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的减法
2009-03-16徐健
徐 健
在隔绝了都市文明的烦躁与喧嚣的孤独中,一出被誉为“静态剧”的话剧《盲人》,在2008年5月的北京朝阳区文化馆9个剧场悄然上演。刚刚走出莎翁英雄式悲剧的林兆华。如今将视角转向象征主义大师梅特林克,在充满神秘、仪式化的情境中,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在绝境中祈盼希望的人类生存图景。如若盘点2008年的戏剧演出,话剧《盲人》是无法忽略的。它那充满张力的情感蕴含,忧患深沉的精神关怀,朴素真实的表现形式,至今仍萦绕在人们的观剧记忆当中,难以磨灭。《盲人》虽是一次普通的公益性演出,但却构成了一个“戏剧事件”:它用回归生命本身的方式告诉了我们戏剧的真谛,让戏剧再次新陈代谢回到了审视人类自身处境的归途当中。
盲人的世界
《盲人》创作于1890年,是梅特林克早期代表作之一,也是一部饱含神秘意蕴的象征主义作品。12个无依无靠的盲人被老教士带到了北方一片陌生的森林当中。这里远离收容所,远离生机昂然的世俗人生,一切显得异常孤独与压抑。他们焦急地等待着教士的归来,然而却不知教士早已死在他们的身边,梅特林克在剧中给我们营造了一个迥异于现实世界的生存图景,他希望借助盲人在极端情境下无助、痛苦的呐喊,提示一个关乎人类心灵与命运归宿的现代命题。
梅特林克的戏剧追求受到19世纪末巴黎象征主义诗派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其独特的戏剧美学理念。他倡导“日常生活的悲剧”美学观,认为,“诗人的任务就是要揭示出生活中神秘而又看不见的因素,揭示出它的伟大之处,它的痛苦,……诗人必须处理那些看不见的、超人的和永恒的东西。”(英国,J.L.斯泰恩《现代戏剧理论与实践》,刘国彬等译,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版,第273页)。话剧《盲人》没有事件、没有较强的动作,不靠情节取胜,只有看不见的内心世界的涌动,像一股暗流在冲刷着凡人的心灵。剧作表层在写一群盲人无助的等待过程,期间,他们经历了烦闷不安、绝望、希望等混杂的情感体验,不断经受着身处死亡边缘的痛苦折磨;然而,在这种等待中的背后,却潜藏着一个巨大的悲剧,弥漫着世纪末的孤独情绪。这里的“等待”,不同于契诃夫《三姊妹》中那种怀旧式、幻想式的“等待”,而是一种被抛弃了的绝望与虚无,希望或有或无,难以琢磨。剧中,作者既较为隐晦的呈现了现代化进程中现代人的生存现状与精神危机,又在更深的层次上寄托着一种忧患意识与人文关怀,具有强烈的现代性反思意味。
盲人“看到”的世界是失明的,它与戏剧中设置的场景一样,没有一丝光亮,纵然还有月光在努力地“挣扎”,梅特林克让这个“看不见的世界”处处充满紧张,把个体与环境、语言与存在、抗争与死亡的对立与纠葛贯穿剧作始终。古老的森林、无边无际的黑夜、咆哮的大海、肆虐的狂风等等,构成了一幅充满死亡意象的自然图景。它们一方面“成为作品中的一个巨大人物,威严地俯视着无助的盲人们”(华明《崩溃的剧场——西方先锋派戏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7页);另一方面,又与盲人们的感受、情绪相沟通,成为其内心世界外化的主要载体。随着自然环境由舒缓、平静到恶劣、狂乱的变化,盲人们的焦灼与挣扎不断加剧,个体的冲突不断上升,在失去了老教士(宗教的隐喻)的引领之后,他们陷入恐惧、疯狂、无助状况……这何尝不是工业文明以来人类生存处境的真实写照。看不见的世界是绝望的,它为人们寻找光明设置了种种障碍。然而,剧中飞鸟、花朵、狗、“脚步声”等生命灵性的存在,却为黑暗中的人们带来了一丝希望与寄托,让他们又在生命的活力当中找到了未来的曙光。“相信希望在存在”这一永恒的主题,或许就是《盲人》在今天依然能够浸染观众心灵的重要原因。
梅特林克早期的剧作充满了仪式感,透露出神秘、朦胧的氛围。这种氛围并不是借助复杂交织的情节线索和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加以呈现,而是完全依靠那些看似缺乏逻辑、孤立散乱的台词,在梅特林克看来,“剧本中唯一真正有意义的台词是那些最初看来毫无用处的台词,这种台词才是本质的存在”,正是这一部分在那些僵硬和明显的真理之外说出来的台词才构成了最美的悲剧的神秘的美,“它不可比拟地更加接近那由整个诗篇高擎起的看不见的灵魂”(《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8-39页)《盲人》中的台词缺乏必要的联系,经常处于彼此孤立当中,它不再追求意义上的衔接,而是凸显多声部式的语意杂糅。我们来看开场一段对话:
第一个生来眼瞎人(甲)他还没有回来吗?
