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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浙东学派的史学批评

2009-03-13蔡克骄

关键词:浙东史书史学

蔡克骄

南宋浙东学派的代表叶适、吕祖谦、陈亮、陆游、王应麟等人著述宏富,但都以重史为特点。在他们的论著中有关史学批评的论述颇多,对史书的史法、体例、内容、义例、文字等方面都有涉及。在这些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浙东学派史学的经世思想。

浙东学派的史学批评主要反映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关于古今史法问题

史法问题是史学批评的一个重要范畴,它反映了史家的史学思想和方法论。浙东学者主张“六经皆史”、经史并治、经世致用,这在南宋以来历有渊源。南宋浙东学者对史法的批评,大抵集中在司马迁著《史记》而破坏了“古之史法”。浙东学者认为,古之史法存于“六经”之中。叶适说:“孔子之时,前世图籍具在,诸侯史官世遵其职,其记载之际博矣,仲尼无不尽观而备考之。故《书》起唐虞,《诗》止于周,《春秋》著于衰周之后,史体杂出而其义各有属,尧舜以来,变故悉矣。”陈亮在其《三国纪年·序》中也有相似的叙述:“自书契之兴,代有注记,后圣有作,而言动之记分矣。自当时之诸侯,国各有史,一话一言,罔不毕载。故四方之志,外史掌之。天子之言动,天下之几也。合诸侯之言动,亦足以观天下之变焉。有源有流,不可遗也。”陈傅良说:“自夫孔门之徒尽经术,马迁而下史法乱,微言卒。”叶适批评司马迁著《史记》“勇不自制”,“史法遂大变,不复古人之旧”。陈亮说司马迁著《史记》“出意任情,不可法也;史氏之失其源流,自迁始焉”。这里所谓的“史法乱”、“史法大变”、“失其源流”,实际上是批评司马迁“不能知圣人之意”,不知经史结合的古史法中含有经世“微言”,致使“自麟止以来……学者自为纷纷”,削弱了史学经世致用的功能。

二、关于史书体例问题

司马迁创纪传体史书体例以来,历代正史都采用纪传体形式。叶适批评纪传体史书的缺点是“均之一事,表既谱之,纪复纪之,世家、列传又申明之,参互错综,十数见而犹未已”,他慨叹司马迁这是自乱章法,“而启后世烦且杂也”。因此,叶适对《史记》以后的正史多有讥议。他推崇编年体史书,对《春秋》和《左传》评价很高。他说:“《春秋》非《诗》、《书》比也,某日、某月、某事、某人,皆从其实,不可乱也。”“左氏之取义广,叙事实,兼新旧,通简策,虽名曰传,其实史也。”他对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也赞扬备至,称之为“《春秋》之后,财有此书”。

吕祖谦对此则另有看法。他说:“大抵史有二体,编年之体始于左氏,纪传之体始于司马迁,其后班、范、陈寿之徒纪传之体常不绝,至于编年之体则未有续之者。温公作《通鉴》,正欲续左氏。……然编年与纪传互有得失,论一时之事,纪传不如编年;论一人之得失,编年不如纪传。要之,二者皆不可废。”吕祖谦自己编写史著《大事纪》,就“不尽用某书凡例”,基本上采取的是编年之体,同时也汲取了纪传体的不少写法。

黄震则主张“史无定体”。他说:“《书》随事为篇,《春秋》纪年以书,班、马以来分纪传。”他认为只要能考见“出处本末”、“盛衰大要”的,便可以史看待。

三、关于史书内容问题

浙东学者注重事功和经世,他们要求史书所记内容要足以为后世借鉴,因此他们对史书内容的采择、详略、真伪都很在意。叶适评议王通“史失自迁、固始,记繁而志寡”一语时说:“不知其指记繁者,谓汉事,谓古事?若谓汉事,则正失于寡,盖一代之制不能备其本末,而徒取他书,使后无所考按,此所谓失也。”他还批评《史记·商君列传》载商鞅变法事太略:“商鞅变法,大事也,迁不加疏别,深浅无次。”他讥议《史记·司马相如传》全文收载《子虚赋》“不则于义,不当于用”,是一大弊病。黄震批评《汉书·扬雄传》:“传中皆雄自序类,多文饰之辞,非信史也。”

叶适对《左传》的选材备加推崇,说:“左氏于晋楚称霸,立法定制,皆明著其故,及其他诸侯小小变政易令,亦必载之。此史家大事,记注者所重也。”叶适还主张实事求是、据事直书。他认为一部好的史书,首先是要“叙事实”。他反对史家任情褒贬,特别反对曲笔篡改。他说:“以空文为实事,其害浅,易正也,质之以实则信矣;以实事为空文,其害深而难正,以为虽实犹弗信也。”因此,他对春秋笔法不无批评。他肯定《左传》传“天王狩于河阳”能明载旧史之实的做法。他指出“赵盾、赵穿之事”当时天下共知,《春秋》三传都明载无异,而由于《春秋》所记“赵盾弑其君”,后世便以为赵盾实弑君而疑三传所载不实。叶适认为《左传》贵在“足以质传闻之谬,订转易之讹”。他要求修史者要“以信信”,不要“或因所闻遂记之”。他对魏收著《魏书》为拓拔氏序世次,说拓拔力微是天女之子,批评道:“力微生于天女,推其年当是汉桓、灵之岁,盖亦近尔,乃复有此异事。……不知收何所考信而云然也。”对《史记》描述汉高祖“神怪相术”提出批评说:“岂以起间巷为天子必当有异耶?”对《汉书》说刘邦“体貌多奇异”是“语尤陋矣”,是“史笔之未精也”!

