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东京梦华录》为中心的“梦华体”文学
2009-03-14伊永文
摘要:长期以来,归于地理历史类的《东京梦华录》的文学本质方面遭到忽视。实际上《东京梦华录》处于笔记小说发展历史的中心环节,它上承汉唐笔记风土之长,下启宋及宋后笔记小说描写城市繁华与市民日常生活之先河。尤为孟元老所采取的“不以文饰”以俗为主的手法,创造了一种韵散相间,短小清新,上下通晓,亦庄亦谐的“梦华体”,从而形成了有别于传统的习俗史地著作的,以城市市民生活为主流的笔记文学流派。
关键词:《东京梦华录》;市民;笔记文学;“梦华体”
作者简介: 伊永文(1950—),男,黑龙江哈尔滨人,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黑龙江大学中国古代戏曲与宋金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从事中国古代市民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基金资助“《东京梦华录》研究”,项目编号:08JA751010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09)01-0114-06收稿日期:2008-06-09
一
《东京梦华录》引起人们的关注,是因为这部书展示了北宋都城东京的概貌及其各方面的社会生活。从样式观察,《东京梦华录》仿宋敏求的《东京记》,记述东京的宗社典祀、宫阙桥道“尤详”,故“系之地理类”[1]。至明清,对《东京梦华录》为历史地理类著作的见解已成定式,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可见一斑:“当时典礼仪卫,靡不赅载。虽不过识小之流,而朝章国制,颇错出其间。核其所纪,与《宋志》颇有异同。”此类看法反映出多数学者的注意力落于《东京梦华录》的典章制度等方面。
其实,倘若稍加仔细,就会发现“记”与“梦”显然为不同的思维表述方式,就像现代文学学者认为的那样:“梦对现代中国文学审美角度而言只能归入‘纯文学的象征。”[2]的确,从“梦华”语义看,它源于文学的想象。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序》里就这样说道:“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且非华胥之梦觉哉?”据此可见,孟元老是将其著的源头追溯到最初的《列子·黄帝篇》中所向往的华胥氏之国:
[其国无师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矢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
[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屑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孟元老就是在这样缥缈虚无的文学描写氛围中展开追忆东京之旅羽翼的,这也是其著曰“梦华录”的原因,它表明了孟元老受先秦以来“梦”的文学的影响,类如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给人梦幻优美无穷之遐想,尤其唐以来《南柯太守传》淳于芬、《枕中记》卢生,以梦至大都名城寻富贵:悠然入梦,尽享荣华;一觉醒来,不禁怅然……这种情绪化在《梦华录》里是极其鲜明的,如卷七《驾回仪卫》所宣泄的既快乐又惆怅的那种调子。
一有机缘,便做回忆东京繁华的“梦”,正是孟元老所处的生存环境所给予他的“投影”——靖康之后,北宋皇室,重臣大吏,商贾士人,业主工匠……成千上万,渡江南来,他们给临安带来最多的是对东京生活的回想,以至许多人“闻退珰老监谈先朝旧事,辄耳谛听,如小儿观优,终日夕不少倦”[3]。恰逢此时的孟元老,也涌入了这“故老闲坐必谈京师风物”[4]的习气之中,成为这一历史时刻的表现者。
