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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归巢

2009-03-13钟道宇

广州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百鸟端砚归巢

钟道宇1971年生,曾就读于广东省作协第二届作家班,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肇庆市作协副主席、《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要写小说,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选载。

程细虾被邀请到街上的信天游酒家吃饭。坐在程细虾对面的胖子,叫王伟发,据说是做房地产做得很大的老板。程细虾是个傲慢的人,王伟发更傲慢,所以两人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好好对视过。程细虾只顾与坐在他旁边一个叫于敢先的人在大谈特谈端砚,而王伟发则只与他身旁那个嗲声嗲气娇滴滴的靓女秘书在交头接耳。后来于敢先来取程细虾做好的百鸟归巢端砚,说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吃饭的事情,于敢先就对程细虾说,才(财)气才(财)气,还不就是才(财)华跟脾气。于敢先说得不错,程细虾有才,端州城就他会做真正的百鸟归巢端砚,而王伟发有钱,那方价格不菲的百鸟归巢端砚就是他出钱请程细虾做的。程细虾与王伟发同样都是有脾气的人,这一点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火药味浓郁的对话中就有所体现。上菜前,于敢先抓紧时间与程细虾商量百鸟归巢砚的做法。于敢先对程细虾说,程师傅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还是把砚做成方的,这样显得古朴,有砚味,加之百鸟归巢砚属于传统的花卉系列,就按照传统的做法去做可能会好一点。程细虾说,你们把那么好的一块老坑砚石交给我,我会好好做的,你放心。于敢先笑一笑说,程师傅操刀我一万个放心,刚才听师傅您说,要在上面刻一百零三只鸟,为什么要多刻三只鸟呢?程细虾解释说,这是我们程家祖传的,如果上面仅刻了一百只鸟,那就是赝品,另外,也考虑到以后使用或者赏玩过程中不小心损坏了一只两只,多出的那几只就可以补救。于敢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难怪这百鸟归巢砚只有程师傅您才可以做,看来非常难做呀。程细虾炫耀地说,做百鸟归巢砚,特别之难,首先是难在构图,一百多只鸟,你如何在这么有限的砚台上合理地摆布它们的位置呢?其次是难在刀功,一百多只鸟,你如何将它们各自的特征及神态区别地表现出来呢?最后是难在立意,立意高,一百多只鸟就是一个有机整体,立意差,一百只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对面的王伟发听得好像有点不耐烦,就打断程细虾的话,摆摆手,说,做百鸟归巢砚有什么难,我以前就请人做过不下二三十方送人,有刻二三十只的,有刻四五十只的,也有刻七八十只的,还有刻九十九只的,一般都不刻一百只整数,反正都统称百鸟归巢,至于工价,只要砚石不是很大,一方也就是三五千块钱,哪有你程师傅要得工价那么吓人的。

程细虾面红耳赤,不服气地说,他们做的根本就不是百鸟归巢砚,真正的百鸟归巢砚要刻凤凰、孔雀、喜鹊、黄莺、仙鹤、布谷、鹩哥等等不同的鸟,而且形态各有不同,叫的,跳的,飞的,聚的,散的,追逐的,嬉戏的,他们能把那么多鸟都刻出区别来吗?

王伟发说,凤凰傻子都能认得出来,其他鸟嘛,有的刻胖一点,有的刻瘦一点,有的把尾巴刻长一点,有的把尾巴刻短一点,至于是什么鸟,关人鸟事,反正是端砚,本来就珍贵,送人人高兴,我很多难办的事,只要一送端砚,准办得妥妥当当。

程细虾不屑地说,那你大可以另请高手。

王伟发说,在商言商,说实在的,你的工价那么高,我也想过请其他人来做,问题是,小于的领导指定要你刻,我是没有办法。

于敢先见势不妙,马上打圆场,说,对对对,我们领导说了,如果不是程师傅做的,他不要!时间不早了,服务员,上菜上菜!

菜端上来了,是一个大砂锅。

于敢先问服务员,这是什么菜?

服务员说,百鸟归巢啊!

