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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小说《印第安人营地》的电影化叙事风格

2009-03-18

电影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镜头语言海明威

韩 星

[摘要]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均由来自第三人称叙事的场景及人物行为的再现构成,这与电影叙事方式十分接近,具有典型的“摄影机描写艺术”和“电影化”特征。本文从电影镜头语言的角度,对小说《印第安人营地》的画面场景构成及叙事手法做出镜头语言分析,揭示出这篇小说的独特魅力所在,并论证了“冰山理论”及“零度写作”在该小说中的具体体现。

[关键词]海明威;印第安人营地;镜头语言;叙事风格

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中,作者与故事的叙述者保持了一定距离,而叙述者又与小说人物保持了一定距离,因此整个小说的情感基调具有典型的“零度”特征。叙事者隐身于小说世界之中,仿佛一只看不见的眼睛,或远或近地跟踪小说中的人物,客观地记录下整个事件的发生经过。这个叙事声音并不控制小说世界,也不试图接近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人物,更不想成为任何人的代言人。整个小说均由来自第三人称叙事的场景及人物行为的再现构成,这与电影叙事方式十分接近,具有典型的“摄影机描写艺术”和“电影化”特征。

从电影镜头叙事的角度而言,小说《印第安人营地》可以划分为五个相对独立的场景:在夜色中划船经过雾气笼罩的湖面前往印第安营地、上岸后穿过树林和空地来到印第安营地、在印第安营地一间昏暗的木屋里为孕妇做接生手术、从小屋返回湖畔、在晨曦初照的湖面上划船。整个小说从湖面开始,终结于湖面,从浓雾中的夜色开始,终结于清冷的晨曦,以印第安人营地小屋中发生的事件为核心。呈对称性结构展开。

小说中的第一个场景是在夜色中划船经过雾气笼罩的湖面前往印第安营地。小说这样写道:

又一条划船被拉上湖岸。两个印第安人站在湖边等待着。

尼克和他的父亲跨进船艄,两个印第安人把船推下水。其中一个跳上船去划桨。乔治大叔坐在营船的尾端。那年轻的一个把营船推下永后,随即跳进去给乔治大叔划船。

两条船在黑暗中划出去。浓雾里,尼克听到前面远远地传来另一条船的划桨声。两个印第安人一桨接一桨。不停地划着,掀起了一阵阵水波。尼克躺在父亲的臂弯里。湖面很冷。印第安人使劲划桨,但另一条船在雾里始终划在前面,而且越来越赶到前面去了。

“上哪儿去呀,爸爸?”尼克问。

“上那边印第安人营地去。有一位印第安妇女病情很重。”

“噢,”尼克说。(根据《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英文版自行翻译,下同)

从电影镜头的角度而言,这个场景的描写具有典型的“客观镜头”性,也就是说类似于电影拍摄中的“导演镜头”。镜头位于该场景之外,仿佛导演通过镜头对场景内的环境及人物行为做出客观的观察和记录。当镜头中的小船消失在夜色中的雾气里时,我们听到了对话,其中一个声音是尼克的提问,另一个不知是谁的回答,由于尼克是向父亲提问,因此我们只能猜测回答者就是尼克的父亲。值得注意的是,一般来说,无论是传统小说还是现代小说,主人公的行动目的和行为方向主要是依靠叙事者的声音传递,电影则依靠角色对话传递。从这一角度而言,小说在这个场景中的对话明显具有类似于电影的叙事功能。因为叙事者通过主人公的对话暗示了主人公的身份并说明了人物角色的行动目的及行为方向。

这个段落的镜头感很强,环境描写和人物行为都是循着严格的视觉和听觉线索展开,基本上所有信息都能用镜头框定和展现,几乎没有任何超出镜头语言的主观文字描述。

小说的第二个场景是上岸后,一行人穿过树林和空地来到印第安营地的过程。叙事者与场景以及场景中的人物之间依然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小说这样写道:

