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夜戏
2009-03-16陈幸蕙
陈幸蕙(台湾)
是村脚庙埕上的野台戏接近尾声的时刻。
紧密的锣鼓点子,却仍如夏日西北雨般,急冬冬响在耳际——
嫌贫爱富的员外夫妇,终于接纳了已成新科进士的准女婿。舞台上,那位戴珠翠头面、光鲜动人的花旦,正踩起细碎莲步,轻风一样,由众丫环簇拥而出。织金的腰带,一路上十分好看地翻飞飘起,闪着丝光的软缎裙裾,漾出柔润流丽的波纹;宽大曳垂的水袖则歌吟般,翩然悠然如待举的羽翼——是踩在云端的感觉吧?
因为那刚自琼林御苑喜宴中,蒙天子赏赐而回的状元郎,正软翅纱帽、一身红袍、风姿飒爽地站在她对面。过去,她曾为了他吃了许多苦,流了许多泪,忍受了许多煎迫委屈,如今,这一切磨难都成为过去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已是逼到眼前来的事实,不再是一个虚无渺茫的梦幻;而放眼未来,那即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的,是人人艳羡的浩荡皇恩,是永远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人生,似乎就这么简单、可爱,是苦尽甘来之后,一道甜蜜的公式……
然后,舞台西侧那位腰系白毛巾的师傅,扬起手中铙钹,“哐嚓——”一声,金光一闪,仿佛斩钉截铁的惊叹号,台上的急管繁弦,倏然中止,台下热烈兴奋的掌声继之爆起;缠绵一夜晚、才子佳人终成美眷的野台戏,便在皆大欢喜的叫好声中,堂而皇之地收场了。
群众脸上浮起一层薄如清水的笑意,仿佛还沉浸在方才团圆吉庆的故事氛围中。那有着种种缺憾的现实,是暂时不存在了;一场喜剧,是一桩醍醐灌顶的快乐,是这样一个明朗有月的夏夜里,一次美丽的高潮。
于是,牵着憨孙来溜达看戏的阿公、髻上簪有玉白茉莉的老祖母、挽起竹篮兜售一截截削皮甘蔗的小贩,还有,刚洗完澡就背着婴儿痴痴守候在台下第一线的小女孩,都趿着木屐或塑胶拖鞋,各自在清凉的夜色中,心满意足地归去了。几个骑脚踏车的中年男子偶然路过,却不免兴趣盎然,以一只脚支地,暂且停车欣赏,此刻用力一蹬踏板,也闲闲散散消失在稻香弥漫的小路尽头。
盏盏黄纸灯笼低垂的庙前广场上,顿然空寂起来。临时用木板、竹竿、布幔、铁皮搭盖在汽油桶上的简陋舞台,虽仍张挂着金碧山水、雕龙画凤的俗艳布景,但因没了角色的穿梭和锣鼓喧腾的陪衬,立时失去依附般,格外显得荒芜寒伧。倒是几支白晃晃的长管日光灯,犹兀自映照着舞台上方几枚金纸剪成的大字:
庆祝九天玄女娘娘千秋圣诞
舞台左右则各悬挂一面垂着流苏、略显陈黯的旗帜,枣红丝绒的底子上,白色的字迹还算神气醒目:
明霞园歌仔戏团全省巡回盛大公演
理直气壮的口吻,透着几分自信,想必从前曾有一段辉煌风光的日子吧?
但这些专门在舞台上搬演喜剧,酬神谢天,却过着吉卜赛式四处流浪生涯的人,神明给他们的庇佑是什么?生活给他们的报偿又是什么呢?如果,生活本身就是一出戏,那么,这些生活在戏中有戏、戏外有戏状态下的人,台前、幕后,戏剧、人生,这其中的界线,又要如何加以厘清?
我不禁想起野台戏这似乎只属于农业社会的大众娱乐,想起那千篇一律、都落入喜剧窠臼的舞台脚本,同时,也想起了方才那些如醉如痴、带笑而归的观众——从他们身上,我仿佛看见,过去古老中国大地上,那曾在悲欢岁月中,饱经忧患,但心地却那么善良,梦想却那么单纯,性情却那么忠厚,对人生、对命运都那么谦卑保守的广大农民群众的影子——为什么,中国的戏剧,一向是喜剧多于悲剧呢?为什么,即使是辛酸悲凉的故事,我们传统的剧作家,也总惯于为它接上一个团圆快乐的尾巴,而落得人人都说“中国戏剧,热闹俗谑有余,严肃深刻不足”这样的话柄?难道中国人独缺接受悲剧的勇气和理解悲剧的能力?像《窦娥冤》、《赵氏孤儿》那样独辟蹊径的例子,显然是太少了,所以王国维在论中国戏剧时,也不免要深深感叹:
“元曲为我国最自然之文学,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
于是,作为一个热爱中国文学的人,当我面对书架上那一系列绣襦、紫钗、香囊、浣纱等结局雷同的明代戏曲时,遂也不免常为之憾恨起来:中国那么迢长的戏曲史,为什么除了关汉卿,就几乎再也找不出其他伟大的悲剧作家呢?
然而,在这样一个夜空如此干净、明月如此皎洁无瑕的仲夏夜晚,那些看似头脑单纯、仿佛透过喜剧就能获得莫大满足的老实乡下人,却使我恍然洞见整个中国苦难众生的缩影,而忍不住鼻酸起来。
——为什么中国的戏剧,总是喜剧多于悲剧?也许,这一个令人落泪的文学课题,我们反不宜从文学的流变中去探索,而应自五千年的沧桑中去寻找答案吧?
因为,我们是在悲剧中接受历练的民族:悠邈已逝的岁月里,数不清的天灾人祸,使得中国人的生活,已尽多磨折,尽多颠沛,尽多流离,换言之,尽多悲剧。逆来顺受、千疮百孔的数亿心灵,实无余裕再次反刍苦难、领略忧伤了;当他们面对舞台、面对戏剧时,他们需要的是休憩、娱乐与抚慰,他们需要喜剧的滋润、团圆的结局,来满足幻想,来医疗受创的心灵,来弥补那永不圆满的现实所带来的缺憾,而不需要深刻严肃的艺术。
因此,看似单纯的头脑背后,其实并不是单纯平坦的顺境,而是坎坷多难的人生,是分多于合、悲多于喜、漂泊多于安定、忧患多于太平、烽火战乱多于温暖幸福的一页中国人的历史!
我走在蛙鸣啯啯的乡间小路上,一面思索,一面仰望沉静无语的夜空。不远的山,此刻看来,似乎比起白天有着更近的距离,但那屏风一般巨大厚实、墨黑稳重的山影,却仿如一尊端穆凝肃的守护神,守护着山下肥沃辽阔的平野,整齐划一的稻畦,默然矗立的椰子树,和红砖瓦舍里逐渐熟睡的村民。星星又低又亮,温柔地俯下身来,最近的一颗,是满月的嘴角边一粒清新细巧的小痣——这样和平安详的田园大地,不正是几千年来,安分守己、对世界别无野心的中国人所期盼的梦想吗?
而哪一天,我们才能看见真正属于中国人的喜剧呢?
我把双手插进长裤口袋,向山下那盏等候我的灯火走去。夜风淡淡吹来,颊上是几许湿润的清凉;没想到,一场喜剧,却只看得我满腮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