是王伟发的司机负责点的菜,他说,我们不是要请程师傅做百鸟归巢吗,这就是百鸟归巢,鹌鹑、鹧鸪、麻雀,应有尽有,用砂锅红烧至干水,挺香的,来,快尝尝。

正喝茶的于敢先一听,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大家哄然大笑。于敢先发现,程细虾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于敢先见气氛稍稍缓和,马上端起酒杯站起来,对程细虾说,谢谢您,程师傅,这杯酒,是我们领导要我代他敬您的,他这方砚,就有劳程师傅您费心了。

于敢先与程细虾碰了杯,呷了一口,又举杯对在座的人说,今天是王老板做东,来,我们敬王老板一杯。

一桌子的人,于是纷纷端着酒杯站起来,客气地一一与王伟发碰杯。

程细虾与王伟发,始终没有碰杯。

这是一方上等的端州老坑大西洞砚石,几乎集老坑石的所有名贵石品花纹于一身。石质细腻滋润,有冰纹、冰纹冰、微尘青花、玫瑰紫等等石品,尽显端石超凡脱俗之美。自从政府封了老坑坑洞之后,这样的好石已经难得一见了。现在常见的端砚,以坑仔、宋坑、麻子坑石居多,尽管也非常名贵,但比起老坑石来,还是没得说。程细虾想,王伟发搞到这块石,肯定花了不少钱。程细虾一边轻轻地触摸着这块老坑石,一边眯缝着眼想象着,构思着,以砚面冰纹喻春雨,通过雕刻一百零三只神态各异的各种鸟雀,进一步烘托春天的气息:凤凰在欢快地飞翔,孔雀迎着旭日歌唱,喜鹊跳跃在枝头,还有那黄莺,那仙鹤,那布谷,那鹩哥……在茂林,在修竹,在花丛,或飞翔,或鸣唱,或追逐,或嬉戏,或歌舞,或畅泳,或喧闹,或觅食。一百多只鸟儿,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程细虾为自己的构思激动不已,马上画了草图,并在砚石上用笔作了勾画。

程细虾胸有成竹,沐浴更衣,焚香祭祖之后,先用机器界石维料制璞,然后以手工打磨,直至四条砚边方方正正,棱角分明。他用祖传的角尺一量,不差毫厘,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个好的开头,程细虾几乎可以预见,这方百鸟归巢砚,会是自己的一件得意之作。

维好料,制好璞,开始雕刻。凤凰是百鸟之王,刻在哪里,至关重要,而且要有个好意头,程细虾想到凤落瑶池这个词,就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在中间阔气的砚堂之上,刻了一只雍容华贵的凤。接下来,他又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凤凰的周围,精雕细刻了梅兰竹菊簇拥着的大小不一,神态各异,若隐若现的鸟儿。

期间,于敢先来过一次。

程细虾的工作室,在他的砚坊后面,非常隐藏的一间房子,不大,但窗明几净。程细虾的工作室外人是不能随便进出的,还好,于敢先来过他的砚坊,砚坊里的人都认得他,知道是他要做的百鸟归巢砚,就让他自己进去了。于敢先推开工作室的门,看见程细虾正在里面聚精会神地刻着砚,连他进来了也没有发觉。

于敢先轻轻叫一声,程师傅。程细虾这才回过神来,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并且习惯性地飞快把砚覆过去,不让来者看到。怕偷师,这是端砚行业代代相传的规矩。

看见来人是于敢先,程细虾这才放松了警惕,马上招呼他坐。

习惯了察言观色的于敢先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就象征性地询问了一下百鸟归巢砚的制作进度,然后识趣地告辞而去。

于敢先接到程细虾的电话,是三个月之后,程细虾在电话里告诉他,百鸟归巢砚做好了,要他去取。

于敢先马上赶过去。程细虾搬出来一个仿古盒子,放在于敢先面前的茶几上,说,你看一看,我做的百鸟归巢与王伟发找人做的百鸟归巢有什么不同。

于敢先说,程师傅你这样说就不把小于当朋友了。

说着,于敢先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霎时,一股清凉的石气扑面而来,如同在炎夏中拂过来的一道清风,凉浸浸的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于敢先不禁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美好的端石。之前,于敢先看到这块砚石时,它还未经打磨,毫不起眼,现在,经过程细虾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让人叹为观止,惊为神物。眼前这方百鸟归巢砚,造型敦厚稳重,意境高远,草木花卉,错落有致,鸟雀形象,生动逼真,于敢先突然品尝到来自传统端砚文化的醇厚味道,恍在鸟语花香的梦中。

