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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潜入(外一篇)

2009-03-14周晓东

翠苑 2009年1期
关键词:蛙鸣图书室功课

周晓东

当我坐在向晚阳台的角落里读完最后一行诗句,轻轻地合拢一本诗集的时候,春天的晚风已经沿着草茎的叶脉悄悄地潜入了这片土地。草叶茎脉上一滴小小的水珠轻轻地滑落,春天里的第一声蛙鸣便如期而至。

我的确感到了风的拍打。端坐在久远时光的深处,我看见,来自远方的风儿正擦着屋檐和片片星光一起洒落。虫子在墙角清唱着,一声一声的,也只有到了惊蜇,它们蠢蠢欲动的声音才会从泥土中钻出。

蛙鸣是从土地深处发出的,是从南面青山上吹下来的风和新年池塘里的雨水中发出的。我们的家,就在南面山岗郁郁葱葱的山麓下,就在碧水涟漪的新年池塘边。春天里的青蛙,就仿佛贴着我们的心脏;春天里的蛙鸣声,随着我们生命的节律一起起伏。一只青蛙,它是听得见我们的呼吸、沉郁和欢笑的,它甚至听得见我们在梦中的呓语。许多次,在我的梦境中,新年里的雨水霎时变得清澈、透亮起来,漂白如练,挂在眼睛的深处。想象的风四处吹散,风过之处,蛙鸣触手可及。

泥土在春风的吹拂下说醒就醒了。泥土,这睡醒的孩子,显得安详、宁静。风,从山那边吹来,由高处往低处流着,我沿着风流动的方向,寂寞而欢快地奔跑,从一片草地越过另一片草地。一声蛙鸣骤然而起,一声接着一声,然后形成一片……温暖在瞬间弥散开去。呵,节气到了,蛙鸣也来了。

“它是那样短促/就像果实在风中打开它的果壳/静静地画上一条纹路。”许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这样的诗句,我才清晰地看见那些印刻在少年故乡心灵版图上的蚀刻纹路,原来是那样的让人无以释怀。经历了漫长冬夜的煎熬,一声短暂的蛙鸣的到来,也让人无端地感到疼痛与忧伤。

是的,坐在阳台上,我看到了少年的自己,正一个人落寞地行走在空旷的田野中。在昏暗的暮色中,孤零零的村庄里就仿佛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时光缓缓地搅动着我心中的忧郁,忧郁的糖块,在暮色降临的时候静悄悄地融化,沉落在土地的底层。在一片水塘边,在一块翻卷过来的泥土里,我找到了一只已经一动不动的青蛙,它好像已经死去,不,它应该仍然在冬眠。我试图唤醒它,又喊又叫的,渐渐的,喊声变成了哭声,而哭声也仍然唤不醒它长长的睡梦。我只能确信它死了。我仍旧哭着,暮色愈来愈暗,哭声、叫喊声都被晚风带走了。一个清俊的少年,清瘦的面容上挂着两道深深的悲伤。一只青蛙,还没有唱遍春天的欢歌,却在晚风中遽然离去。此时,一朵花瓣也从枝头悄然飘落,它是应该记得一只青蛙离去时的痕迹的。站在一株花树旁,我翻开深深的泥土,掩埋了这只青蛙,好让我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看到它的来生,看到它前世的清亮和来世的透明。对于春天里一只青蛙的离去,我没有理由不带着忧伤和落寞。

喧嚣和芜杂,忧伤和落寞。在世间行走,我与它们相依相伴。我也总是在忧伤和落寞中,渴望聆听一片清亮的蛙鸣,渴望饱吸一阵清澈的雨水,然后像风一样,欢快地行走。

行走的道路上,总是密密麻麻地飘落着灰色的浮尘。每一道布满斑驳的裂痕,都是一段难以抹平的忧伤。存入史册的人和事,他们在嵌入时光的链条之后,就被凝固下来。十多年前读书时的往事,此时显得分外的清晰。其实,一个人在学生时代表现出来的偏好,早已决定了他在今后人生道路中的走向。在我眼里,一些功课有时可以化作一段哀婉的故事、一袭古人的长衫,甚至是一对泠泠作响的环佩,销人魂魄;而一些功课,却成了我绕也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一些功课因此读得尤其好,这是没有异议的;相反,一些功课读得尤其差,这也就是十分正常的了。马太效应在我身上体现得是如此鲜明。有时,真想干脆放弃了某一门学科,把书放在一旁,一个人沿着校园的操场独自走向那阴翳的树林深处。只有在那里,我才能读到我少年时关于春天的全部梦想、关于蛙鸣留给春天的全部诗歌、关于我独步在春天土地上的点点忧伤,也才能读到我在树阴底下流淌着的清亮的眼泪……

