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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旋风

2009-03-16贺淑芳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游乐场

贺淑芳(台湾)

苏琴对游乐场的印象,总是脱离不了旋转的摩天轮。但是这样的印象有点过时了。当摩天轮美妙地暂停一分钟,她乘坐的观览箱正巧停在最高点。周日午后,阳光刺眼,游乐场里光晕漫射,从那个巨大钢骨圈的笼子里往下望,地面上的嘉年华会有若一场无法正视的、旋转不止的漩涡,各种颜色在底下飞旋,波涛起伏,让人看了头晕目眩。她觉得身体各个部分像是随时会散开,像纸张一样穿过铁花,被风敛走。虽然这不是云霄飞车或狂飙飞碟,但依然有某种恐怖感从头顶那里冷冷地浇下来,仿佛她被虚空缚在一座深渊之上;至于穹顶那里到底有什么,却怎样也无法扭头去看清楚。

“今天,会有点,改变,我,我们,一定。”

录下这句话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录音卡带的轮子继续转动,喀啦喀啦,像一颗骷髅头在滚动,喀啦喀啦,空空的眼睛追着外面旋转的世界。虽然想再说什么,但苏琴所能给的只有空白,没有办法变成声音。这不是世上任何人所认识的苏琴。当她被剩下一个人时,当她想到自己将会被抛弃或她应该要采取主动时,她就会想,不如给自己讲个故事。但她发现要对着麦克风说些什么话,简直就是荒谬离谱。试试吐出一个音:哦——

录下自己的声音,播放。一直到她从耳机里听见自己的声音为止,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别人抗拒她的原因。那声音局促不安,如有一条蛇藏在里头,吐着游丝般的气息卡在语句之间。

她尝试模仿另一种腔调,但依然有某种顽固的音质,如鳞片般沾在每句话尾端。试试说“我——”拉长,听着它慢慢地变形成O——在电池将近耗尽的时候,那拉长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动物躲在洞穴里鸣叫。在什么也没录到的地方,录音机就只是沙沙地作响。

在她飘泊的头十年,她一直怀着乐观的期望。毕业后她飞至新加坡工作,数年后,她和一个说爱她的男人飞到台北来结婚。当时她相信,假如你不冒险,事情就会永远胶固着,任何美妙的事也不会发生;而你只要够小心,小心翼翼地端着手中的托盘,那些美妙的东西就不会倾倒打碎。

她踩着一双橘黄色的拖鞋走进游乐场。像太阳一样的黄色,可以踩出信心洋溢的第一步,一切将重新开始。忘掉过去,让冲突就只是过去的冲突,误会,就只是有待驱散的阴影而已。虽然这几天她一直觉得有一种将万物化为尘土的时钟音律在体内滴答踱步,尤其是晚上睡觉之前,风在十二楼的高处呼啸而过。从高楼往下望,夜间的台北晶光灿烁,像一张面具等着她飞扑下去抓。但与此同时,也有另一把声音会抚平那些呓语般此起彼落的嚣音。那股声音极其强韧,犹如将人从泥沼里拉出来的救生缆,从看不到尽头的高处,遥远地垂下来提醒她:你还没有——哦,我还没有什么?呵,我有好多东西都“还没有!”假如你眼睁睁看着救生缆的末端在掌心里消失无踪,什么都抓不到,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沉——那又能怎样?

经过两年来的冷战之后,所有过去掩藏在台面下的东西都被掀出来。但今天,她决定了这不会是一次单纯的出游,未来将不会再含糊地混过去。她将做下一个重要的决定,通过一个重要的测验。

看着已渐松弛的躯体,对那身泳衣略感不安,她从背包里抽出一件恤衫套上,才推门出去,回到喧嚣鼎沸的空气里。哗哗的水声冲刷着巨大的钢骨,五彩的阳光在水花里叠累、扩大,在夏日的水汽熏蒸里,叫笑声到处膨胀。湿漉漉的人群相互推攘着朝前走。他们嬉笑着,水从眼帘往下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没下水,头顶着草帽,灿烂的阳光撒满游乐场里的芸芸众生。苏琴在这里跟着她等待着的人。那是每日听见的口音,浮悬在她的脚步前面——那种彼此之间听起来自在无比、彼此接纳,而且无需转换的腔调。这一行人正踩过细沙冲进水里,嗯,她的眼睛看见了他们,那个丈夫,和一双儿女。他们毫无原因地狂喜,奔向人工浪池。她不由自主地涉水滑过去。在水里,苏琴和一大群她不认识的人套在颜色各异的橡皮圈里,共同屏息等待下一场高浪袭来的快意。浮在水里的身体很轻,不足以倾覆;这是大家一起合作假装没顶的虚假恐惧。这是好的,苏琴想,要溺毙在这个人山人海的池里,比被压死还困难。

