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速写(组诗)
2009-03-13许敏
许 敏
安静
秋到皖北大地旷远
采石场的下午风吹沉重的钢钎
坍塌的石头连根掀起的衰草
煤烟飘散棚屋的山脊颓败
斑驳的路上一只蚂蚁奋力跋涉
干燥的沙地离天穹更远
一阵风吹来所有的树木鸟群都很安静
菊花的脸在秋风中侧转
远方的亲人你愿意和我一起衰老吗
白发垂在膝上成为最苍老的山冈
埋进云层的月亮搂紧村庄一起奔跑
鹅卵石呈现河流的白骨
马蹄轻些再轻些有了落日的味道
山毛栗坚硬大山以寂静的苍岩
给寺庙腾出了位置
一滴水是干干净净的天堂
云彩不聚不散一只羊沉默成白银
我把秋叶贴在耳边
时光永逝稻草人立于河沿
一场雨正慌乱地靠近敲着丘陵的鼓点
我的1978
1.
槐花闪烁一个朴素的时代
村庄永远喧嚣永远哑默
在一个10岁少年的眼中
我领略过这种忧伤
在傍晚的夕光中咀嚼茅草的甜根
2.
野斑鸠的鸣叫敲打更深的心跳
他几次伸手都没能把穿花的蝴蝶捉住
蚂蚁在树下搬运那么匆忙那么平静
它们的心上再不会闪现致其灭顶之灾
的左脚或者右脚它们给盲者让道
对不能食用的花粉报之一笑
3.
炊烟袅袅而起天空像干净的肺
也像残倦的羽毛沾染过一点孤单的灰尘
我这样理解命运缀满补丁的衣服并不寒冷
秒针的小在身体里“喀嚓”走动
那个顶着星光赤脚走在上学路上的少年
多么的接近我自己
4.
回暖的春天终于寻回了丢失的孩子
一只鸦满怀羞愧地在雪线上飞
土地回到极度虚弱的母亲怀里
天空开始放飞蝴蝶了
那些向阳的花草我的一群乡下表妹
她们的笑比去年更欢快
5.
冰雪消融
母亲把那只压得酸痛的手臂抽出来
我像一粒小小的种子
自由幸福
如今我不敢抹去那记忆
生命像一册线装书被拆散
阳光竖起耳朵
我不敢轻易地又抹去那一声惊雷
蛾
一触即逝——这飞翔中承受虚空的
小半张脸多么羸弱有幻觉之美
天空湾成一汪碧滢滢的清水
肥胖的身子伏在菜花上细细的颤抖
土坟旁一对南瓜花爱得热烈
遗忘的钮扣被一缕风悄然解开
垄沟里成熟的野草莓摇曳着
像村庄里的姐姐垂下羞涩的乳房
恍惚
20年以前,我有过短暂的自闭。
暗恋过低年级女学生,她有着可爱的自来卷,
我们背地里叫她“苏联人”。
漂亮的女中学教师正值哺乳期,
曾毫不羞涩地当众解开衣衫哺乳。
我们在集镇的粮店仓库里追逐,
时光像母亲在昏暗的光线下缝补的旧衣服,
一片一片地拾掇起来,色块深浅不一;
也像麻雀从气窗里转身,
把血红的落日留给我们。
20年以前,我同无聊的时间干杯。
从露天电影的反面寻找快乐,
风把白色银幕刮起像鼓起的帆。
我偷吃过生产队里的红薯、玉米、花生、地瓜,
像孕妇挺着大肚腩,也像乞丐两手空空。
我和伙伴围着草垛捉迷藏,像水珠从时光的渔网漏出去,
每一滴都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少年。
那时我们牧牛、牧羊、牧鹅、牧鸭,
好像阳光永远也饮不尽,而地里总是棉花白,菜花黄,禾
苗青青。
20年以前,我是一只蛰伏的虫子。
在黑褐色皖中丘陵的皱褶里匍匐着,
声嘶力竭地鸣叫;我的身边是蚱蜢、蝴蝶、迷途的小兽
它们在风声大雨点小的夜晚找不到出口;
我想起课桌上那只纯蓝墨水瓶,
那么安静!笔尖划过星光和潮湿的夜空。
多美啊!我暗恋的少女的脸上的雀斑,
就要从一颗鲜嫩欲滴的草莓上逃出来;
也许公鸡的打鸣不止是为了叫醒我们,
20年以前我从未想到过离开。
20年以前,我的故乡没有火车,
只有一种叫板车的运输工具,
我在村路上游戏滚动的铁环是木桶上废弃的箍,
课桌是泥巴的,教师是民办的
牛用于耕地,鸡蛋兑换食盐、火柴,
那时我家门前的榆树上经常落有喜鹊。
20年以前的以前的某个夜晚,母亲在灯下纳鞋底,
父亲抽着旱烟,只是一场短暂的风雨
孕育了我,我像蹦进母亲体内的一枚种子,
活得简单,却也没什么抱怨可言。
饲料机
稻糠是难以下咽的
饲料机艰难地吞咽它