当然,从回溯描写城市文学历史角度看,早在春秋之际就揭开了序幕,如《诗经·小雅·斯干》详细叙述了周王建筑都城的环境:“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多么安静舒适的宫室,令人神往。苏秦对齐国临缁人民无不吹竽鼓瑟,斗鸡走犬,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家敦而富的刻画则更脍炙人口,树立了城市繁荣的典范。
尤为汉代,扬雄的《蜀都赋》,傅毅的《洛阳赋》,班固的《西都赋》、《东都赋》,张衡的《西京赋》、《东京赋》、《南都赋》,徐幹的《齐都赋》,刘桢的《鲁都赋》等一系列的赋,如张衡《西京赋》中的“城郭之制,则旁开三门,参涂夷庭,方轨十二,街衢相轻,廛里端直,甍宇齐平,北阙甲第,当道直启”,与之相映衬的是一统四海的天子,执掌虎旅的将军,贵族的高车怒马,官僚的拖紫曳红;在排铺张扬的华丽辞藻中,联翩而来的是:犀象珠玉,金银错镂,兵弩舆服,骑奴侍童,宫楼池苑,穷极伎巧,秘戏连叙,逍遥俯仰……人们不仅欣赏到宏伟壮美的城市,也了解到这种以帝王生活为中心的城市规制。
这类描写城市生活的文学作品,或诗或策或赋,给秦汉以来的文学样式以极大影响。它们大致可分两路繁衍发展。一路有专记一城的,如葛洪的《西京杂记》、陆翙的《邺中记》,也有专记风土人情的,如比较宏观的周处的《风土记》,比较微观的如盛弘元的《荆州记》。另一路则是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杨衔之的《洛阳伽兰记》。《世说新语》以描写贵族生活、文笔简洁取胜,往往文字百余,却对话、叙述纷呈,人物神态毕现。《洛阳伽兰记》则以佛寺系事,记录其变迁兴衰,其间穿插民谣俗言讹语,勾勒出一幅幅南北朝时期的城市生活的画面。应该说这两本杰出的笔记之手法给《东京梦华录》风格以影响。
至唐,风土人情路子的笔记如二水分流,颇显壮观,如段公路的《北户录》、李淖的《秦中岁时记》、韩鄂的《岁华纪丽》、苏鄂的《苏氏演义》、张鷟的《朝野佥载》、赵璘的《因话录》……特别是记事记人类型的笔记,给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借鉴和养料,使唐人小说作为一种特殊文体,转成新鲜。唐笔记、小说虽然仅有局部而未形成系统的对城市生活的描述,但无论在样式上还是内容上,都为《东京梦华录》的问世作好了历史的铺垫。
二
《东京梦华录》研究的历史资料认为,是孟元老优美的文笔令东京的盛况得以凸现的:“故若山灯火,水殿争标,宝津男女诸戏,走马角射,及天宁节女队归骑,年少争迎,虽事隔前载,犹令人想见其盛。”[5](《跋文》)孟元老恰如其分地选择了东京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并予以文学的剪裁和表述,如卷七《三月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诸禁卫班直簪花,披锦绣,撚金线衫袍,金带勒帛之类。结束竞逞鲜新,出内府金枪,宝装弓箭,龙凤绣旗,红缨锦辔,万骑争驰,铎声震地。”孟元老描绘的场面豪华而又隆重,使人联想到北宋政和年间陈济翁的《头上宫花颤词》:“去年今日,从驾游西苑。彩仗压金波,看水戏,鱼龙曼衍。宝津南渡,复坐近天颜,金杯酒,君王劝。头上宫花颤。”两相对比,使我们得以窥见孟元老向传统诗词汲取养分的一面。
孟元老甚至可以作出与著名词人媲美的词句来,如卷六《收灯都人出城探春》:
[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缓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香花如绣,莺啼芳树,]