苏琴发现那个丈夫(或父亲)半浮半蹲在两个孩子之间,一双张开的手臂显得尤其雪白,左右两手各自紧抓着一双儿女的救生圈。三个人被这双强壮的手臂串连在一起,有如被一条隐形的锁链套住,谁也不会被浪冲开。波浪过后,他们呼哈呼哈地笑着,纷纷咳出呛进鼻咽里的水。这时他会暂时松手来擦一把脸。然后他们同时皱眉,他们笑,那种笑起来眼睛往两旁抖落的表情,是那么相似。

苏琴决定玩一个不出声的游戏,不说话,闭上嘴巴。她决定悄悄地空出这个位子,一个母亲缺席的欢乐场面。

“好不好玩?”点头。

“上不上去?”摇头。

男人紧揽着他们,紧张兮兮地嘱咐孩子一定要抓牢橡皮圈的边缘。孩子被逗得很乐。他的前额发际已见稀少,但肩膀宽阔,看起来很可靠。

现在苏琴记起她的母亲。母亲把许多特殊的优点和缺陷都遗传给她。她也曾经紧紧地搂着她,嘴巴凑近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吹过颈项,就像她准备用一口气吹活一个冥顽不灵的泥人:“不管你去哪里,你听着,你的未来,就是要结婚,生个孩子,不让自己老的时候,孤单地一个人。”

无法控制,苏琴觉得自己在水中冒出眼泪。

这就是母亲想尽办法要告诉她的话,她重复了那么多次,以至于苏琴觉得那就是她母亲自己的金科玉律,似乎那就是她母亲此生最想要说的话。

有一些话卡在肚子里,苏琴从来就无法把那些真正想说的话吐出来。没有适当的机会,那些话在心里研磨了好几年。有时候她怀疑,这些话可能根本没有说出来的价值,甚至也可能不是她真正想讲的。到底哪一句才是必须要说出来的话呢?她想自己也许没有办法知道。也许死前的那一刻就会懂,也许在说出来的一刹那,也就完成了。但假如到头来一直都不懂,那又怎样呢?

游乐场最好的事,或许就在于它是一场无需多言的狂欢大会。但你却可以从激烈的游戏中证明自己。肆意地笑、尖叫,或者失色地跑,提着橡皮圈,从一个地方奔向另一个地方,从高处滑向低处,或者从低处冲向高耸的顶点。夏天的阳光烫烧肌肤,苏琴发现游乐场有一张在其他地方都没有出现过的脸孔。当然每个地方都会有特别的表情,就像在车厢或电梯里都有各自的专属脸孔那样。游乐场的脸,则是属于痉挛的脸,因为强烈的欢乐而痉挛。这种欢乐和死亡相似,像太阳一样从体内放射,慢慢地烧着体内的每一根纤维,令你不得不浑身滚烫地到处乱跑。

厌倦了人工浪,那个小女儿踩过细沙,小步地奔跑。现在他们又要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去。在乐园里欢快地移动,他们不会相信,一家人不过只有数年会暂时亲密地相聚。现在,想象自己是个隐形的母亲,被家人忽略地存在,苏琴沉默地跟随在后,从后面看着三人的影子在阳光下跳动。

他们被带到一个大城堡前面,在那里小孩们反复不断地爬上滑梯、梯级,然后沿着密封的滑道冲到水池里。他们反复地滚落下来,然后又反复地爬上顶端,等着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海浪冲刷,让围观的父母们观看。他们是聪明而敏捷的,经得起无数次的考验或打击。

然后他们跑到沙滩上玩排球。在另一个地方,他们三人共乘一只橡皮艇,在一个椭圆的膨胀的大碗里尖叫环绕。十多分钟以后,苏琴看到他们被排出到一条小河里,筋疲力竭地瘫倒在橡皮艇上。

“我们是否要回去了?”

