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光洲：一个新闻记者的正义与良心

兆　福

一个人最伤心的事情，莫过于良心的泯灭；一个社会最伤心的事情，莫过于正义的沦丧。

震惊中外的“三鹿奶粉事件”，令30万无辜婴幼儿深受其害；位列“2008年中国十大宪法事件”之首；前不久，美国《时代周刊》将“毒奶粉”事件，列入“2008年全球十大新闻”。

作为首位曝光该事件的记者，简光洲一跃成为“正义英雄”。那么，在揭露重重黑幕过程中，他究竟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心路历程？

山雨欲来，社会责任促他探寻真相

今年36岁的简光洲，在江西九江乡村度过了童年。大学毕业后从教，5年后考取了南昌大学新闻系硕士研究生。2002年底进入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2003年集团创办早报，他被分配到早报工作。

简光洲思想敏锐，文笔出色，在新闻部负责采写特稿。他那时的目标，是写出一些可以引起社会反响的深度报道来。6年过去了，他先后发表多篇在全国有一定影响的纪实报道，成为新闻部的一线主力记者。

在同事们眼里，简光洲嫉恶如仇，善良正直。当年震惊社会的安徽阜阳“大头娃娃事件”，就是东方早报较早介入的。做那个新闻的记者董小恒，是简光洲的同事，两人很谈得来。董小恒回来后去阜阳采访，他们聊了一个通宵，觉得还有许多东西要追踪和深入，于是董小恒第二天又去了阜阳。那次事件对简光洲影响很大，那些大头娃娃的影像，定格在他的记忆深处。他觉得既然选择记者这份具有风险的职业，关键时刻就要挺身而出。

2008年9月初，简光洲在浏览报纸时，无意中看到甘肃一家媒体报道的14名婴儿因为喝某品牌奶粉而致肾病的消息，职业的敏感，令他马上惊觉起来，他不由联想起当年阜阳假奶粉事件，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又一起重大的食品安全事件。当时，领导还未下达“指令”，但他觉得作为一名记者，有责任探求事实真相，公之于众。

简光洲随即联系解放军驻甘肃第一医院。医生介绍说，以往一岁以下婴儿患肾病的非常罕见。简光洲问：“是奶粉的原因吗？”医生说：“不排除，但也不能肯定，因为现在病因尚在检查之中。”

中国食品安全，向来是中央和地方以及社会大众关注的敏感问题，因为它涉及每个人的生命和健康，所以一旦出事即石破天惊。简光洲意识到事件重大，立即向上级领导做了汇报。领导马上拍板，同意他做相关的报道和采访。简光洲决定全力以赴，将此次奶粉事件弄个水落石出。

那天晚上，夜阑人静，简光洲却思绪万千，彻夜未眠。按说他不是肾病患儿的第一报道者，此前湖北、甘肃等地媒体早已捷足先登，然而出于规避风险，文中凡是提及患儿喝的是哪家奶粉时，皆语焉不详，一律用“某企业”代替。而在简光洲看来，这个“某企业”即是 “始作俑者”。

那么到底要不要直接点名曝光这家问题奶粉企业？在采写过程中，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简光洲。若直接点名的话，那家企业岂肯善罢甘休，一定会兴师问罪，轻则惹是生非，重则对簿公堂，甚至还会殃及单位和领导。他觉得，实事求是，探求真理，应是记者的天职，与其遮遮掩掩，闪烁其辞，不如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主意已定，他再次联系甘肃那家医院的李文辉医生，问：“除了奶粉外，是否还有其他致病因素？”李医生说：“婴儿最主要的食源就是奶粉，另外也不排除水质原因。”简问：“患儿吃的是哪种牌子的奶粉？”李答：“据家长们反映，孩子得病前都喝过三鹿牌婴儿配方奶粉。”