于敢先抚摸着砚台上的凤凰,不禁想到了他的领导。想到自己的领导,办公室里的那盆绿萝一下子浮现在他的脑海。往事像水滴滴到纸巾上,迅速地弥漫开来。

他的领导是新领导,刚从外市异地交流过来,也是分管城市建设。新领导还用旧领导的办公室,不过大兴土木重新装修过,焕然一新。旧领导刚来时要于敢先买来点缀办公室的那盆绿萝,就被装修工人搬到了走廊上,有点遗弃和去旧迎新的意思。没有人肯去给绿萝浇水,连那个衣着老土的清洁阿姨也不去给绿萝浇水,尽管那是她的分内事。原本郁郁葱葱的叶子一点一点,一片一片由青变黄,由黄变焦,最后纷纷脱落。新领导来了,会换一换岗,这是常规。可是,却迟迟没有动静。大家开始坐不住了,开始像那些鸟雀一样,一见到新领导回来,就争先恐后去请示汇报。情形跟这方百鸟归巢,何其相像,新领导就是那只凤凰,雍容华贵。于敢先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做办公室主任,心里很彷徨,但是要他像他们一样,迫不及待地,他做不出来。自然什么事都不上心,何况一盆绿萝。有一天,于敢先经过长长的走廊,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回过头去,就看见了那盆绿萝。那盆可怜的绿萝,因为长时间缺少水分,已经濒临枯死,只剩下两片青黄的叶子。想起旧领导的种种好处,于敢先的心突然就软了一下,拿着喝水的水杯,到洗手间去,来回盛了几趟水,把花盆的干泥浇了个透。

于敢先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坚持为那盆绿萝浇水。

濒死的绿萝,不但重新焕发出生机,而且还吐出了几片嫩绿的小叶子。

那天于敢先提前上班,走廊里静悄悄的,他正拿着水杯给绿萝浇水,突然被一个人的身影笼罩住。新领导站在他的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为绿萝浇水,说,生命力顽强呀!难得。

血一下子升腾到于敢先的脑袋,整个人像飘了起来。

虽说办公室主任是个好位置,但是眼睁睁看着一盆绿萝慢慢枯死,于敢先于心不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罢罢罢,随他去吧!看到新领导远去的背影,于敢先脸上泛起了无欲则刚的血色。

于敢先想不到下午新领导就找他谈话,说,小于你这个人不错,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还是继续做办公室主任吧!

于敢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谈话结束时,新领导站起来送于敢先出门,并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小于,你年轻,前途无量呀!

其他人都相继换了岗,只有于敢先没有换。于敢先不但没有被换岗,而且新领导还把他视为心腹,把很私密的私事都交给他办,包括王伟发要送一方端砚给他,他要于敢先出面去衔接。

怎么样,我做的这方百鸟归巢是不是与王伟发请人做的有所不同?程细虾的一句问话把于敢先从遥远的梦中拉了回来。

谢谢你,程师傅,让你费心了。于敢先由衷地向程细虾致谢。

不客气!程细虾说,我既然收了你们的工钱,就应该用心帮你们做。

现在的一些城市,无论是历史较短的新兴城市,还是拥有上千年历史的古城,都在大规模地进行旧城改造。端州古城也不例外,不断地加快着其城市现代化的步伐。

市场经济下的消费是分层次的。先富起来的人住得宽敞些,装修得豪华些,居住的地段含金量高些,本来可以理解。但是,城市的主体是中低收入群体,加快城市现代化进程理应以满足最大多数人的基本需求为根本出发点。可是,现在一些地方政府在经营城市的过程中,为了出政绩,却想方设法多搞旧城改造,大拆大建。开发商为追求更多的利润,不但把旧城改造的优惠政策吃透用透,还把新建的房子面积设计得越来越大,设施越来越豪华,房价也就越来越高。在这两股力量的作用下,旧城改造后的小区日益演化成富人区,普通老百姓只能望楼兴叹。虽然近年来工资涨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但能够买得起豪宅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老百姓收入水平的增长根本就跟不上房价的飞涨。旧城改造本来应该成为城市居民改善居住条件的一个机会,如今却成了许多人的一块心病。因为每一块旧城区拆迁改造的结果,都是中低收入群体被从城市中心地带驱逐出去,新进来的居民只是那些少数能承担高房价的人。