“不要、不要,我们还没有玩那个、那个!”

“天啊!”那个父亲看着那列正缓缓爬上斜坡、旋即疾速俯冲的列车,人们几乎是光秃秃地把自己暴露在高速刮过的空气里。“我可以说不吗?”

“你能坐吗?”他转过头来问她。

她没有立刻回答。她举起摄录机对着他们,变换着焦距镜头,把他的脸拉近、放大,然后再推远、变小。她想要从那张脸看出来,那里头究竟是有恳求,抑或仅是敷衍的意味。但她只看到一张异常疲惫的脸,一股已经失去活力、几乎平坦、没有温度的视线,僵硬地对着镜头。她希望那是出于这些过度激烈的游戏,而不是因为过去几年消逝了的时光。在摄录屏幕的影像里,他们并排站着,背后的七彩气球、卡通、钢骨与那些塑胶玩意,稠密地包围着他们,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剩下。

她放下摄录机,耸耸肩:“为什么不?”

现在他们正在一条长龙里排队,一瞬间即将登上那辆飞车。苏琴和他们站得很靠近,假如有别人在一旁看他们,也会自然地认为苏琴和他们是一家人。他伸出手,看起来似乎是想碰她的肩膀,但最后却是落在女儿细软的头发上。他把她抱起来,嘴唇在她额头上一亲。同时摆了个鬼脸,让太阳眼镜低低地滑落到鼻尖上头。小女孩没被逗笑,她蹙眉看他。背后连绵的说话声像膨胀的海绵一样挤压过来,但没有任何欢乐会渗透过来。

上空不时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俯冲欢呼声,当它在头顶上掠过的时候,苏琴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就像有一把利刃在头顶上划过那样。她知道是什么东西神使鬼差地使她点头,因为那阵刮过公寓的风,像漩涡一样会把她吸下去。

一定要坐上去,她模糊地想,就算只能暂时麻痹也好。

她注意着前面那个男孩的动作,他平静地吹着泡泡。她猜想他其实很紧张,但他掩饰得很好,她没有看见他颤抖。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眼睛非常平静地盯着眼前一根水草末端那里冒出来的七彩泡泡。泡泡升到空中,变大,上升,变得更大,越来越高,然后破掉。就像让嘉年华会忽然间在这里停顿了似的。

她听见后面有个女孩对妈妈说:我要去小便。她妈妈毫不犹疑就带她离开,两个人一直没有回来过。

你应该想办法和他说说话。说着话的时候,人们就会忘记时间过得多么慢。你知道自己无法这么做,因为只要一开口说话,眼泪就会失控掉下来。

她想,她是在做梦。在梦中,任何不可能的交谈都可以进行,任何不可能的事都会发生。

“你真的好吗?”男孩忽然转头过来问她。

“好。”她转头对他微笑。

沉默的游戏结束了。现在,他们总算先开腔。不管她的口音如何,他们必须要开口对她说话。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他没有抗拒,虽然他到现在还不肯叫他母亲,因为不知应该如何称呼她:阿姨、阿婶、二妈?只是个后母而已。无论你喜不喜欢,以后你将必须和我住在一起。

“你可以不坐,”他说,“假如你害怕。”

“我不害怕。”

“我妈会害怕,她上次也在出口那里等我们。”

虽然有点受伤,但是她想,这比什么都不说好多了。

“你看,我之前也一直都在外面等你们。”她不是不惊异的,那个女人,每次都像她这样吗?还是她代替了她的位置,变得像她?

“不过我其实没有那么害怕。我就跟你一起坐吧,好吗?”

