的意义上我们又面临这样的问题:是坚持自己的文化传统,走自己的道路?还是吸收西方市民社会的优秀成果?如果吸收西方市民社会的成果,如何重构文化价值与制度体系来解决与回答人类的基本问题?

这就是中国市民社会研究的时代难题,我们的现代化不是在自身内部自发生长的,而是伴随着全球化而来的。在回答寻求现代化价值支撑的同时,我们还要回答如何选择全球化道路的问题。现在理论界基本认同的观念就是邓正来提出的“市民社会/国家良性互动”的理论架构模式,强调跳出西方“国家高于市民社会”、“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两种模式,力主实现市民社会与国家间良性的结构性互动关系。笔者以为,这样的所谓“良性互动”是两种思维模式作用的结果,一是中国传统的中庸思想,二是“中国特色”的现代思维之影响。中国传统的中庸思想在现代中国学术界表现为非常浓厚的中道和辩证模式,在中西文化争论中,我们最后总是得出中西互动融合等思维模式,比如中体西用、西体中用等。虽然在理论论证上能够实现理论自洽,但这种非中非西不左不右的理论,在社会实践上却给中国市民社会的发展带来了无所适从的困惑。邓小平同志提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强调在开创中国社会主义道路过程中结合中国国情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发展。但是他的这一提法,现在几乎成为各种理论模式的既定模式,“中国特色市民社会”几乎是每一个市民社会研究者的思考方式。但要是再追问一下“什么是中国特色?”几乎没有人能够回答。其实,“中国特色”只是他们的惯性思维,而决非有什么应然或实然方面的内涵,也没有固定的价值合理性追求,最多的阐述就是有待于中国社会的实践,至于如何实践他们也不知道,表现为良性互动的虚无主义之焦虑。

笔者以为,或许我们可以从一百六十多年前的马克思那里寻找到一些可贵的资源,走出一条基于中华民族传统放眼世界的社会主义公民社会的道路。黑格尔曾经在《法哲学原理》中隐含地为世界历史的法则指出一条完全基于西方的道路:基于市民社会的具有普世意义的国家制度。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从“自在自为的自由意志”出发经过抽象法的外在逻辑确证到道德的内在认同再到伦理的理念完全展示,其最后的归宿就是“世界历史”。但是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为我们指出了另外一个事实:就是我们在着眼于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同时,不应忽视家庭的作用。“政治国家没有家庭的天然基础和市民社会的人为基础就不可能存在。它们是国家的conditio sine qua non[必要条件]。”“家庭和市民社会是国家的真正的构成部分,是意志所具有的现实的精神实在性,它们是国家存在的方式。家庭和市民社会本身把自己变成国家。它们才是原动力。”因而,跳出传统思维的“国家-市民社会”二分的社会理论研究的路径,走向“家庭-市民社会-国家”三分的伦理研究思维模式就成为我们基于历史与逻辑、当下与未来的可能选择。坚持这样的理论思维模式至少有如下的优势。首先,它将西方“市民社会-国家”与中国“家国一体”结合起来,便于在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范围内形成对话,建设更具普遍意义的世界国家模式。其次,这样的一个模式,在逻辑的合理性上更具意义,它能够将黑格尔提出的“神的规律”与“人的规律”结合起来,将马克思的“自然基础”和“人为基础”融合起来,真正创立“天人合一”的现代国家。最后,对于社会主义的中国来说,更具有时代与世界意义。一方面,通过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探索,这样的模式无疑是既有面向中国历史传统、又有面向世界的普遍意义;另一方面,这是一种既面向当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又面向未来(共产主义)的可贵尝试。

(作者:庞俊来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讲师、东南大学博士生,江苏南京210098;杨钰南京审计学院行政管理系讲师,江苏南京21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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