为了万无一失，简光洲又对相关报道进行梳理。他发现，早在8月底，湖北一家媒体率先爆出有3名分别来自湖北、河南、江西的婴儿，因喝奶粉而患肾结石，但报道未点明奶粉是哪家企业生产的。他通过朋友找到该报记者，得知患儿喝的也是三鹿奶粉。多个不同地方，却出现了相同病例，简光洲初步判断这不可能是水质问题，罪魁祸首还是奶粉。

为了掌握真凭实据，他马上向三鹿集团传媒部求证。该公司工作人员信誓旦旦地保证：“三鹿奶粉是国家免检产品，畅销全国几十年，从未出现过任何质量问题！”接着又补充道：“最近甘肃权威质检部门，对三鹿奶粉进行全面检验，也证明质量完全符合国家标准。”

简光洲随后从三鹿集团网站了解到，三鹿牌系列奶粉是国家名牌产品，畅销全国，有着近半个世纪的辉煌历史，品牌价值高达150亿元，与蒙牛、伊利、光明鼎立，瓜分全国牛奶市场，还是“神七”航天员指定专用奶。作为中国乳制品行业的“排头兵”，企业管理应该是有严格规范的，产品质量应该是有保证的，真的会出现这么大的问题和漏洞吗？

简光洲一时模棱两可，举棋不定。一旦点名曝光，对三鹿来讲，不啻为一场灭顶之灾，也许从此江河日下，一蹶不振；自己安危事小，若使企业蒙受巨大损失，那可是无法挽回的啊！

我不但要被送上被告席，还会成为千古罪人，甚至背上被外资品牌利用，打击民族品牌的罪名。”

简光洲注意到，网上已将这件事炒得沸沸扬扬。网友们群情激愤，强烈要求点名曝光是哪家企业所为，将见利忘义的黑心企业公之于众，绳之以法。简光洲清醒了：“如果我有孩子，、是否能够这样含糊其辞，继续昧着良心蒙骗群众？有人可以选择缄默不语，作壁上观，但正义、责任和良知，不允许我回避，我必须挺身而出，否则一生良心难安！”

权衡再三，简光洲毅然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在文中直接点名“三鹿”，曝光其掺杂使假的劣迹。他知道这样虽然可能面临极大的麻烦，但他早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

仗义执言，揭露毒奶粉重重黑幕

为了不让厂家抓住任何把柄，简光洲在奶粉与患儿关系的论据求证上格外严谨，在行文上更是字斟句酌慎之又慎。对于三鹿强调自己的“产品质量没有问题”的回应，稿件中一字不落。除此之外，在拟新闻标题时，简光洲再次强调三鹿公司“没有证据表明奶粉导致婴儿患肾病”之结论。他说：“报道只是提出质疑，并没有下结论，从新闻真实性讲，我这篇报道是经得起推敲的，而且我在采访过程中有全程录音。”

9月11日，《东方早报》以半版篇幅刊发了简光洲采写的《甘肃14名婴儿疑喝“三鹿”奶粉致肾病》的长篇报道。随即，被各大网站论坛纷纷转载。

简光洲的点名报道，经舆论推波助澜，一时风起云涌；让东窗事发的三鹿公司，顿陷一场空前危机，民众群起而攻之。

简光洲虽然也做好了面临三鹿责难的心理准备，但11日中午他到报社上班时，同事告诉他，这下你可捅娄子了，上午三鹿公司打很多遍电话找你，话语里充满火药味儿。下午，简光洲果然接到自称是三鹿公司的刘小姐打来的电话，语气强硬：“一切尚在调查之中，作为记者，你怎么能不负责任乱写，我以三鹿公司名义，郑重向你发出抗议，立即撤稿，否则后果自负！”她还振振有辞：“甘肃14名患肾病婴儿，基本上是分布在同一片区域，可能这些地方水质有问题，与奶粉无关。其次三鹿的奶粉刚刚被质检合格，所以问题一定是出在患者自己身上。”简光洲针锋相对地回答：“照你说来，那么湖北、江西、河南和江西等地，也出现一些因食用三鹿而患肾病的婴儿，你又该当作何解释？难道全国这么多的省份水质都有问题吗？”噎得这位刘小姐无言以对，沉吟一会，便装腔作势说：“那石家庄人天天都喝三鹿奶，怎么没有出问题？”