她永远不会再坐第二次。那种翻转过来的感觉,整个人被悬挂倒过来,就像垃圾桶被翻过来猛力地摇晃,要把里头的东西全部倒光似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紧紧地吸附在座位上,可是里头又有什么东西要往外飞,就像是有一部分的灵魂要被风敛走。

她无法制止地与其他人一起高声尖叫,不知喊出“哇”还是“呀”,也无法听出别人在喊什么。有一种共振的欢乐像痛苦一样强烈地盘据着她,如膨胀的海绵般挤压着她的心脏。

也许她陷入了梦境,也许她曾经昏死过去。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从鼻子底端升上来,逐渐扩张,变大,直至它完全盖住她的眼睛。有一瞬间她什么也看不到,再也看不到那整片快速旋转的模糊风景。她眼睛只看见一种光滑的、浓稠的、纯净的白色。那真是一种恶心的空白。它那么黏腻,分明是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容不下,凝滞不动地蹲坐在她头上,压着她的脸。无法挣扎,仿佛她已经死了,变成一具无法动弹的尸体,被一团封在蜡里的奶白物质包裹起来。到这个地步她仅能努力地狂喊,愤慨地抽光肺叶里的空气,直到有个东西慢慢地沿着咽喉爬上来,她感觉到自己开始在呕吐。

然后这片白色逐渐变轻,缩小,远离她的脸,没有重量,而且有了弧形感。她清楚地看见一颗巨大的、白色的0,从张开的嘴巴里冒了出来。

两颗,三颗。她没办法数。它们全都冉冉地飘上湛蓝无垠的天空。

她想,没有人看见,她呕了一连串气球出来。白色的气球。

坐在前方的父亲自然不会看见。身旁的男孩不晓得究竟是睁开还是紧闭着眼,在全程中他一直尖叫。嗯,他的确是没有看见,因为他在过后对她说:“你没有呕吐。”

男孩迷惑地看着她。她可以读出藏在他心里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看吧,你果然跟我们不一样。

在他们一起冲出来的刹那,父子三人都立刻张开纸袋,各自住袋子里呕吐。苏琴记得今天上午,他们在餐厅里点了汉堡、焗饭、火腿鸡排、薯片、冰可乐。当时她根本不想劝阻他们。

他们都低着头,以类似的抽搐感和节奏,呕出肠胃里的杂食所化成的液体。无论是揉着胸口的动作,还是呼气之后的虚软模样,他们看起来都是如此相似。她掏出一张纸巾给他们,白色的纸巾。她接过那三个装满呕吐物的纸袋时,并非是不恶心的。

不只是因为眼前的孩子都是另一个女人生下的缘故,即使是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可能会长得更像父亲,或更像自己。他们都会成为他的孩子,或者也会成为她的孩子,如果她尽力争取,如果。如果她到死的时候还爱着他们,他们也许无可避免地会说着和她明显不同的口音,或者也会逐渐地、一点一滴地回爱她。

但每个人都会离开她。在她死的时候,必然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这个下午真漫长,她觉得自己熬了很久。在游乐场的另一边,他们经过一种不停在旋转的心型大杯子,在每个杯子里有两排椅子贴在杆子边缘。

“你们还想玩吗?”

小孩失措地看她。

苏琴先走进去,她坐在里头等候。她抬起眼睛注视着父子三人,她等候着他们的下一步。那个丈夫(那个父亲)走过来了,他苍白着脸,坐在她旁边,握紧她的手。

“你怎么啦?”他低声地说,“大家都很累了。”

她不理他。她转头朝向还呆站在杯子外面的那两个孩子叫喊:“快点上来,快点。游乐场要关门啦!”

孩子们立刻爬上来,男的靠向他父亲。女孩起初犹疑着不知该坐哪里。她伸手用力一拉,把女孩拉过来,让女孩的耳朵贴近自己的心脏。

起初杯子的速度很缓慢,就像一首悠扬的乐曲。随后,音乐越来越激昂,杯子就转得越来越快。苏琴觉得自己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汤匙,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拌搅着。他们的镇静和防备快速被融化,每个人的嘴巴似乎都被塞进了另一张嘴巴,从那里吐出了尖锐的叫声,不属于任何口音或腔调,共同的叫声萦绕在游乐场的上空。

正如苏琴所想象的那样。在杯子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四个人就像一般正常的家人那样,紧紧地黏在一起,像四块融化的方糖。

(选自2008年10月18日19日台湾《联合报》)

名家讲评

这篇小说中,主角和父子女三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很暧昧,看得出作者有意保持这种暧昧,让主角把自己陌生化了再加入其中,布局很有意思。

——张大春

这篇小说的疏离感写得非常好。——吕正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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