曾经风光一时的国企端溪名砚厂停产多年,当年的端砚老艺人老工人现在都带着他们的后一辈在黄岗白石村端砚一条街各自为政自主经营,成了私营的端砚企业主又或者作坊主。也有潦倒的,帮人打工做端砚,按件计工资讨生活。端溪名砚厂闲置多年的厂房和紧挨着它的那些一座又一座同样荒废着的其他国企厂房,固执地耸立在老城区的一隅,散发着耄耋老人身上一样的气息。这一带属于旧城改造的范围,包括那些国企工人住的残旧的房改房楼群。

王伟发对端溪名砚厂这个旧城改造项目垂涎已久。

王伟发好不容易把这个项目弄到手,却因为拆迁的原因,迟迟不能动工。一些拆迁户因为赔偿的问题死活不肯搬迁。而王伟发公司不但要支付给签订了拆迁合同的拆迁户赔偿款,还要按月支付他们拆迁期间的过渡房租金。损失已经到了按日计算的地步。

王伟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个时候,正是于敢先的新领导到任的时候。王伟发通过相熟的朋友,与于敢先的新领导见了几次面,吃过几次饭,喝过几回酒,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不知道是新领导有魄力,还是新官上任,心急想做出点政绩来,总之,于敢先的新领导把胸口拍得山响。本来,拆迁难是旧城改造中的老大难问题。然而,他到任之后,不但政府出面跟拆迁户谈,还动用了政府的土地政策等等资源和优势,几经运作,嘿,可神了,久拖不决的端溪名砚厂拆迁改造工程中,涉及逾千米长的街道,二百多户原来说要誓死抗争到底的钉子户,短短十多天之内就全部搬迁完毕,而且成功创造出没上访、没事故的奇迹!

为什么棘手问题到了新领导任上变得容易?王伟发明白,于敢先也慢慢开始明白,并且逐渐探察出其中的奥秘。

于敢先发现,他的新领导非常热衷于收藏端砚,而且不是老坑砚不要,不是名师做的老坑砚也不要。

王伟发旧城改造项目动工后不久,于敢先的新领导叫他去找王伟发。于敢先问找他办什么事。新领导说,你去找他他会跟你说。

于敢先就去找王伟发。他公司的人说,王总到工地上去了。于敢先只好到工地上去找王伟发。

工地上,近十台重型挖土机和几十辆运泥车正干得热火朝天。

端溪名砚厂旧厂房已经被拆卸。王伟发站在挖土机边,挖土机每挖下一铲,他就指挥工人跳下去拼命地用手铲找,挖土机每挖上来一铲泥,工人就在烂土堆中翻。

他们在翻找泥土中大大小小的碎石,然后装到运泥车上。

于敢先踩踏着浮动的泥土,来到王伟发的跟前,大声喊,王老板。机器声很大,于敢先担心王伟发听不到。

王伟发听见有人喊,回过头来,见是于敢先,就说,你可来了。

领导叫我来找你,不知……

他要你来现场,帮他清点挖出来的小石块。这有什么好清点的,又不是黄金,这能清点吗?妈的,一支烟的工夫,就装满一车了。

于敢先就说,那就清点车数吧。

王伟发叫工人把端溪名砚厂原厂房空地和周边翻了个底朝天。

十多车小石块,被运到王伟发的一个建筑仓库,经过清洗,分拣之后,分别送到黄岗端砚街上几个不同的端砚厂。

按照领导的吩咐,另外挑一批当中比较好的石块,送到程细虾的砚坊。

于敢先把石头送到程细虾那里,把他砚坊后面的一间房子堆得满满的。

搬石头的搬运工走后,程细虾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说,这都是些上等的老坑端石呀!真想不明白,政府都封坑这么多年了,你领导怎么可能找得到这么多老坑边角料,当中有不少可是难得的靓石啊!