简光洲知道，在“奶粉事件”扑朔迷离之时，点名报道对三鹿肯定是致命性打击，甚至整个中国乳品行业都将引发一场震荡。他说：“虽然我的报道逻辑性没问题，但在质检结果尚未出台前，吉凶未卜，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不点名的话，或许自己可以逃过这场劫难，但一想起全国那么多无辜婴儿深受其害，所以曝光这一企业，也是记者天职，理所当然，所以心安理得。”

为了戳破三鹿集团弥天大谎，进一步探寻事件真相，11日晚上，简光洲只身飞抵兰州，进行问题奶粉的跟踪采访报道。

9月12日上午，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三鹿集团，向新浪网和人民网发了一份问答式的回应，声称自己的产品质量没有问题，没有证据证明患肾病婴儿与喝三鹿奶粉之间有必然的联系。这则声明，在外人看来是三鹿在洗刷污点，开脱罪责，而对于简光洲来说，压力可想而知。

那么究竟从哪里入手抽丝剥茧，探寻真相？来到兰州的简光洲，决定去医院找医生和患儿家长了解事实真相。

简光洲刨根问底，医生出言谨慎：“具体病因没有弄清楚，现在还不能贸然下结论，但不排除两种可能，一是奶粉，二是水质。”简问：“如果是水的话，不可能甘肃、湖北、河南的水都有这样的问题呀？”医生三缄其口，不置可否。

据了解，这些婴儿都是一岁以内，临床症状表现为“双肾多发性结石”和“输尿管结石”。简光洲注意到，这些患病婴儿都喝了品牌为“三鹿”的奶粉。

7个月大的峰峰来自江西省星子县，因为双肾结石，已做了两次手术。每次手术，麻药劲儿一过，孩子就疼得彻夜哀号，父母则肝肠碎断。一提起孩子吃三鹿奶粉致病经过，母亲便悲从中来，声泪俱下：“峰峰一出生就喝奶粉，一直是三鹿婴幼儿奶粉的“U+配方”系列。发病前，峰峰一个月要喝6盒。我们就一个孩子，虽然收入不高，但为了儿子能健康成长，我们不惜花高价买最好的三鹿奶粉喂养，可哪里想到，名牌奶粉竟把孩子喝出病来了……”

望着病床上啼哭不止的孩子和悲痛欲绝的父母，简光洲的心被深深刺痛了，孩子是每个家庭的希望，一旦有啥闪失，那就意味着家庭的灾难甚至是毁灭！三鹿奶粉畅销全国，不知全国还有多少像峰峰一样的受害患儿？

医生说，即使成人患肾炎，都疼痛难忍，更何况是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特别是因尿道堵塞排尿不畅而引起的痛苦，患儿哀号惊天，哭声撕裂肺腑。经过几天在医院采访，简光洲亲眼目睹患儿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惨状。他说：“当我看到家长们哭着把不满一岁的孩子送进手术室时，我心如刀割，欲哭无泪。” 据医生介绍，这些送来的小孩都是肾炎晚期了，病情危急，心脏随时都会突然停止跳动。患儿痛苦的表情，深深烙在简光洲心里。他说：“我亲眼目睹医生们冒着被指责手术不当的风险为婴儿实施全身麻醉；为了洗肾，将尿道扩张器从婴儿的尿道里塞进去，把5毫米的导管插进其膀胱甚至肾脏；护士因无法准确找到婴儿头上纤细的扎针血管，而将孩子头皮扎得血肉模糊时，评心而论，我简直无法抑制我的眼泪和愤怒。”