在这个已经年代久远的校园里,历史老师已经须发半白。在繁重的教学之余,他喜欢在校园的树林深处静静地踱步。在这样一个静悄悄的春天,这个集某一门类知识于一身的长者,总是衣着朴素、步履缓慢、神情平和,他出入校园图书室的时候,总是让人想起春天里特有的饱满与清澈。是的,当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和善与慈祥,总会让人产生一些奇妙的想法。于是,我亲近了图书室,就像一只趋光的蛾,进入了它的深处。我有意无意地逃离一些功课的自习,在它的深处沉沉地浸泡。这些静止的纸上文字,紧紧地贴着我的掌心,它们的温度和气息,渐次进入我的心底。经常在春日傍晚慵懒的光线里,我坐在这座爬满青苔的老式建筑中,轻轻地翻动书页,记下一滴眼泪留下的痕迹。紧握着这些春天的泥土,我的十指久久不愿松开。图书室的深处,除了静,还有一股弥漫的陈年气味。昏暗的电灯终日亮着,我长时间地沉默着。那些隔了久远年代的人和事,呈现着一种半明半昧的非透明性,让我感到异常的丰富与复杂,甚至陷入一种深深的缅想。在图书室里,我尽量让自己自主一些,多少毫不实用的诗意,正被个人独到的善感缓缓地吸收。我终于读到了海德格尔的《人,诗意地安居》,读到了“大地上神灵居住的地方,永远都在人心里”这样一些句子。呵,永植于心的蛙鸣,就这样又一次点燃我在春天的希望。

是的,向晚的图书室光线移动很快,透过油漆剥落的百叶窗,看到日影稀薄,暮霭正从校园的树林间升起。我合上书本,拉灭头顶的灯,光影退出,蛙鸣声便从窗缝里潮一般地涌了进来……

头顶着阳光和月光,我们在风中行走,不觉已经又走了十多年。十多年来,我总是时常回望,回望那些池塘、青坡和树林。当我又一次轻轻地翻动书页的时候,那土地深处的蛙鸣,也定然会追随昨夜的长风,从大地深处漫漫涌来……

这样想着,猛一抬头,风已吹来,春天已站在门口!

悄然绽放

沉潜在夜晚的底部,那些充满静态的呼吸和姿势,在我眼里是多么柔美的痕迹,它们像花朵盛开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快乐。

21年前的秋天,我刚刚升入初中。某个静寂的秋夜,我端坐在广袤星空下的教室里,读着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读着读着,突然间蟋蟀们就不再小声说话了,那些熟透了的果实,经风一吹,仿佛就要微微开裂。而那种匀称的呼吸声,从此也就梦一般地弥漫在我的心底。

“悄然绽放”,我学着鲁迅用稚拙的刀法刻了一枚印章,把它悄悄地印在语文书本地扉页上。一个懵懂的少年,就这样悄悄地在心底印刻上那个极富叹息意味的语词。

从此,我就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寻找的路上,我总是在找寻成长途中那种疼痛的呓语和幸福的声音。

已经年深日久了,那些蛰居在时光深处的古旧纸质,现在愈发透露出一种沉沉的阴翳之美,那些曾经活跃其间的人和背影,此时都在不动声色中缓慢地销蚀。风起了。风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远处高山上一群洁白的声音,缓缓地滑落。于是,生命中最疼痛最柔软的言语,就这样在时光的刀斧底下,一步一步韧性地走向时光的端口。