于敢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问程细虾,什么,你说这些都是老坑砚石?

程细虾像受到莫大的侮辱,说,我做端砚做了几十年,还能看错?这些老坑砚石虽然都是些边角料,但因为政府封了老坑,老坑石现在一天比一天少,也一天比一天贵,16开杂志大小的一块老坑石头,就算不刻,也值十万二十万。

于敢先目瞪口呆,说,你都说是边角料了,那这些边角料能值多少钱?

你不要小瞧这些巴掌大小的边角料,现在老坑石那么难得,它们可是宝贝。如果把这批石头做成套砚,十方八方,几十方或者上百方一套,可不得了啦!

于敢先说,我们把这些石头送来,就是想请程师傅您做成套砚。

程细虾说,好啊!做成套砚好啊!

于敢先开始明白王伟发的旧城改造项目为什么突然间由难变易了。

程细虾再三追问于敢先,这批石头是从哪里得来的。本来,于敢先是不想说的,但经不住程细虾的纠缠,就说是王伟发拆掉原端溪名砚厂后,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垃圾。

程细虾一听,眼都大了,恍然大悟地说,这些边角料肯定是当年国营端溪名砚厂的工人维料制璞时割出来扔掉的。当年的垃圾现在可成了宝贝。

当年怎么就那么大刀阔斧、出手阔绰呢?程细虾心痛得要命,拿起一块石头,叹息一声,又拿起另一块石头,叹息一声,不迭地骂,败家仔呀败家仔!

于敢先把石头送到程细虾那里,还把一叠写满文字和画满图形的A4打印纸交给他,说,程师傅您就按这些设计和点子来做吧!

你放心,收了你们的工钱我会好好帮你们做的,况且,我一直都希望能做出一些有影响的老坑套砚,只是苦于找不到足够的老坑砚石,现在可好了,现在可好了。突然看见这么多老坑砚石,去年就做了六十大寿的程细虾还是激动得像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虽然说做端砚是传统手工艺,但这个端砚老艺人,骨子里还是有点艺术家的气质的。

于敢先走后,程细虾翻看了一下那叠写满文字和画满图形的A4打印纸,不禁对于敢先的新领导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有各色花卉图样百幅,要制成百花套砚,每砚等大,皆作六寸长方形璞,砚池深雕花卉,一砚一花,并落一章,标示花名,蔚为大观。程细虾想,这个人不简单呀!他不但想到要把原端溪名砚厂挖了个底朝天,还想到利用这些边角料来制作套砚,这个人真不简单呀!据程细虾所知,以往端砚石头资源丰富,行内的人制作的大多是用大块石料做的正形砚,难得有人花心思去制作一些小砚组合成套的。哪怕是现在,还是没有人想到会做套砚!只会把端砚越做越大。

制作套砚,最关键的是主题。主题是套砚的灵魂,没有主题的套砚,是几方数十方小端砚的拼凑,并没有多大意义和价值。这有点像集邮,集邮要按照一定的主题去收集才有价值。程细虾手中的那叠A4纸,就有数百个制作套砚的绝好主题。譬如肇庆端州有包裹蒸的传统习俗,制作一套表现这种习俗从备料、包制、蒸煮到最后上席的各个环节的套砚。织花席是肇庆当地的一门传统民间工艺,闻名遐迩,通过套砚的方式,把花席的晒芏、拒芏、舂芏、染色、编织、成席各道工序表现出来。甚至通过套砚的形式,把端砚的开采、维料、设计、制作到打磨、成砚的全过程表现出来。还有陶瓷的烧制、豆腐的制作、茶道等等,四时佳景,三山五岳,多到一百方的百花套砚,少到十二方的十二生肖套砚,应有尽有。程细虾飞快地翻看着那一张一张A4纸,看了一遍,忍不住又从头重看了一遍。

