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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独角戏

2009-03-15蔡少阳

飞天 2009年22期
关键词:虚幻镜像张爱玲

蔡少阳 梁 娟

《色,戒》讲述的是一个学生女间谍王佳芝色诱汪伪特务头子易先生,而这个色诱的计划在它将要成功的时候,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色诱的主体掉进了色诱陷阱的故事。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库尔特·冯内古特的著名说法:“我们迟早会成为我们乔装改扮的那个人,所以我们在乔装改扮的时候务必要分外小心。”

以往学者对《色,戒》解读,往往侧重其个人叙事对宏大叙事的消解,突出了女性觉醒意识和反抗意识等等。如果说张爱玲想要表达的仅仅是“个体反抗”的女性觉醒意识,抑或是她笔下一贯的男女性之间的情感较量,我们的解读就没有丝毫意义。王佳芝的悲剧命运不是外界赋予的,而是自主抉择完成的。在这种“完成”中,她是否确如以往学者所说的具有清醒的“女性觉醒意识”,张爱玲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通观全文,我们能发现一个很独特的意象——戏。这个“戏”的意象对王佳芝的命运到底有怎样的影响?在张爱玲的笔下又具有什么样的特殊内涵?《色,戒》的文字凝练得像一团揉皱的绸子,让我们一起来将藏在褶皱背后的秘密展开。

文中对“戏”的描写出现过多次。最初是一群寄居港大的学生在“学校里演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后来他们又在生活中谋划并演了一出引诱汉奸的真实爱国剧,王佳芝便是他们中的一员。从文本描述我们可以看出“演戏”带给王佳芝的心理满足感。纵观张爱玲的其他作品会发现,她笔下许多女性都会间或地沉浸在一种“戏”的朦胧氛围里,仿佛突然进入一个独立的属己世界,久久迷恋自己。如《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对着镜子的一番表演:“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的低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同样是自恋的“表演”,在白流苏那里伴随着胡琴的哀婉调子,流露出一种少妇的沧桑与世故。而在王佳芝这里,则成了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命力”,这种青春张扬的“生命力”虽充满激情,却易被操控,这与她后来的悲惨结局形成了反衬。

作为“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整个刺杀活动中王佳芝是被捧出场的。戏里设定的角色不仅能使她高昂的爱国热情得到宣泄,还能满足她的女性虚荣心——对自己外形与高超演技的自恋和流连忘返。在第一次与色诱对象碰过面后,她对自己的表演很是满意。这种虚荣心的满足所带来的虚幻形象是否是真实的自我?这让我想起了拉康所说的“镜像假面”——人通过镜像确认自我的同时,所经历的一次自我的异化与误读。外部的镜像作为形象来呼唤自己,使主体“作为被想像性地对象化了的形象被呼唤出来”。戏中的角色给王佳芝营造了一种虚幻的想象,她沉浸其中,欣赏自己审美化的形象,在被众星捧月般虚荣心的驱动下,她成为了集体所塑造的自己。这种戏的虚幻所导致的主体迷失在王佳芝失去童贞时达到了第一个高潮。

王佳芝本是讨厌梁闰生的,但她说服自己这是个“舞台”,自己是女主角,将自己放置在一种唯美的戏的氛围中,迷失了真实的自我。后来对于献身于梁闰生的事,她觉得自己被算计了。而正如拉康所说,在虚构的假面镜像与现实秩序发生激烈的冲突时,当她再次想回望“自我”这个主体时,主体本身已经被掠夺一空,悲剧性地“变成背负着无法与自己本身再次相遇的宿命的人”。王佳芝为“戏”献出了自己的贞操,虽然悔不当初,但在两年后的上海被地下工作者重新搭上了线时,她还是“义不容辞”地决定将“戏继续演下去”,与易先生发生了关系也让她感到终于“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这种主体自我生发的“无以复加的创伤性体验”使她必须为当初童贞的牺牲寻找到某种确定的价值和意义。

