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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阅尽意气平

2009-03-13曹征路

广州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深圳

曹征路江苏人,1949年生于上海,插过队,中国作协会员,现执教于深圳大学。著有小说集《开端》、《山鬼》、《只要你还在走》、《曹征路中篇小说精选》;长篇小说《贪污指南》、《非典型黑马》;长篇报告文学《伏魔记》;理论专著《新时期小说艺术流变》;电视剧《坠落的树叶》、《组织部又来了年轻人》;电影《风儿轻轻吹》、《我心也浪漫》;及十余部电视片,凡三百万言。

1992年,我应朋友之约到深圳办过一段时间杂志。那时对深圳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都有过一些接触,也认识了一些朋友。

有个朋友老常,他的名字很怪,每回他来玩,编辑部都能热闹一阵子。都说,又来临了!当然有揶揄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快乐。

也不尽然是因为他名字怪,老常确实是个有趣的人。怎么说呢?他是属于那种既想做人,又想做事的人。而在这个时代,大家都认为要做人就不要做事,要做事就不要做人,这是个铁的法则,早已有了定论,二者不可得兼。老常偏偏想扳的就是这个理,把熊掌和鱼一勺烩。有段日子他经常来,来了就把商战趣闻和公司里困惑倒腾一遍。他并不老,也就三十五岁(今年也五十多了),可他提出的问题太幼稚太陈旧,让人觉得他已经老了。他总是歪着脖颈问:点解(为什么)呢?点解呢?两只耳朵支棱起来,背着光看去,通红,像极了紫色木耳长在一段枯木上——这是我们编辑部黄毛形容的。老常认为讨论如此深奥的问题必须和文化人讨论才“够档次”。而我们,几个漂泊的文化人,早就不把自己当人了。那时大家都很穷,一个月才700元,所以那时我们喝了他不少酒。原因大概就是他认为我们“够档次”。

做人,和做事,这是同一个问题吗?

我刚决定来深圳的时候,一位老朋友再三嘱托我照看他的儿子,他说这孩子刚毕业不懂事,你千万千万替我照看着点儿。孩子的妈妈还特意为我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好酒,人生自古难别离,父母之心拳拳之意,都在这里头了。尽管我自己还前途未卜,但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的,并不敢怠慢。可是打从见第一面起我就发现,这孩子完全不需要我,他完全有资格当我的老师。

叔叔你这身行头该换换了,这个样子在深圳是办不成事的。叔叔你点完烟一定不要把烟盒放回口袋,那样人家会觉得你孤寒。叔叔干吗不带个戒指?叔叔你要笑口常开,对任何人都要保持距离和礼貌,对任何事都要说好好好没问题。人家不在乎你做不做,人家在乎你给不给面子。叔叔你要注意谈话技巧,千万别说你没经验没背景不懂公关,在深圳不懂公关就等于承认自己没有生存能力,你连自己都没信心谁还来跟你合作?叔叔你要抓住一切机会炫耀你的过去,千万别玩谦虚,你认识那么多大人物你干吗不说?这是个讲实力讲现实讲技巧的时代。你要不听我的,肯定栽!

这孩子总是用一种技术派的口吻跟我探讨人生经验,好像上海人在谈论乡下人,你不能不英雄气短。我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人是绝顶聪明,对我他也是实话实说不玩技巧的。何况他比我来得早,他的这些“过来人”的经验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那我还能怎么样?我去过他的宿舍和写字楼,在“关外”,一座挺漂亮的大厦,据说还是挺有名气的跨国公司。眼见他如法炮制并表演着这套哲学,果然哄得上司和那帮小姐们团团转,于是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总觉得不是个滋味,说不清是因为他那堆洗漱化妆用品还是他言谈举止中的女性化倾向。我甚至暗暗揣度,他在公司吃工作餐时是不是跷着兰花指?与上司相处时是不是扭着腰肢?

老常就是他带来的客人,是他们开发区一家企业的书记。他说叔叔我给你介绍一位老总,××电子的常××先生。又说常总我给你介绍:这位是《闯世界》的老总,作家曹××先生。

我还在翻找名片的慌乱中。老常看着我,倒是先愣住了。然后拉着我的手不放,说见过的见过的,你就是那个傻老头!