[燕舞晴空。红妆按乐于宝榭层楼,白面行歌近画桥流水。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踘疎狂。寻芳选胜,花絮时坠金樽;折翠簪红,蜂蝶暗随归骑。]
这一对春景之铺排,观察之细密,造句之华美,遣词之工整,均不输于当时文坛高手。我们将视界再放开阔一点,将它与善写都市生活的柳永的《抛球乐》相比,就会发现他们之间可称同宗同脉,相去不远。柳词的上半阙:
[晓来天气浓浓,微雨轻洒。近清明,风絮巷陌,烟草池塘,尽堪图画。艳杏暖、妆脸匀开,弱柳困、宫腰低亚。是处丽质盈盈,巧笑嘻嘻,手簇秋千架。戏彩球罗绶,金鸡芥羽,少年驰骋,芳郊绿野。占断五陵游,奏脆管、繁弦声和雅。]
柳永和孟元老对春景的描述相近,可见孟元老对柳永词有着明显的接受影响的痕迹。他将学习变化了的词意注入《东京梦华录》,以奏“新声”。比如我们从陈元靓《岁时广记》获知,最初的《东京梦华录》的祖本就引用了不少数量的诗词,如《除夕》结尾处引用的是:“古词云:兽炭共围,通宵不寐。守尽残更,待春至。” ①
据此,我们认为孟元老在很大程度上像是长期受传统诗文熏陶教育而专事笔墨的士人,具有相当深厚的文学修养,从《东京梦华录》十分典雅的序言中可以寻找到支持这一看法的证据,如“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这样对仗工整的句子,简直可称骈文的范本。
可以说,在《东京梦华录》中随处可见孟元老这类的“炼字”功夫。如卷二《饮食果子》:“诸酒店必有厅院,廊庑掩映。”这是撷取宋代文人诗词常用若隐若现、半藏半露之意。在卷七《清明节》则又作为“轿子即以杨柳杂花装簇顶上,四垂遮映”。“遮映”与“掩映”互文,意同,亦隐蔽之意。在卷七《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中,孟元老形容宫监“雅态轻盈,妍姿绰约”。“绰约”为典型的文人语言,在宋代笔记小说中常见②。
尤其是孟元老所刻画的一系列的食店人物形象:叫做茶饭量酒博士的卖酒厨子;腰系青花毛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的街坊妇人;见子弟少年辈饮酒,近前小心供过使令,买物命妓,取送钱物的闲汉;又有向前换汤斟酒歌唱,或献果子、香药之类,客散得钱的“厮波”;还有不呼自来筵前歌唱的“下等妓女”;又有专门“卖药或果实萝卜之类,不问酒客买与不买,都与坐客,然后得钱”的“撒暂”,即“赶酒座者”……孟元老皆寥寥一笔,形神如出,不愧为邓之诚所称赞的“是谓白描高手”[6](《自序》)。尤为孟元老精心刻画的“呼索”,更可见其精湛的文学功力:
[客坐则一人执箸纸,遍问坐客。都人侈纵,百端呼索,或热或冷,或温或整,或绝冷。精浇、膘浇之类,人人索唤不同,行菜得之,近局次立,从头唱念,报与局内,当局者谓之“铛头”,又曰“着案讫”。须臾,行菜者左手扠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散下尽合各人呼索,不容差错,一有差错,坐客白之主人,必加叱骂,或罚工价,甚者逐之。]
在孟元老之前的文学家,还从未将食店跑堂者如此生动细微地写入中国的历史。孟元老又将这样的手法扩至更为“宏观”的城市社会的市民阶层:婢妮、打铁牌子报晓的行者、箍匠、轧草者、媒婆、卖水者、卖蜜煎的王道人、卖绣作的诸寺尼姑、酒食作匠、行老牙人、瓠羹店叫饶骨头的小儿、杀猪羊作坊者……举凡诸色杂卖,芸芸众生,都被孟元老信笔拈来,毫无疏失。于是,我们经常看到似乎是两个孟元老,一个是娴熟地操着市民社会通行的俗言俚语,浪迹街闾的导游,向观众娓娓而谈东京里巷的风情;另一个则是留意嘉礼,传闻节次,出入于宫廷、上流社会,不时吟咏出文雅之词的传统士子。这一“下”一“上”的风格,在《东京梦华录》中不时交替出现,从而形成与众不同的独特的《东京梦华录》文学表述风格。