真的想念那些洁白而透明的声音。

那是我曾经住过的一座红砖楼房,它终日面对着青绿的河流与金色的田野,它终日聆听着广阔田野的交响曲,每一个黄昏,当屋内的灯光如期亮起,各种昆虫便也蜂拥而至,蚂蚱、螳螂、粉蝶、长尾蟋蟀们一一穿过没有窗纱的窗棂,停落在屋内的墙上。那几年是十分乡村化的零碎岁月,夜间充满了田野的滋味。我甚至更早上床,蚊帐塞入席子里,阻隔了昆虫的侵入,它们只好在外边应和鸣唱。至今怀想的是每夜都有幽幽的笛声从隔岸传来,隔岸是一个自然村。这位忧郁的民间笛手,我至今也无缘得知,但那种忧伤而坚定的乐音,却像哗哗的河水,一波一波拍着河岸,最后是一波一波拍着自己的身子了。那时候,我正在逃避着某些功课,忧伤的乐音在自己身上缓缓流淌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幽暗的苍穹下,一朵美丽而忧伤的少年之花正在徐徐绽放。年少时的我是如此地喜爱海子,喜爱海子的诗歌,我常常在黄昏的天宇下读着海子的诗:“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布满忧伤的村庄。”秋天寂冷的黄昏,读着海子清冷的诗,人也一下子海子那个清冷而温暖的心的家园。我抬起头,默默地凝视着天空,就在凝视的一刹那,我的同样清冷而温暖的泪水滚滚而下。那是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少年的忧伤,一个少年内心全部的秘密与温暖,全然绽放在这样清澈的泪水里。

大雪弥漫的冬夜,我第一次失眠了。雪夜里的睡眠,本来应该是多么的美妙,它就像一条潺缓的河流,长流不断。在冬天的雪夜里,它应该是像雪一样缠绵的、连续的,是经不起划分任何段落的。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彼时,我正在屋内做着作业,数学或物理,一段段令人绝望的分子式,把一个原本浑然天成的雪夜划分成一段段令人无法忍受的焦灼。一个16岁的少年,陷入了深深的焦灼。隔着一段段长长的分子式,我与天空默默对视,霎时间,觉得自己和苍穹一起在流泪。眺望着远山,苍茫的天宇下空无一人,我却在想象着远方的知己正穿越千重山水、万重雪意踏歌而来:“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是什么,让我在这样一个大雪弥漫的冬夜凝望千年以前的唐诗人一路踏歌而行?遥想千年以前,王昌龄,他在风雨交加的长江边上,执手相送着他的挚友辛渐,一片泛着清冷冷冰光的温暖,便也全然相融在这样的无言执手中了。雪夜,清冷冷的冰光,无言的温暖。就这样,16岁少年的目光在茫茫的雪夜里翻山越岭,与千年先哲的目光暖暖地相遇。原来,这种清冷冷的温暖,和千古圣人们是一脉相通的。

整整一个晚上,我反复冥想着这样的场景。我仿佛看见,那清冷冷的冰光里,正徐徐绽放着一朵冬夜里最清寂的花朵,她温暖了我整整一个绝望的冬天。

就这样,在时光中行走,一走又是三年。

洁白的雪,徐徐晕化;洁白的声音,徐徐弥散。

年少时那么多美丽的花朵,盛开的时候,很少有人来倾听它们快乐的声音,而它们的终结,却是以颓然坠落的形式来表达的。时光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静静地蹲着。被时光啃啮过的许多事情,香火余灰一般地落下,心事逐渐安定,渗入现实生活实实在在的泥土。那些美丽的花朵,那些快乐的声音,当我愈来愈恳切地“手想看见,眼睛想抚摸”(歌德)的时候,人生中那第一个瑰丽的梦,它已融入茫茫宇宙的长夜深处。

一枚浪漫的种子,在漫长的岁月中,是被捂死了,还是在漫长的眠梦中等待又一次发芽?隐隐约约,那些悄然绽放的非实在状态,现在常常被我记起。

成年以后,依然喜欢海子的诗。

是的,我记起了,又是一个秋天,1993年11月1日的下午,就着屋边墙角微弱的秋阳,我在笔记本上悄悄地写下了海子的另一句诗:“把房子建在海上,所以注定要漂泊一生”。向着秋天的大海,我渴望又一次悄然绽放,那一天,我正好19岁。

从此,我就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推着一步一步地向前,并且从来没有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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