反复看了几遍那叠A4纸之后,程细虾非常感慨,心想,小于的领导是个有文化的领导,如果他不管城建管文化管端砚行业多好。

程细虾帮于敢先的领导做套砚做得很用心,倾注的心血不亚于做百鸟归巢砚。

于敢先第一次去取程细虾做好的几个系列套砚,发觉那些垃圾一样的老坑边料,经过程细虾用刻刀赋予其内涵并加以组合之后,成了一组组颇有意味的套砚,正向他展示着无穷的魅力。有全面地反映一件事情的过程的,也有讲述一门工艺的流程、一个物件的各个方面的……

于敢先说,真想不到,端砚还可以这样做。

程细虾接过于敢先的话说,小于,你是行外人,端砚这个行业里头,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现在的人呀,都做大砚,不做小砚,他们根本就想不到,小砚自有小砚的做法。说完,程细虾叹了一口气。

于敢先把那些做好的套砚小心翼翼地搬上车,返回屋里,正想与程细虾握手告别。这个时候,程细虾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程细虾掏出手机来一看来电显示,说,我儿子的电话,不好意思,我接一下电话。说着,用拇指按下了接听键。于敢先发现他接听手机的动作远没有握刻刀的动作利索,还差点把消除键误作了接听键。

喂!根发吗,有什么事?电话接通后程细虾大声问。

程细虾的手机扬声器声音调得很大,以至于站在旁边的于敢先也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通话。

爸,有人找我做个大端砚,我画了个草图,你能过来帮我现场看一看石头出出主意吗?

程细虾没好气地对手机吼,我都跟你说多少遍了,我是不会做那些大端砚的!

他儿子在手机里说,我不是要你做,是要你帮我出出主意。

程细虾看了看于敢先,犹豫了一下,说,我等一下过去看看!

程细虾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对于敢先说,装好车了吗?

于敢先说,装好了,你要出去吗,我顺道送送你吧!

程细虾说,怕耽误你的时间。

于敢先说,没事,我今天有空,而且我也想到处看看,特别是端砚。

对端砚,于敢先开始慢慢有点感冒。

在车上,程细虾说,他不喜欢他的儿子。于敢先有点不解,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但又不知道这样问合不合适,只好疑惑地看一眼程细虾。

程细虾说,他不喜欢他的儿子,也不喜欢现在砚乡里的年青人,他们为了追求轰动效应,为了追求最大的经济效益,把端砚越做越大,不但做几百斤一块的,甚至做几吨重一块的端砚。程细虾说,哪有做那么大的,端砚既然是桌子上的研墨的工具,把它做成占据桌子一角的大小就最合适了,顶多占据半张书桌,哪有做那么大的,简直是岂有此理。程细虾越说越激动,大阳穴上的青筋明显地突了出来。

于敢先一分心,汽车的轮子摆了一摆,他马上把牢方向盘。

等稳定了方向盘,于敢先就说,这也许是因为端砚的实用意义已经减弱而收藏欣赏的意义则不断增强的缘故吧!

程细虾说,不对,不能这样说,我告诉你,我就曾经听到过很多外地人站在一块几吨重的大端砚前说,这东西是水泥做的吗?

于敢先一时语噎。

程细虾说,听到他们这样说,我的心痛呀!我们的祖祖辈辈都以做砚为生,我一生下来就呼吸着弥漫在村中家里每个角落的端砚石头的芬芳气息,听着叮叮当当的凿石声长大。看到现在的年青人把砚越做越大,甚至用砚石制作茶艺用的大茶盘和养金鱼用的大金鱼缸,我的心痛呀!

说着,程细虾有点难受的样子,眼湿湿的。

程细虾抹抹脸,又说,石头挖一块少一块,做一块少一块,卖一块少一块呀!现在,最好的端砚几乎都已经不在我们这里了,全都在日本又或者台湾了。早几年呀,那些精明的日本人台湾人,一个接一个来到我们这里,把好的端砚都买走了。现在,要找好的端砚,要反过来去日本去台湾了。

程细虾又抹抹脸说,小于你说,他们这样子做端砚不是浪费不是败家是什么呢,心中就想着钱钱钱,唉——!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程细虾的话,于敢先只好装着专心开车的样子。

车子在程细虾祥林嫂一样的诉说中行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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