在《东京梦华录》某些方面,孟元老还是尽可能模仿主流社会所认可的文体来进行著述,以期引起共鸣。如卷八《立秋》之首:“立秋日,满街卖楸叶。妇女儿童辈皆剪成花样戴之。”这句是因袭于崔寔的《四民月令》,一字不易。类似这样的表述,在《东京梦华录》中不止一处。但孟元老并未完全走此传统的路线,而是适可而止。他在更多的方面是突出“俗”,像“泛索”[5](卷1,《大内》),“一角”[5](卷2,《宣德楼前省府宫宇》),“四梢”[5](卷3,《马行街铺席》),“动使”[5](卷4,《会仙酒楼》),“吃茶”[5](卷2,《潘楼东街巷》),“左近”[5](卷6,《收灯都人出城探春》)等经过提炼的俗语,甚至大量的市间俚语,使我们仿佛听见早市那吟叫百端的市声①,如孟元老叙及烹饪,就不加任何修饰地将其“旋煎”、“批切”、“杂嚼”等直接应用入文,这种物必俗称、字必俗写的以俗为主的写作风格,又常常穿插于典雅的文辞之中,如卷七《驾回仪卫》所记:
[妓女旧日多乘驴,宣政间,惟乘马,披凉衫,将盖头背系冠子上。少年狎客往往随后,亦跨马,轻衫小帽,有三、五文身恶少年控马,谓之“花褪马”。用短缰促马头刺地而行,谓之“鞅韁”。]
在这里,“花褪马”、“鞅韁”已与文言并用,似水乳交融般合成一体。孟元老就是在这种亦雅亦俗的铺叙之中,将对东京奢侈生活的无限眷恋宣泄得淋漓尽致。这种回忆盛世,描摹新的城市市民日常生活的文字,像一条鲜明的红线贯串于《东京梦华录》始终,形成了“梦华”文体。
三
汉、唐以来的以记风土尤其是城市风土而擅胜场的笔记已有一定的数量,如应劭的《风俗通义》、宗懔的《荆楚四时记》、郑处诲的《明皇杂录》、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崔令钦的《教坊记》、孙棨的《北里志》、刘恂的《岭表录异》……形成了笔记风土文学类最初的峰峦。但这些笔记局限于或一城或某一方面或人物或琐闻或典章,且其所述多为搜奇掠胜、志神志异、碎语逸事等,尚未达到全景或全方位以城市市民日常生活为中心的地步。《东京梦华录》的出现则填补了这一“空白”,它除有笔记小说所具备的风土岁时之胜,兼及游观之盛,娱乐之资等功能外,还特别具备以城市市民日常生活为底蕴,开都市文学滥觞之风。这是因为《东京梦华录》所产生的时代乃是中国城市经济和市民社会蓬勃发展的时代,《东京梦华录》是以完全意义上的记述这种都市日常生活的作品面目出现的。它一丝不苟而又全面地描绘了不同于过往的如通宵达旦的早、夜市及较为新潮的市民阶层。这是任何一本在《东京梦华录》之前或以后的反映城市生活的笔记小说都不能及的最主要原因。
正是由于《东京梦华录》所依据的这一无可替代的地位,它也就具有了开创性的文学性质的位置,它才脱离了那种就固定的城市格局而平铺直叙的笔记传统,笔端逡巡在供应市场的鲜鱼与猪、贴在生药铺当做广告的李成的山水画、满载货物铃声叮当的太平车……而巍峨壮观的皇宫只不过是作为背景陪衬。《东京梦华录》采取了“大时空观”下的“散点透视”,引领着人们去识园林之胜、科技之光、祭祠仪式、寺观桥道、方物户口、铺席货行、虫鱼花果……一览无余商业经济发达中的城市社会的一切元素。《东京梦华录》在很大程度上给人的印象是购物的向导,美食的指南,习俗的惯熟,技艺的汇览……但所有这些,是站在市民的平凡、琐细的日常生活视角而发的,因而形成了一种新的整合的、充满多种成分的历史文学的认知体系。换言之,《东京梦华录》抛弃了正史官样文章的途径,在宋代文学丛林里开辟出了一条以上下通晓的语言记述市民日常生活,回忆都市繁华的笔记小说的创作道路。这一点在《东京梦华录》刊板印行之后,紧步其履的《繁胜录》、《都城纪胜》、《枫窗小牍》等,以及大量的笔记、小说中的白描式的记录城市、市民生活的文学中得到了证实。也就是说,《东京梦华录》自南宋以来已经定格成为了一种固定的样式,后人依此样式,凡朝廷典礼、坊巷习俗、市肆节物、教坊乐部……无不备载,“以怊怅旧游,流传佳话”[7](《跋》),“以繁华靡丽相”[8](《繁胜录》),“缅怀往事,殆犹梦也”[9](《序》),构成了这些著作“足以仿佛东京之盛”的“不能不为之兴叹”[10](《跋》)的鲜明的“梦华”特色,说它成为一种文体,甫一问世便显得丰满圆润丝毫不过。