从文本中我们看到谋划这出戏的是一个集体,由四男两女六个学生组成,王佳芝是作为“当家花旦”被集体送到了最前线,而其他人除了在香港“出场”过一次,在之后以上海为背景的戏中却都隐藏在了她身后。王佳芝实际上是孤零零在演这出戏,她与集体的关系微妙且充满张力。

王佳芝对这个集体的感情一开始是依恋的,她需要他们的掌声,当她成功勾引上易先生时,她觉得“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但转折在献身于同学的一幕上,她感到被集体算计了,于是自愿与集体疏离,她“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她的孤苦和焦虑无处排解——“集体”给她一瓶安眠药,但叮嘱她最好不要吃。但是“不吃就睡不着”,而“她是从来不闹失眠症的人”。当她与集体接头时,仍然希望能得到来自于他们那里的温暖,但是没有,这不能不使她感到失望和怅然。从珠宝店出来,她感到自己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孤立无援。民族国家大义全被压在一个女性身上,一出本应由集体共同出演的戏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女人的独角戏,女性自身承受的孤独和复杂情绪可想而知。王佳芝的这种孤独感和与集体的疏离感也为她后来的“背叛”做了铺垫。

“戏”的描写在小说买钻戒那一段达到高潮。张爱玲刻意把真实与做戏、客观与梦幻两种体验交织在一切,难分彼此。文字节奏猝然加快,紧张凝练,仿佛箭在弦上。王佳芝既是“戏”中人,又在观看自己出演的这部戏在按计划步步接近高潮。在这样来回颠倒的身份交替中,她似乎舍不得梦醒。伴随着“在她看来”这种主观的女性感受,张爱玲全知视角所交叉呈现的男性心理描写,对之完全是一种绝妙的讽刺。王佳芝的单纯,对比的是易先生的老练。王佳芝“戏”的虚幻将她误入了一种“爱”的氛围,而实际上,“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只是王佳芝心里的假象。王佳芝将自己沉浸于戏梦的迷醉感中,正是在戏的审美光晕笼罩下,她跌入了男性为自己设计的陷阱,完成了自己的悲剧命运。

王佳芝始终是“镜像”的虚构体,她从来没有从戏中走出来过,也没有真正觉醒过。选择参与这出“美人计”,是因为“戏”和作为戏里的“美人”能给她带来虚荣和满足感,而连“爱国”的牺牲,都是外界给强加给她的,她是被集体和他人所塑造和建构起来的。我们看到,即使个体对集体国家的“背叛”,也并未如学者所说的彰显了她的女性觉醒意识。这只是她在独角戏的孤独凄苦中,返回到了古老父权制社会对女性身份的规制,女性渴望自身能有一个男性依托。在以为找到了男性之“爱”时,她做出了完成自身命运的抉择,却没意识到这种“爱”实际也是“戏”的氛围营造和虚构出来的,她从未完成自身的独立与觉醒,她始终自恋与自怜地沉浸在“戏”的虚幻氛围中。正如张爱玲笔下女性一贯的自恋与自怜,她们是一个个可爱又可悲的个体,而总是逃不出被外界规制的命运,张爱玲用这种“戏”的方式讽刺了无法摆脱的女性自身的缺陷,同时又对她们饱含了同情,我们可以感到,作家的冷酷与热切,讽刺与悲悯的复杂情感交织浸染于纸间。张爱玲只是洞悉了这一个个悲剧个体的命运,无奈的转身离开。

【参考文献】

[1]张爱玲.色,戒[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

[2]张爱玲.传奇[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3]戴锦华.身体·政治·国族——从张爱玲到李安[J].学习博览,2008,(3).

[4]陈戎女.戏梦人生——论张爱玲《色·戒》与李安《色·戒》[J].中国文化研究,2008,(1).

[5](日)福原泰平.拉康:镜像阶段[M].王小峰、李濯凡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作者简介:蔡少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梁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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