这一咋呼,全都乐了。我们编辑部的黄毛厉声喝问:你们说曹老师是个傻老头吗?全体回答道:NO!他们刚刚抗议过我对他们的“剥削”。

这其实是一个误会。我去市区办事搭乘的中巴车上,有一个穿得挺体面的小伙子要求我把靠窗的座位让给他,说是他头晕想吐,我照办了。可后来发现他浑身乱动,手老往前排座位底下伸,前排坐着一个小姐,我就有点不满。我说你想吐就把车窗拉开,冷风一吹就好。那小伙看看我,手还是不老实,我就替他把车窗拉开了。这样过了一会儿,那小伙子下车走了,后头还跟着几个年纪相仿的也下车了。好像是一口气憋了好长时间,车里突然一下热闹起来,这时才有人跟我说,好危险啊,后头人把刀子都拔出来了!我迷迷瞪瞪地问,我得罪他们了吗?他们说,你还看不出来吗?那人手指上夹着刀片呢,他在划前面那女孩的提包,你还帮他开窗子!这样七嘴八舌一说,前面的小姐坐不住了,一声不吭下车走了。众人于是就更加兴奋活跃,说特区经验,叹世道人心,总之好人是做不得的。也有人说,爱管闲事是人到老年的标志,年轻人才不会这么傻。那时我刚到深圳不久,对世情了解不多,也就一笑了之。再说我就是白头发多一点,才四十来岁怎么就老了呢,本来还以为做了一件好事,起码不是坏事吧?结果倒像是自己出了一回丑,想当护花使者却被当面啐了一口,搞得很不爽。

当时这议论的人群中就有老常,他的问题是:老人家这么大岁数还出来闯世界啊?我说我都老掉牙了你们看不出来吗?

在编辑部里,总是充满莫名其妙的快乐,黄毛尖着嗓子喊:曹老师下回您要出去见义勇为,一定带上我啊,我的文笔特煽情,您是知道的!

常先生再三向我道歉,说当时问那话的意思不是说我老,而是说特别佩服。只是他越解释,那些笑声越暧昧。我去倒一杯水,黄毛还撇着洋腔说,大英雄还亲自喝水呀?我说是啊,一会儿大英雄还要亲自上厕所呢。

其实这样的说说笑笑每天都有,谁也不会当真。因为大家都清楚,那无处不在的漂泊感需要排解。而无处不在的排解又都变成了无处不在的恶毒搞笑与自嘲。我们的编辑部与深圳的任何一间公司没什么不同。深圳的任何一间公司每天都在各种各样的大楼里上演着相同的故事。就这样,老常成了我的朋友,他一定要成为我的朋友,他说你值得交,真的!

他认为我这个人还有点傻劲,这一点很重要,是个底线。另外一点就是文化人,他说在深圳,老板老总满大街都是,都是学历高文化低,讲话都是在肚脐眼以下发声的,差不多,特没劲。而他认定我是真正有文化的。总之他非常感谢小翔,小翔就是我老朋友的孩子,为这个他提议干一杯。他说这就叫缘分。

我们的杂志叫《闯世界》,是一份面向打工仔的文化综合类刊物。编辑部也都是来自各地的文化人,从这个意思上说,我们也确实够得上文化,也确实够得上打工。他说他也是出来闯世界的,我说我们都是,谁不是闯世界?小平同志说,深圳的经验就在于敢闯,大家都是为一个共同的目标闯到一起来了。于是为共同目标为改革开放为人生转折干杯干杯再次干杯。

那时的刊物的封面是我和美编小耿亲自策划的,就送了两本请他指教。一个是以典型的深圳打工宿舍楼作背景,作了淡化处理,隐隐约约可以辨认出一层一层的女孩子们晾晒的衣物,主体是穿着牛仔裤的高挑女孩拖着一只旅行箱。另一幅是标志性深圳高楼作背景,近景是高大的脚手架上有几个扎着白头巾的惠安女,这些能干的惠安女在脚手架上爬来爬去,像极了五线谱上跳动的白色音符。因为是第一次用电脑合成的照片,又是这样有意境有内涵,我和美编都很得意。那一期还有一篇报道《“老妇”今年刚十九》,说的是广东揭阳姑娘李淑宜因工厂失火而遭严重毁容、终日以泪洗面的事情,我亲自去采访过,极受刺激。

不料老常看了半天,说怎么看不见女孩子的脸?靓女看不见脸她还靓吗?还有,那些惠安女别说脸了,连身体都看不见了,小蜘蛛一样挂在架子上,“冰果”来买呀?“冰果”就是谁的意思,谁都不买我们还办它干吗?