第二个生来眼瞎人(乙)你把我吵醒了!
第三个生来眼瞎人(丙)我也睡着了呢。
盲人甲他还没有回来吗?
盲人乙我没听见有谁往这儿来。
盲人丙该回收容所了。
盲人甲得先知道咱们现在在哪儿呀
相互隔绝的台词在这里造成了剧场意义上的“空白”,扰乱了观众寻找内在因果联系的企图。它包容了不同的观点,暗示了多种言说方式的存在,目的在于揭示一种无序与焦虑的状态。我们完全不必去填充那个“空白”,无意义也许正是意义本身的呈现方式。台词已经成为剧作的另一个主角,它在传达着盲人的心态,更在分担着现实世界当中更多的痛苦与希望,充满着哲理韵味。
剧场的声音
对于这样一部晦涩、象征性极强的作品,以什么样的方式加以呈现和演绎,从何种角度进行解码与重释,都最终将影响剧作实际的演出效果。身为艺术指导的林兆华此次没有借助过多的技术手段,而是让“声音”成为了剧场的核心,可谓抓住了原作的精髓。这里的“声音”没有《大将军》那样的歇斯底里,而是起初的剧中人的声音,这声音是身处黑暗世界当中的人与光明进行交流的唯一方式。于是,在《盲人》中我们发现,林兆华丢弃了以往戏剧中所依托的各种媒介手段,拒绝了过多干扰戏剧过程的外部形式,而是作了一次较为彻底的减法运算。回到戏剧本身,通过生命真实的声音呈现现实世界的一种状态,一种内在交流的可能性。
《盲人》的演出空间依旧延续了《大将军》的追求,没有任何的修饰和伪装,空空荡荡。原作中那让人压抑、窒息的自然环境在这里被散乱的鹅卵石所取代。裸露而冰冷的石头,似是荒原,又似绝境,虽缺乏生命的质感,却具有一种原始的、质朴的力度,呈现出一个凌乱不堪、危机四伏的生存图景。在这样的舞台当中,人成了唯一具有生命力的存在。他们用言语表达自然的感受,相互倾诉内心的寄托与恐慌,以此对抗着周围的一切,填补着空间中缺失的东西。声音,既让盲人们感受到周围世界的存在,传递了生命的讯息,又成为证明其“在场”的唯一方式。演出中,除了11个盲人的说话声外,林兆华还让原作中无声无息的疯盲妇不时发出声音,并介入到其他盲人的谈话当中。这些声音虽然没有任何解读的意义,纯属疯癫者的呓语,但却充满了暗示,除了表明她的存在外,疯人的乱语成为个体蔑视黑暗、躲避恐惧的一种姿态,它与其他盲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共同呈现了这个非逻辑、非理性世界的本来面目。
与此同时,灯光的明暗转换也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了“声音”的传递,赋予了空间某种象征意味。剧作的总体色调偏暗,这十分切合原作的情境,它给人的思想、心灵造成一种压抑与不安的感受,同时也象征着剧中盲人们内心世界的封闭与绝望。然而,随着剧情的展开,光束分别从不同的角度穿透黑暗的封锁,照在盲人们的身上,似乎又在开启绝望的心灵,给予希望以不同的可能性。当剧作最后神秘的脚步声停在盲人中间,全场黑暗,巨大的后壁开启并带来光亮之时,空间因为巨大的光亮而无限延伸。此时,光明虽然是有限的,但却透露出无限的希望,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动用灯光明暗对比的表现方式来强化一种存在与境遇,这在林兆华的剧作中曾多次尝试。然而,《盲人》里的灯光却增加了更多人性的东西,作为剧中的重要意象,它既指示着希望的存在,展现人内心中追求光明的一面,又在对未来的祈盼中将希望延伸到剧场之外,为观众留下无限的思考空间。
