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终结“冷战”思维的新学科
2009-03-16黎湘萍
黎湘萍
我至今仍记得一九八六年底第一次去深圳大学旁听第三届“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的情形。
从北京乘坐火车到广州,并没有什么新奇之感,但从广州乘坐火车到深圳特区,要怀揣着特别通行证,自然不免对那个神秘的地方有点想入非非了。报到之后,吸引我的,倒不是崭新的校园建筑,而是旅馆里看到的香港电视台的粤语节目。香港的本地新闻和国际新闻,播音员的播报风格,都与我们所熟悉的央视不太一样,即使是看来相似的广州电视台的粤语节目,也不如香港电视台能带给我新鲜感。看来,发现“他者”的存在,真是重新反省自我的开始。
这次会议给我留下的深刻记忆,似乎不是那些严肃的学术讨论,而是学术之外的漂浮的印象。我看到了写《香港故事》的施叔青,如同她笔下的青花瓷般在喧嚣中被众人争相观赏;以《尹县长》闻名、刚出版《二胡》的陈若曦,也成为研究者瞩目的人物。我敬重这个领域的先行者,但当听到他们用我们熟悉的批判的语言来斩钉截铁地抨击台湾的现代主义文学,而对现实主义的乡土文学则给予热情的肯定时,我对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却充满了疑惑。然而,他们讨论到的陈映真、黄春明、王祯和、白先勇、王文兴等作家的作品,从此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也看到了许多陌生的台港和海外作家、学者,用他们的语言和方式,讨论着我所不熟悉的对象和领域,我甚至想邀请来自美国的陈幼石教授到我就读的研究生院文学系讲学,只为了聆听在异域的华人学者的不同声音。当时我只关心美学、文论的问题,这方面的论文并不多,只有胡经之教授和他的学生荣伟涉及到这一议题,这颇让我感到意外。在一次年轻人的聚会中,有朋友大谈琼瑶、三毛的作品,看到我茫然以对,竟笑我怎么能不知道琼瑶?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还记得会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应邀去参加深圳一个年轻诗人的生日会,他的诗友留着长发和满脸的长须,似乎有意似的,要用灯光把自己的身子投影在白色的墙壁上。他的学生朗诵着他的诗为他庆生,好比让母鸡欣赏自己下的蛋一般。我身边恰好有位从上海来深圳讲学的著名评论家,善意地嘲讽说,这些诗是不能听的。这个会议,倒是刘登翰先生一篇不长却很睿智的论文,让我读后终身难忘。
晚上休息的时候,当地朋友带着我们去海边远眺香港夜市的灯火,有人还为我们讲述文革时期偷渡客从深圳潜水到香港的冒险传奇。会后,我有机会跑到沙头角去看了看,一条不宽的街道,中间就是界碑,我们这些内地来的游人,在两边巡警的视线之外,随时跨越、穿梭于这条微妙的中英边界,在巡警的视线之内,我们可以让手伸过脚底的边界,与香港的摊贩做着法律许可的交易,买他们便宜的味精、沙糖和小玩意儿等。我曾惊讶于香港警察对越界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和与友善,相比之下,内地警察似乎更为严格地恪守职责,对游客态度也严肃得令人生畏。中国香港的土地上,留着一条人为的边界,而我们伸手就能跨过这条历史遗留的边界。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香港沙头角镇的中英边界,第一次对所谓“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临界点有了亲身的体会。第一次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聆听来自不同社会制度的作家、学者们讨论他们心目中的文学,描述着他们各美其美的美学。我是第一次感受到,文学可以成为斗争的武器,也可以成为沟通心与心的桥梁。这一年,距一九七八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一九七九年元旦《告台湾同胞书》的发表刚好八年。我那时并不很自觉地意识到,自己恰好偶然地站在历史的转折点,听到了过去的时代渐渐远去的足音,也感受到了一个新时代降临时激起的好奇、慌乱和希望。此后,我们都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从一九七九年发端的“台港文学”的介绍和研究,渐渐扩展成为“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乃至“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的学科范畴,对于中国人从鸦片战争以来的近代史阴影中走出来,是多么重要的一个精神疗伤和再造新的多元的华人文化的过程。我们应该感谢许多先驱者、拓荒者的努力,但我们在享受这个成果的同时,不应该满足于让它逐渐变成一门体制内的学科,而更应该使之化为一种开创当代文化复兴的悟性和智慧。在现实中的人们仍然受到冷战的困扰时,这种悟性和智慧早已悄悄地冲击着僵硬的二元对立式的冷战思维方式了。
写到这里,我想起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时年二十八岁的毛泽东在新民学会长沙会员大会上所做的一次发言。他说:“中国问题本来是世界的问题,然从事中国改造不着眼及于世界改造,则所改造必为狭义,必妨碍世界。”①青年毛泽东的这段话,包含了他处理中国问题的宏观视野和方法论:他反对“改良”,主张“改造”,而选择的途径则是俄罗斯的社会主义革命道路。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不主张使用“东亚”这样的区域性概念,而一开始就赞同使用“世界”的概念:“提出‘世界,所以明吾侪的主张是国际的;提出‘中国,所以明吾侪的下手处”。毛泽东是在国际主义的框架和视野下来思考和解决中国的问题的。
毛泽东早年的这段话,也是当年共产党人的核心价值观,他们的根本目标是以其共产主义理想来“改造世界”,而下手处则是“改造中国”,这是政治的,更应该是文化的工作;是国际主义的,也是民族主义的,但绝不是大国沙文主义的。如此来看一九七八年的“改革开放”,表面上看似乎是中国在吸取了文革的经验教训之后,从以“改造中国”为核心到以“建设中国”为重点的战略转移。但实质上,这一战略转移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中国的内部,而波及世界。正是中国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的改革开放运动,率先撼动了世界性的冷战结构。在文学研究领域,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历程相生相伴的“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这门学科的出现,实际上也即意味着冷战思维的结束,从而也开启了更多的思想、文化、文学创造的可能性。
2009/1/9于北京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台港澳文学与文化研究室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