以至许多文士无不以模仿《东京梦华录》为荣,如南宋开禧年进士刘昌诗所作的《上元词》,“备述宣政之盛”,就被推崇为“当与《梦华录》并行”[6](《自序》)。著名文学家周密所作《武林旧事》不仅体例与《东京梦华录》相类,其中某些章节如《西湖游幸》堪称休闲游乐小品文的典范,其神韵亦可溯于《东京梦华录》的“西池”的士庶纵赏……这就如同吴自牧所著《梦粱录》,不仅书名酷肖《梦华录》,而且书中有的内容也几乎与《东京梦华录》运用一致的笔调……但这类著作绝非只停留在汴亡而感慨系之层面上,而是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概括此类著作所云:“其间逸闻轶事,皆可以备考稽,而湖山歌舞,靡丽纷华,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遗老故臣,恻恻兴亡之隐,实曲寄于言外,不仅作风俗记、都邑簿也。”这真是一语中的,道尽了“梦华体”类文学所以兴盛的个中原因。
《东京梦华录》固有其乡愁的寄托、兴亡的感慨、帝京的辉煌,但更为宝贵的是以记城市市民琐碎的日常生活而连带舒适的口腹之欲,技艺的烂赏叠游……形成了一系列颇值得回味的有趣的“东京风格”的无尽思念。正是由此,为使官能愉悦持久,又能经常沉湎于似水年华的追忆,亦为便于日益进步的社会各个阶层尤其是渐次壮大的市民阶层的阅读习惯的需要,仅此《东京梦华录》一家然而大家都愿欣赏的歌舞升平的盛世文学的样式,成为了一个值得不断效仿的范本。故自《东京梦华录》之后的各代均有类似的著作问世,它们是元代熊梦祥的《析津志》、陶宗仪的《元氏掖庭记》、李有《古杭杂记》……明代顾起元的《客座赘语》、蒋一葵的《长安客话》、史玄的《旧京遗事》、李濂的《汴京遗迹志》、刘侗和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沈榜的《宛署杂记》……清代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吴应箕的《留都见闻录》、袁景澜的《吴郡岁华纪丽》、涤浮道人的《金陵杂记》、佚名的《金陵纪事》、汪启淑的《水曹清暇录》、朱彝尊的《日下旧闻考》、孙承泽的《春明梦余录》、袁栋的《书隐丛说》、崇彝的《道咸以来朝野杂记》、震钧的《天咫偶闻》……民国钟毓龙的《说杭州》、陈小蝶的《武林旧思录》、孙正容的《南宋临安都市生活考》……如此类似笔记小说,虽然名目繁多,但总括起来,仍然是蹈袭着《东京梦华录》的风格。余怀的《板桥杂记》曾以问答形式揭示了这类著作的内涵:
[或问余曰:“《板桥杂记》,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有为而作也!”或者又曰:“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其歌可录者何限?而子惟狭邪之是述,艳治之是传,不已荒乎!”余乃听然而笑曰:“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也!金陵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其为艳治也多矣。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称一时之盛事。自时厥后,或废或存,迨至百年之久,而古迹浸湮……鼎革以来,时移物换,十年旧梦,依约扬州,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
[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郁志未伸,俄逢丧乱,静思陈事,返念无因,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邪之是述,艳治之是传也哉?”客跃然而起曰:“如此则不可以不记。”于是作《板桥杂记》。]