这一打击非同小可,呛得小耿连连咳嗽。黄毛撇嘴说,早就告诉你们用大头美女,不听。又简单又卖钱,不听。内涵,内涵还不如内急呢。睫毛越假越好,口红越黒越好,这就叫市场!

倒是常先生过意不去,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是深圳人的口头禅,是文明的标志,香港人都是这么文明的。其实总说不好意思的人恰恰是脸皮最厚的人,这点我们曾经议论过。于是我们也都笑起来,这一笑,他倒是真不好意思了。老常认为来深圳闯世界的人最大困惑就是不知自己究竟是“冰果”,能做“乜”,这个角色定位问题是个严重的问题。他说自己也是,一切的不适应都是由这里开始的,我是“冰果”?要做“乜”?

我说刚来深圳的人都一样,大家都找不着北,慢慢就好了。黄毛是个豪爽的北方女孩,喝得眼底通红舌头打卷,说要找北干吗?跟着潮流走呗,你都下海了你还能干吗?一个溺水的人,纵然有一身肌肉十分胆量,能做的不过是紧紧抓牢一点什么,不至于彻底淹死而已,其他的动作全都多余,白费。那天大家都喝了不少。

老常走后,黄毛踉踉跄跄比划说,又来一个傻逼!我说,也不能那么讲,咱们刊物要发展还真少不了这些企业家,说不定他还能成为咱们的赞助单位。

黄毛痛心疾首:曹老师你就毁吧,你就把所有的好人都毁了吧!

老常就这样走进了我的小说,一个又想做事又想做人的人物。2008年底我出版了长篇小说《问苍茫》,书中的某些传奇经历就是他在干杯时告诉我的。

我的后来正如小翔所料,果然一事无成,索性安心教起书来。偶尔悲观的时候,也会想一想真诚,想一想善良和谦逊这些伦理的时代含义,想不清楚也就罢了。当我们心中的理想和诗意愈行愈远的时候,个人的抗争是无效的。不管是时代的悲哀还是个人的悲哀,我们必须面对,就像你必须吸进明知是污染过的空气。

有趣的是两年后的一个晚上,小翔突然跑来讨酒喝,微醺,便泪流不止。原来他也被公司炒了,女朋友也告拜拜。说起来又是一个司空见惯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新编。深圳每天都在上演这样的故事,也是那些流行刊物的主打栏目。

是夜,睡不着,随手翻庄子,看到庄子对当时中国出现的第一个汲水工具“桔槔”(水车)很有意见。对这个可以发财致富的现代化武器他没有欢欣鼓舞,反倒忧心忡忡:“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有机心存乎胸中则皂白不辨神生不定,道之所不载也!”看来老庄的想法在当年也相当不合潮流,大约也被边缘化了,不然他不会发牢骚。毕竟生产力的提高大众福祉的进步是好事不是坏事,犯不着这样生气。然而仔细一想,老人家担心的并非机械本身,而是由此出现的“机事”和“机心”,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发展的负面效应。而这一点,的确被他不幸言中了。社会生活的礼仪化,个人行为的面具化,道德准则的工具化,人类情感的实用化,已经使人远离了自然,远离了真实,远离了尊严。人,成为自己创造物的奴隶;生命,随着年龄增长一点一点被亲手肢解;感情,被当作利益的充填物去营造时尚和文明,有一天情人接吻也会发出钞票的摩擦声的。

我们编辑部租的楼叫读月楼,忽然感慨,自己在这里别说没读过月亮,一年当中又有几天注意过天上还有月亮?南国的冬夜并不寒冷,只是那月色的凄清与内地一样撩人心思。月明星稀,鸟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我想家了,忽然。

2007年,快到60岁的时候,便觉大限将至,就特别想写下这段经历。一个同事介绍我认识了一位他教夜大时带过的学生。他说,你跟她谈谈,可能会有收获。这样,在一个茶社,我们用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聊了她经历过的深圳印象。她在一家咨询公司工作,是个标准意义上的社会工作者。谈话结束,她看了账单,立刻掏钱付了一半。她拒绝我买单的请求,她笑着,说对不起。