大口喘息搅起一屋尘雾
室外的灰尘盖过脚面
透过窗口破损的塑料薄膜我看见母亲
正弯腰一铁锹一铁锹地给饲料机喂食
身子那么单薄
那一年我十一岁
刚搬进小镇特别害羞特别敏感
特别不愿让人知道我母亲临时工的身份
蓝布头巾蓝布大褂袖口裤脚用细麻绳扎紧
戴着大口罩惟暴露的一双眼睛是透亮的
像一口深井满含无言的期待
我见过她给饲料机装上脱落的传送带
搬运比自己还重的整麻袋饲料
绞包口拉板车过磅秤
日子缓缓流动机器一天天磨损
饲料机有检修的假期
而大院里做临时工的母亲没有
一棵树的倒影
时光缓慢的泻下来流水光线心跳从斑驳的树叶的
缝隙
浮庄拱桥供游人消遣的画舫以及包公祠的粉墙黛瓦
都被这液态的水搅乱密集如鳞且有了鱼的冲动
一棵树刚吐出新叶它听见鸟声浆声自行车的铃声
好像响在另一个世界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圈一圈荡开去
色块深浅不一但消化得很干净落入眼中的春雨恰到
好处
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看一棵树的倒影是一种由繁入简的
过程
像一首诗的诞生这棵树是我们共同的亲人
并虚拟出温柔的夜色被风吹动
我是送女儿去少年宫的途中与这片景色相遇每周两次
依次经过省立医院鲜花街和十分卡通的糖果店
每次我看见一群白鸽子绕着林稍飞了几圈
像穿了一身洁白婚纱的少女但我更愿意看到那些不起
眼的麻雀
落下来像一个个音符逗留在水面啄食我的怀想疼痛
世界一片喧嚣只有湖水独自承受孤独而又辽阔的天空
黄昏雨歇我牵着女儿的手沿着湖堤回家天色转眼间
暗了下来
安慰
风吹开一个无限阴沉的春天
祖母平展着身子躺在堂屋的棉被上
脸上盖着草纸
她呼出了近一个世纪的长气
这才结束了哮喘
绝断了深深的病根
天空闪烁着纯净幽蓝的微光
树影变淡
我第一次感到了光阴流逝的可怖
这个不喜唠叨的老人
走在来世的路上
带着一生的疲惫
带着整个尘世的苍凉
繁星一点一滴地闪耀
像一朵朵金银花
缀在祖母浅褐色的衣襟上
岱山湖之夜
一直让我揪心的是湖上的这片夜色,
是湖区那些高低起伏的丘峦,
是裸露的玄武岩、重晶岩、石英角斑岩和细碧岩,
是天鹅岛茂密的植被,是松、杉、椿和元竹,
是那种叶子特别春天、特别疼爱你眼睛的橡树和山槐,
是啁啾声特别悠远特别润心润肺的麻山雀,
是那些飞起又盘旋不忍离去的苍鹭、白鹭和灰鹭……
一直让我揪心的还有大地上的这双眼睛。
它对着夜空眨动,澄澈,善良,噙满忧伤。
湖水晃动了一下,夜色越来越白,
像栀子花层层包裹的花萼,馨香四溢。
一个刚刚摆渡的人和他的船,
像两只笨拙的虫子,在岱山湖水里有一种渺小的安静。
一直让我揪心的还有演法禅寺那块就要被时光磨灭的石碑,
现在它潜伏在杂草深处静听天籁
我摸了摸那上面的风痕和月迹,
像抚摸一位久别重逢的亲人,
我不愿它永远地躲到黑暗里,
也不愿它像碑文那样突然沉重起来。
一直让我揪心的还有这9000亩的水波,
你我都是苍茫红尘中的一滴,
那水中沉浮的点点滴滴渔火,
你愿为岱山湖轮回一万年么?
今夜,奇怪!我竟然没有听到岱山湖春天的蛙鸣,
兴许它们的宽嘴巴已像湖石一样习惯缄默。
临走时,满湖的夜色皆有些依依不舍,
我们一行人匆匆地
把一颗被岱山湖水洗得晶莹剔透的心
塞进满身尘土的躯壳,
面包车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
向一座城市的灯火逼近。
葵花
天空湛蓝白云推开窗户
不孤单也不为仰慕者所动
葵花安静一朵挨紧一朵
一张脸将庄严托举
伤而不悔哀而不言
这由人世点燃的痛苦
在神的眼里是否能获取新生
一整个盛夏的风暴
大地镀上滞重的金色
你我都是战栗不已的那一株
将最恨的人埋葬在幽暗的谷底
将最亲的人放逐在苦涩的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