在演员方面,林兆华全部启用盲人演出该剧,这在全世界也是首次尝试。这些演员没有经过任何专业的训练,他们的演戏状态、表现力也许没有职业演员专业,但是对于一部需要表达生命感悟的作品来说,已经足够了。正是这些盲人给观众带来了震撼,一种回归生命自身的真实,使得观戏的过程同时也是一场灵魂与精神洗礼的过程。林兆华继续在剧中追求“没有表演的表演”的原则。身着深色风衣的盲人演员,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演戏,虽然他们在舞台上还略显生涩,但是却在演他们自己,用自己的心在说话。除了传达梅特林克的戏剧意蕴之外,他们也在讲述自己关于黑暗的故事。这是一种演绎方式,也是一种诠释方式。擅长打破一种舞台真实的林兆华,在剧中却创造了另一种真实——人的真实,这不能不看作其艺术追求上的一种新的探索。
在排演该戏的过程中,林兆华说:“这个戏中有恐惧、有绝望,甚至有死亡,但是我们也要相信未来。在和这些视障演员的交流中,这种信念让我感受很深刻。我在和他们的碰撞过程中,常常感觉我不太正常,他们更正常。尽管他们看不见了,但是在他们心中永远有一盏明灯,透出无限的希望,这正是该剧要传达给观众的”。“作为当下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戏剧导演之一,林兆华一贯凭借自己的阅历与感知在做戏,他的戏不是那种浮华中的焦躁,也不是属于高高在上的主流话语,而是其内心真实的一种表达,《盲人》可以看作其艺术追求的又一个“起点”。他仿佛在用充满“声音”的剧场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人在绝境中引领我们思考,给予我们希望。
剧场之外
2008年的北京戏剧舞台热闹非凡。以奥运重大文艺活动的名义,几十台风格各异的国家级精品剧目轮番上阵,打造出继百年话剧展演之后,又一个舞台上的绚丽景观;而各类打着艺术的旗号,实则娱乐至上的商业戏剧,也大量充斥于大大小小的剧场,迎合着这个时代的中产阶级趣味。戏剧繁荣了,这就是当下戏剧给我们的错觉。然而,在这种表象背后,戏剧的精神姿态与审美品格却在不断丧失,艺术领域中的戏剧越来越被过多额外的东西所束缚。实用主义、消费主义所引发的对评奖工程、商业利润的追求,让戏剧的审美观发生偏移,意义悬置,自身负担不断加重。求功利、弃真诚,重感官、轻深度、玩技巧、缺灵魂,已经成为当下戏剧的病症。如果戏剧人不加以自省,这些病症最终将束缚戏剧自身的发展,戏剧需要减法,需要摆脱本不属于它的东西,回到关注人自身的生存当中,回到与真实人生的对话中去,今天看来,《盲人》的演出,也许并不能算作什么主流概念中的经典,但却是戏剧除去伪装,重新发现人的一个起点,一次真正具有影响力的戏剧公益事件。
责任编辑: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