她说,从前人好傻,真傻,傻得要死。

她就是《问苍茫》中的柳叶叶,一个小巧巧的贵州女孩,两只眼睛很黑,偶尔一笑,嘴角还有一道褶皱。只是她眼神是直的,有点迟疑,眼睛总盯着一个地方,好像总在琢磨事,几多沧桑都写在脸上。她说她二十九岁了,听口气倒像是九十二岁,嗓音嘶哑神情疲惫,一副曾经沧海见多识广的样子。她说她是老深圳,已经在这儿混了十几年了。她说不管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当然,她也不会忘记第一次参加罢工的那个刮台风的下午。她说她当时吓得要死也兴奋得要死,她说从前人好傻,骗你都不是人。

其实她很能说,只是没机会给她说。其实边缘人的感受都是相通的,在雇佣关系中经历过的很多感觉,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互相一比划就懂。

记下这些,仅仅表示我对她的敬意。同时也要对众多无名的网络作者表示敬意,是他们真切的生活感受给了我很大启发。

我们那个杂志失败以后,编辑部的同仁都各奔东西作鸟兽散了。他们曾经都是热血青年,都为寻求新体制新生活而来。有一句口号很能体现当时那种幼稚:万恶的资本家,快来剥削我们吧!每个人都百分之百地相信,即使是失败,也比无聊强,即使被剥削,也比混日子强。

那时我们都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资本,在巨大的历史悖论面前,在匪夷所思的丑恶面前,我们惶恐过,迷惘过。烧香请鬼的黄道士太过浪漫,不知道美丽的女鬼也是鬼。

我们面对的绝不仅仅是市场经济那么简单。资本主义首先是它的生产方式,即生产关系,以及在这个基础之上形成的一整套文化意识法则,其次才是它的交换方式,即市场经济。生产先于交换,没有生产就没有交换,我们天天嚷嚷的市场经济正是建立在这样的生产方式基础之上。

我们自以为拥抱了文明,其实这个美女的下半身还是鱼。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认同了丛林法则,退回动物性生存,什么“鲶鱼效应”,什么“温水煮青蛙”,什么“狼文化”,上了套还以为是个漂亮的洋围脖。所谓资本的洼地,正是人性的洼地、制度的洼地、文化的洼地。人活矮了,资本才无比强大来势汹汹张牙舞爪。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所谓的成功与个人品质、专业技能和努力程度关系都不大,它更多的仍然表现为一种制度安排,知识分子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不过是被安排的一个环节而已。你不能不叹服恩格斯在160年前就说明白的道理:“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现代全部社会体系所赖以旋转的轴心。”

有一天我站在大街上,仰视着那些命名为帝、皇、王、豪、霸的巨大建筑物,想象在那里进进出出的各色面孔,忽然心生悲凉,嗟呀感叹。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是170年来中国地火奔突风云激荡最为惨烈的一块。曾经的岁月血雨腥风,苦难迭出,历史吊诡,沧海横流。大地如此苍茫,今日谁主沉浮?一辆奇怪的公共汽车开过去,车身上的大幅广告醒目刺眼:要求成立工会请立即拨打电话××××××××。

也许我永远无法亲近这些建筑,和这些搞笑的公共汽车。但是我特别怀念那段日子,因为那段日子居然在深圳这样的地方,曾经出现过一批仅仅为争论而埋头读书的年轻人,从头去经济思想史著作里寻找答案,然后拍桌子骂娘,争得面红耳赤。

现在我也是个深圳人了,我全家都生活在这里。我当然希望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一座能让我引为骄傲的城市,这没有疑义。问题在于一个写小说的人,应当如何面对如何处理他所了解的深圳?

我只是个小人物,有着小人物身上所有的弱点和毛病。我们谁也改变不了历史,但在大历史中做一个什么样的小人物却是可以选择的。我相信每个人都在大历史中扮演着一个角色,谁也逃脱不了。我相信在急遽转型变幻莫测的历史舞台上扮演一个小人物其实还是挺可爱的。我更相信在解剖别人的同时,更要无情地解剖自己,相信明眼的读者都能看出来。

抄录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一段话,和读者共勉:

“对于志得意满的人们,文学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东西,因为生活已经让他们感到满足了。文学为不驯服的精神提供营养,文学传播不妥协精神,文学庇护生活中感到缺乏的人、感到不幸的人、感到不完美的人、感到理想无法实现的人。”

所谓精神到处文章老,我做不到老;但沧桑阅尽意气平,我确实是已经平了。联系到2008年中国经历的许多事情,联系到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经济危机,联系到马克思的《资本论》在欧洲重新热销,联系到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在日本登上畅销书榜首,便明白这一切都不是巧合。你还有什么不平之气?

是为记。

2009年元旦写于深圳景蜜村

责任编辑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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