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表现未来
2009-03-16李锐
李 锐
如果不是因为讨论这个题目,我还从没有如此强烈、如此明白地看清楚,自己几十年来的写作,一直是沉浸在回忆之中的。所有的想象、虚构和激情都是在回忆的基础上生长、繁衍、深化、丰富起来的。所有曾经经历过的生命体验,深深地埋在记忆深处,一旦被回忆和想象所触动,就会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对于我来说,回忆就是“未来”生长的土壤。
未来是什么?这是个难题。我们恐怕很难为没有经历、也不能看到的“未来”拍一张清晰、确切的照片,但是,我们却又无法摆脱未来,我们几乎总是在对未来的憧憬和想象中生活的。所有的人都曾经有过自己的童年,所有的孩子们都曾经听到过这样开头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接下来,在对很久很久以前所发生的故事的回忆性描述中,我们经历了千变万化的想象,而这所有的想象其实也都是孩子们对自己未来的神奇印证。美丽善良的公主、英俊勇敢的王子、来到人间的天上仙女、森林里最终战胜妖魔获得幸福的小动物,当然还少不了无所不能的百宝箱和可以让所有美好愿望都能实现的神灯,等等等等,这一切的一切所组成的正是孩子们对于未来的渴望,正是他们满心急切地打算要去经历的未来。
当然,每个人最终都会长大。我们的现在,正是当初在童话故事中幻想的未来。事实告诉我们,生活对于未来的修正往往是残酷而又不可更改的,我们几乎总是在对未来的幻灭中长大成人,又总是在幻灭之后点燃起对未来的希望。未来就好像身子前边的一个影子,无论你怎么追赶,也永远无法走到影子里面去。
1900年2月,流亡日本的戊戌变法领袖梁启超先生发表了一篇题为《少年中国说》的文章,他在文章里大声疾呼革旧布新,把一切希望寄托于少年,寄托于充满生机和未来的少年中国,从此少年中国这个词汇广为流传,成为改革者们充满激情的口号和希望。很快,少年中国在陈独秀、李大钊两位开拓者的手中,变成了一本最具号召力的杂志《新青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上个世纪初中国的白话文运动、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甚至包括共产主义运动,都是从《新青年》正式开始的。对于少年中国里的新青年们来说,过去几千年的传统都该像皇帝一样被打倒,都该像文言文一样被抛弃。为了打造心中那个崭新的未来,他们把汉字视为中国落后的根源,甚至断然提出了废除汉字、汉字拉丁化的号召。全盘西化是最受新青年们欢迎的童话,德先生(民主 Democracy)和赛先生(科学 Science),被当作这童话里无所不能的神灯;很快,德、赛二先生被淹没在军阀混战的血腥当中,共产主义革命转而成为救中国的新神灯。
在两次世界大战,和中国国内无数次的战争、动荡之中,转眼就是一个世纪。我不知道,经历过“文革”浩劫和改革开放的中国,是否就是当初的新青年们梦想的未来。我也不知道,当初的新青年们所梦想的世界大同,是否就是今天席卷世界的全球化。我们都知道,当今最流行、最有力量,也正在淹没一切的就是全球化。全球化是当今世界无所不能的神灯。正在进行的全球化是我们无法逃避的今天,必然完成的全球化就是所有人类的未来。对此,人们有过无数的探讨和争论。弗朗西斯·福山先生在他那本著名的著作《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中认为:“这个过程使所有人类,不论其历史渊源或文化传统,都必然走上一条不可逆转的同质化道路。”“由此之故,宗教、文化、民族主义以及人的种族习俗的总和(统称‘文化)都已经被传统地认为是成功地建立民主政治体制和自由市场经济的‘拦路虎。”就像福山先生指出的那样,历史已经终结在自由民主制度和以科学技术为引导的消费至上的门槛前,在这道门槛的后边,历史或者说“未来”已经不存在本质的差异和不同。即便是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使用着不同的文字,但最终所有的人类会在“普遍同质”的消费生活中成为“最后之人”。那种未来的情形,很有点像是从同一条流水线上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的可口可乐,包装和味道都惊人地一致。连福山先生本人也承认,那将是一种没有激情和浪漫,也缺乏想象力的平庸乏味的生活。我不打算和福山先生争论,我也不具备理论探讨的资格。我只是不大相信全球化这只新的神灯。因为此前的历史教训太多也太深,我们已经无法计算自己到底曾经有多少次被真理的神灯灼伤了眼睛。