“有些孩子要做三次这样的手术，”医生说，“因为孩子太小而全身麻醉完全可能随时死在手术台上。但别无选择，这些孩子送到医院的时候，很多已经是双肾结石，几天不排尿，不手术就得死，手术兴许还有条活路。” 光是这十多个小孩，情况已经很严重，全国还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呢？简光洲简直不敢想象，在他看来，这次问题奶粉事件，不亚于当年阜阳“大头娃娃”风波。

问心无愧，良心让我披露事实真相

整个采访过程，简光洲都是在泪水、痛心和愤怒交织中进行的。有人问他：“有没有想过，三鹿如果是清白的，你的后果？”简光洲说：“当然想过，但我对自己稿件很有信心，我做了很多年记者，坚信自己的报道是没有问题的，人生中有些事情，你只要遇着，就不会逃避。”

当年迈的父母听说他报道的事后，从九江老家打来电话，话语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安，他们劝儿子：“在外做事要三思而行，不能感情用事，今后多写点正面文章，这种得罪人的负面报道，能不能不做？”简光洲说：“全国有那么多孩子，小小生命，因为吃毒奶粉而过早夭亡，人命关天，我作为记者，能袖手旁观，视而不见吗？”电话那头的父母沉默了。事后简光洲说：“从小到大，父母总是教育我们，要做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做一个善良守信的人。那时，我理解他们矛盾的心情，作为父母，他们最担心的当然是儿女的安危。”

就在简光洲内心压力不断增大时，上海的同事打来电话：“光洲，告诉你个好消息，迫于舆论压力，三鹿集团终于承认了。”简光洲听罢，泪水刷地涌了出来，终于如释重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简光洲后来才知晓，早在3月份，三鹿集团便接到消费者投诉电话，6月份反映人渐多，8月份偷偷摸摸地停产并私下收回。还曾大肆向媒体派发“封口费”，大打危机公关牌。在简光洲看来，如此对消费者生命不负责任的行为，必然会导致企业生命的终结。

事后表明：全国有30万婴儿深受其害。“三鹿事件”可以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波及范围最广、受害人数最多、负面影响最大的食品安全事件。国家质检总局局长李长江引咎辞职；三鹿集团原董事长、总经理田文华被免职后又被刑拘；石家庄市委书记吴显国，市委副书记、市长冀纯堂，副市长张发旺等均被免除职务。一场问责风暴刮掉了多名官员的乌纱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联合国脸色凝重地回答毒奶粉问题，尤其令国人难忘。

这场由于企业无序竞争及监管漏洞带来的问题奶粉事件没有赢家，随着重重黑幕被揭开，多家知名乳业都受到质疑，还引发了全球对中国乳制品的信任危机。简光洲心头涌起诸多悲伤，对于一个知名企业社会责任感的丧失，对于媒体“社会良心”的失落。在他看来，一个人最伤心的事情，莫过于良心的泯灭，一个社会最伤心的现象，莫过于正义的沦亡。

作为第一个站出来“屠鹿”的记者，简光洲以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良知，冒着被指责、当被告，甚至坐牢的危险，告诉了消费者一个惊天的事实。

三鹿奶粉事件，令简光州一夜之间成为英雄式人物， “感谢”、“致敬”、“正义”、“良知”……这些带着温暖的词汇，被网友一股脑地送给了简光洲，称他为“中国新闻界的良心”。

面对如潮水般的赞誉，面对因自己的报道而掀起的问责风暴，简光洲承受更多的是压力和煎熬。看到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小孩和痛苦不堪的父母，看到中国某些企业让人心灰意冷的内幕被揭开，不仅是中国乳品行业，整个社会都遭遇一场空前的信任危机，因此，没有人能够轻松。伴随着简光洲整个报道过程的，是失眠、不安、震惊、悲哀，还有愤怒。面对种种溢美之辞，简光洲说，他只不过是讲了一些真话，说出一个简单的事实，做到了问心无愧，而这些，都是一个记者起码的良知与职责所在。

2008年12月17日，《新周刊》年度新锐榜上，简光洲力压群雄，成为该榜“年度新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