一叶知秋,从余怀自述可见此类著作沿袭的都是《东京梦华录》的路线——缅怀繁华,排遣惆怅,记录风土,细述街市,憧憬太平,享乐无尽,纵情食色……成为这类著作的共同的“梦华”特点。它们或亦步亦趋,甚至连题目也模仿《东京梦华录》,像未知何代的郑之鎏的《续东京梦华录》、明代佚名的《如梦录》、陈莲痕的《京华春梦录》、何刚德的《春明梦录》、王先谦的《东华续录》、蕊珠旧史的《梦华琐簿》,等等。有的则承《东京梦华录》中某一方面而扩大,如城市风土类的著作,像燕归来簃主人《燕市负贩琐记》、张江裁次《燕市百怪歌》、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让谦的《京都风俗志》和《春明岁时琐记》……像清代顾禄专记苏州风土的《清嘉录》、《桐桥倚棹录》所记《凉水》、《珠兰茉莉花》、《立秋西瓜》、《锡糖》等小商贩甚详,恍入“梦华”之境,所载满汉大菜及汤炒小吃则有《东京梦华录》中《饮食果子》的余风。而其后范祖述的《杭俗遗风》,其婚姻类景象则不过是《东京梦华录》中婚俗的延续。甚至明太监刘若愚所著《酌中志》,仍于端严纪录之中不忘轻松写上一二笔的《饮食好尚纪略》、《见闻琐事杂记》之类文字。
《东京梦华录》所营造出来的“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的思想氛围,成为了“梦华体”文学中永不衰竭的主题,它对小品文的写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以明朝张岱《陶庵梦忆》中的《扬州清明》为例,那种以展墓而交易的场景,似乎仅与金明池之景稍作置换,至于借清明而游乐则无异于汴梁风物重生——走马放鹰,斗鸡蹴鞠,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车马纷沓,宦门淑秀,山花斜插,臻臻簇簇……“余目盱盱,能无梦想?”我们从张岱的感慨真切地看到了《东京梦华录》作为一种文体的生命力。甚至当代,仍有相当数量的著作家沿续着这类“梦华”的路子展开创作,台湾王德威就举出旅美小说家张北海的《侠隐》为例:
[为了营造叙事的写作气氛,张显然参照了大量二手资料,自地图至小报画报、掌故方志,巨细靡遗。他的角色特别能逛街走路……所到之处,旧京风味,无不排挞而来。[11]]
然而,“《东京梦华录》所描写的东京,早已荡然无存。《北京梦华录》所描写的北京,又有多少痕迹留得下来?”王德威发生了无可奈何的感慨,但他同时又说:“瞬息京华,求诸他日,惟有梦寐,惟有文章。”此说有理,“梦华”作为自《东京梦华录》而来的一种文体,将随着时代的发展而长久地继续下去并将不断推出这类著作来。《侠隐》只不过是“梦华体”中一个例证罢了。
参 考 文 献
[1]陈振孙. 直斋书录解题[M]. 丛书集成初编本.
[2]罗福林. 小品文与“京派”的审美观[A]. 北京:都市想像与文化记忆[C].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周密. 武林旧事[M]. 知不足斋丛书本.
[4]周辉. 清波杂志[M]. 北京:中华书局,1994.
[5]胡震亨. 东京梦华录[M]. 秘册汇函本.
[6]邓之诚. 东京梦华录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82.
[7]西湖老人. 繁胜录[M]. 文渊阁影印四库全书本.
[8]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 文渊阁影印四库全书本.
[9]吴自牧. 梦粱录[M]. 知不足斋丛书本.
[10]宋氏武林旧事[M]. 知不足斋丛书本.
[11]王德威. 北京梦华录[A]. 北京:都市想像与文化记忆[C].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杜桂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