划到海湾对岸时,他们发现那男一条船已经靠岸了。乔治大叔正在黑暗中抽雪茄。年轻的印第安人把船推上沙滩。乔治大叔给两个印第安人每人一支雪茄。

他们从沙滩走上去,穿过一片被露水浸湿的草坪,跟着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向前走,他手里拿着一盏提灯。他们进入了林子,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去,小道的尽头就是一条伐木大路。这条路向小山那边折过去,到了这里就明亮得多,因为两旁的树木都已砍掉了。年轻的印第安人停下来,吹灭了灯。他们一起沿着伐木大路往前走去。

他们绕过一道弯,有一只狗汪汪地叫着跑过来。前面,从剥树皮的印第安人住的棚屋里,有灯光透出来,又有几只狗向他们扑过来了。两个印第安人把这几只狗都打发回棚屋去。最靠近路边的棚屋有灯光从窗口透射出来。一个老婆子提着灯站在门口。

在这段描述中,叙事者首先通过尼克的视角观察眼前出现的场景,在镜头里出现了沙滩上正在抽烟的乔治叔叔,以及把船推上沙滩的印第安人,然后乔治叔叔递给每个印第安人一支雪茄,整个镜头中的人物及人物行为是连贯的,具有明显的整体性。由于小说叙事者在这个环节并未真正进入人物内心,因此叙事者并未成为人物角色的代言人。叙事者虽然站在具体角色的位置观看周围的环境,但并未与该角色藕合。也就是说,距离感并未因位置的相同而消除。这是典型的电影主观镜头叙事所具有的特征。

然后,镜头从尼克的视角位置飘移出去,尼克自己也进入了镜头视野。这时,镜头与叙事者的视角合一,并跟随小说中的人物共同前进。这可以从叙事者使用了“他们”一词来描述一行人的行为动作做出判断。和前一个主观镜头的动作相比,此时的镜头并没有拉近或推远的迹象,而且角色的行程是曲折且不断移动的,展现了叙事者所能看见的、出现在镜头前的场景内容,仿佛叙事者暗中跟随小说人物,不动声色地偷窥。同样,这一段落也没有描写场景中人物的内心活动,小说中的任何一个角色都不具有特殊的镜头位置。叙事者也没有发表自己的任何主观看法。这种零度情感的叙事方法也是忆影客观镜头叙事的典型特征。从这一角度而言,“海明威是一位强烈追求客观叙述效果的作家”。

第三个场景是在印第安营地一个昏暗的木屋里为孕妇做接生手术,小说首先描述了环境中的基本信息:

屋里,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正在生孩子,已经两天了,孩子还生不下来。营里的老年妇女都来帮助她、照应她。男人们跑到路上,一直跑到再听不见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来抽烟。尼克,还有两个印第安人,跟着他爸爸和乔治大叔走进棚屋时,她正好又尖声直叫起来。她躺在双层床的下铺,盖着被子,肚子鼓得高高的。她的头侧向一边。上铺躺着她的丈夫。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给砍伤了,是斧头砍的,伤势很不轻。他正在抽板烟,屋子里一股烟味。

这段叙事虽然内容较为丰富,但依然可以用镜头语言来分析。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屋里的情况,木板床上躺着年轻的印第安妇女,正在生孩子,其年龄状况、性别特征和行为方式等信息都可以通过镜头从外部观察到,在孕妇的周围是一群老年印第安妇女,她们的动作是帮助和照应孕妇。从镜头动作上来看,可以认为是近镜头或者近镜头和特写镜头的结合。然后镜头跳转到屋外的路上,由于孕妇周围并没有男人,男人们在什么地方呢?镜头给出了答案。男人们坐在远离小屋的道路上,在黑暗中抽烟。这个描述给出了两个重要

信息,一个是距离上的远,一个是黑暗中抽烟,两者都具有很强的视觉性,都能通过镜头语言得到展现。对环境信息做出介绍后,镜头聚集在尼克等人身上并跟随他们进入房间。接着,客观镜头变成了主观镜头,叙事者的视角和尼克的视角结合在一起,用尼克的眼睛观看出现在眼前的事物——孕妇及她的丈夫的动作及环境内的各种显著特征。在这个段落中,虽然有“已经两天了,孩子还生不下来”、“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给砍伤了,是斧头砍的”这种典型的叙事者声音干预,但核心场景的描写还是与电影镜头语言相吻合。