据我所知,用英语宣布这场历史终结的福山先生原籍是日本。按照他的标准和尺度,早已经进入发达国家行列的日本,想必是已经提前进入了这场普遍同质化的历史终结。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怀疑,说日语的日本人是否愿意让自己的日语和传统久远的文化终结于这个消费时代。恰巧去年秋天我有机会去了日本,从南到北游览了几个城市。在大阪经历的一件事情,给我很大的震动。在当今世界,旅游业是所谓最为国际化的服务产业,是一种越来越普遍的消费。因为旅游业是把整个地球当作产品、把全人类当作消费对象来推销的最大规模的消费产业。日本当然也不可能例外,一踏进日本你就能感到一股强烈的旅游气息,舒适、方便、精致,再加上日本式的独特,整个日本简直就是一座旅游的乐园,最适合于“普遍同质”的消费。但是,到了日本的第一个下午,在大阪市著名的法善寺小巷里,我在街道旁边遇到一些来祈祷的人们。已经是傍晚时分,来旅游的观光者早已经散去,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祈祷的人群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排成一队,一望而知他们都是本地人,老人、孩子、妇女,其中还有不少提着皮包刚刚下班的职员。每个人在祭拜之前,都先从一个水桶里舀几瓢清水泼洒到神像身上,然后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我走到跟前才发现,因为常年不断地浇水,因为千千万万个人来浇水,那座石头神像浑身上下长满了碧绿的青苔,整座石佛被茂盛的青苔包裹着变成了一尊生机勃勃的草佛,石头开花的奇迹就那样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眼前。我知道这些在忙碌之余来祈祷的人绝不是旅游观光的一部分,他们是为了自己的生活希望而来的,他们是在为自己的未来而祈祷的,他们自己就是世世代代而又凡俗琐碎的生活本身。那一刻,我觉得我看到了日本人决不拿出去给别人观光的隐私,看到了一种永无可能被标准化的信仰,看到了一种永无可能被消费的、凡俗而又尊严的日常生活,看到了一种近乎永恒的对于未来的执著和期盼,这份执著的力量足以让冰冷的石头盛开鲜花。
这让我想到了自己所使用的方块字。一百年前的新青年们绝不会想到,在他们热血沸腾横扫一切的未来里竟然还是留下了方块字,竟然还是留下了本该被废除、被拉丁化、被全球化的方块字。就像那些发生在石头上的奇迹一样,方块字在亿万人的书写和叙述中汇聚成一片生生不息的莽莽森林。这片莽莽森林孕育着、生长着谁也无法预料的未来。这片方块字的莽莽森林之所以能在全球化的滔天巨浪里生存下来,或许不是一场历史的终结而是一个历史的证明:它证明了普遍的同质化所不能剥夺的生命的自我选择,它证明了“终结”的门槛终于还是遮挡不住生命千姿百态的颜色。
两千年前有位汉朝的佚名诗人曾经留下了这样的诗句:
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
何不秉烛游?
在现代化、全球化的今天,我们并没有能逃离两千年前同样的生命困境。在短暂的生命前面,永远笼罩着无法得知、无法看清的未来,一代又一代死者的离去,不是印证了未来的界限,而是让未来变成漫漫苦夜。或许有一天,当我们终于有幸用各自不断生长变化的母语深刻地表达了自己的时候,也就是在漫漫苦夜中点燃了一根蜡烛,那团照亮了自己的烛光,也就在黑夜中为我们照亮了依稀可辨的“未来”。
(本文为作者在2008中法历史研讨班文学圆桌会议上的书面发言)
李锐,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无风之树》、《万里无云》、《旧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