然后,叙事者把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小屋里,以尼克父亲的行为为核心,用镜头语言展现父亲为孕妇做接生手术的整个过程。并通过父亲发现并处理孕妇丈夫尸体等环节,完成了该场景内的全部叙事过程,具有强烈的视觉性和镜头感。在小说中的这个核心叙事部分。套用电影镜头语言分析,可以认为,虽然出现了少量主观镜头。但客观镜头依然是叙事核心。

第四个场景是父子两人返家途中走回湖边的过程。这个场景主要集中在父子两人在行走过程中的对话,除了起始句。父子两个沿奢伐木道走回湖边的时候,天刚刚有点亮之外,全部由对话构成,而且叙事者均未直接点出说话人的身份,读者只能从谈话内容对说话人的身份做出自己的判断。如:

“乔治大叔到哪儿去了?”

“他会来的,没关系。”

“死,难不难?爸爸?”

“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

这样处理显然是基于想象中的镜头性,因为在镜头中,说话人的说话声、说话的动作是与说话人自然对应的。作者采用这种最简捷的方法,使读者阅读时有观看电影的效果。

第五个场景是在晨曦初照的湖面上划船返回。作为小说的结尾,这个场景具有典型的电影画面感。

他们上了船,坐了下来,尼克在船稍。他父亲划桨。太阳正从山那边升起来。一条鲈鱼跳出水面,在水面上弄出一个水圈。尼克把手伸进水里,让手跟船一起在水里滑过去。清早,真是冷飕飕的,水里倒是很温暖。

清早,在湖面上,尼克坐在船艄,他父亲划着船,他满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会死。

这个场景非常简短,总共使用了五个镜头,每句话就是一个独立的镜头。尼克和父亲上船、坐下、划船的一系列动作构成第一个镜头,阅读中给人的感觉是一个近景镜头。然后剪辑进一个太阳的特写镜头,这是一个空镜头。接着,镜头转向水面,鲈鱼跳跃泛起涟漪。这个镜头可以是一个特写空镜头并逐渐拉远,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中远景镜头,与小船在同一画面中出现。尼克伸手滑过水面的画面,可以理解为特写镜头,也可以是近景镜头。最后一个镜头是远景及全景镜头,晨曦笼罩的湖面上,坐着尼克和父亲的小舟划过水面,驶向远方。

海明威这篇《印第安人营地》的特点就在于它放弃了一般小说的叙事自由,放弃了全知全能叙事者的叙事视角。改为用类似于电影的那种有局限性的叙事方法,通过电影镜头语言重点展现人物的行为和对话,并灵活运用镜头叙事视角的选择、镜头的跟随和推拉,特写镜头的使用和画面剪辑等手段,使小说拥有了类似于电影的表现特征。用这种方法创作小说原本会削弱小说的自由度和表现广度,但恰恰因为这个原因,海明威的小说反而拥有了像冰山漂浮在海面上的那种厚重感,通过零度情感的叙事方式,在不露声色中。让读者透过冰山一角感受水面下隐藏的丰富内容,含蓄隽永,令人回味无穷。这就使他的小说获得了异常独特的艺术魅力。

由于海明威的小说具有强烈的画面感,牟强认为,海明威小说与现代派绘画(尤其是法国印象派绘画)之间有着深刻的联系,尤其是在小说中借鉴了塞尚、梵高等法国绘画大师的艺术表现手法。这种表现手法不仅体现在环境描写上,更体现在人物的行为和语言上,美国评论家唐·纳德·亚当斯认为,“没有人比得上海明威精确生动的观察和描写”。这种所谓的精确性和生动性,其实就是镜头性,包含画面感、动作性、对话性三者的有机结合,以及零度情感叙事方式的使用。这就使《印第安人营地》的叙事具有典型的电影叙事特征。吴然在《海明威评传》中说。海明威作品的每一段都像一幅幅绘画,而每幅绘画之间具有一种和谐、自然、流畅的联系,好比电影胶片上的画面,连起来看就有一种动的意味。这段话如果用于评价《印第安人营地》,非常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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