同样的批评在王应麟的《困学纪闻》中也时有出现。他说:“晋元帝为牛氏子,其说始于沈约,而魏收《岛夷传》因之,唐贞观史官修《晋书》亦取也。王劭谓沈约喜造奇说,以诬前代。”对唐修《晋书》喜采用小说笔记中的奇说异闻,王应麟批评说:“颜师古注《汉书》,凡撰述方志、新异穿凿者,皆不录。注史犹不取,况作史乎?”王应麟还主张著史要有直书和实录的精神。他说:“干宝论晋之创业立本,固异于先代。后之作史者不能为此言矣,可谓直矣。”他认为汉晋以来的《起居注》之类,“虚美隐恶,史无直笔”。他对萧子显以齐宗室身份而作《齐史》能否直笔表示怀疑。他感叹直笔之难:“自唐奸臣为《时政记》,而史益诬,近世犹甚。余尝观《宝庆日历》,欺诬之言,所谓一手掩天下之目。所恃人心公议不泯尔。”

四、关于史书文字问题

浙东学者还看重史书的文字表达工夫,特别注意同一史实在不同史书中反映出的差别。叶适就强调史书文字要能准确的说明史实,他批评《新唐书》诸传“好以刻削简约为功,又必易本语之质俚以从雅训,反堕偏迫”。王应麟也指出,史文删简会害史义。他说:“前辈谓班之于马,时有遗失,如‘彘肩之不言‘生;‘有以!起自布衣,而去‘也夫二字;垓下之战,《史》载甚详,而孟坚略不及。”有时文字的删简会造成歧义,比如《通鉴》中的一段文字:“秦兵既盛,谢玄入问谢安,安夷然答日‘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安遂命驾出游山墅,与玄围棋赌墅。”《通鉴纲目》删去了“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二句。这里围棋的是谢玄还是张玄?王应麟认为“二玄当如《汉书》叙臣胜、臣夏侯胜,以姓别之”。又如《汉书·平当传》云:“汉兴唯韦、平父子至宰相”,这里的“唯”字就有问题。王应麟就指出:“周勃、亚夫父子为相,事业过韦、平远甚,班孟坚其

忘诸乎?”

五、关于史书义例问题

在正统问题上,叶适批评《三国志》说:“陈寿虽著《魏书》,然有汉则无魏,而其事词错杂,使后世无别,史法不复存矣。”陈亮认为“魏氏之代汉也,得其几而不以其道。变之大也。先主君臣倦倦汉事之心,庸可没乎?孙氏倔强江左,自为一时之雄,于是乎魏不足以正天下矣,陈寿之《志》何取焉?”他自撰的《三国纪年》,便是“纪年冠以甲子,而并列三国纪年”。这一做法得到吕祖谦的赞赏,认为“此例甚当”。

针对新、旧《五代史》和马令、胡恢所著《南唐书》都以五代为正统、以十国为伪僭,陆游在其著《南唐书·烈祖本纪》后论中指出,苏颂说“所谓纪者,盖摘其事之纲要,系于岁月,属于时君。秦庄襄王而上与项羽,皆未尝有天下,而史迁著于《本纪》;范晔《汉书》,又有《皇后纪》。以是质之言纪者不足以别正闰。陈寿《三国志》吴、蜀不称纪,是又非可法者也。”陆游认为:“此天下之公言也。”并据此在其著《南唐书》中为烈祖、元宗、后主都立《本纪》,认为这是“用史迁之法”[8k

在忠义的标准上,南宋学者很注重不事二主。陈亮在这个问题上为武庚翻案。他说:“余读书至武庚之事,何尝不为之涕流哉,嗟夫,忠孝者,立身之大节,为臣而洗君之耻、父仇而子复之,人之至情也。……余以为武庚者,古之忠臣孝子也。世立是非于成败,故无褒。而孔氏又讳而不道,然则武庚之死越二千载,目之瞑未也。”为此他将武庚列入其所撰的《忠臣传》中。

在这一问题上王应麟有更多的批评。《汉书·艺文志》有《天下忠臣》九篇,刘向《别录》云其“传天下忠臣”。王应麟认为这于史书义例大有不当。他说:“《忠臣传》当在《史记》之录,而列于阴阳家何也?《七略》,刘歆所为,班固因之。歆汉之贼臣,其抑忠臣也则宜。”认为这是刘歆故意贬抑忠臣所致。他对《晋书·忠臣传》意见更大,认为韦忠、王育、刘敏元三人都曾仕于少数民族政权,对晋无忠义可言。他批评说:“唐之修晋史也,许敬宗、李义府秉笔焉,是恶知兰艾鸾枭之辨?”王应麟在宋亡后,以宋遗民自居,始终不承认元朝的统治。因此,他对陶渊明《读史》诗述夷齐、述箕子,感受“至深痛切”,他同意颜延年《诔渊明》“有晋征士”的提法,而对《南史》为陶渊明立传提出非议。又如嵇康传,王应麟认为应收入《魏书》而不应收入《晋书》。他说:“嵇康,魏人,司马昭恶其非汤、武,而死于非辜,未尝一日事晋也。《晋史》有传,康之羞也。后有良史,宜列于《魏书》”。他还为对欧阳修的《五代史》不为韩通立传表示遗憾。

以上所述南宋时期浙东学派的史学批评,在我们今天看来可谓得失两存,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仍具有重要的意义。自司马迁开创史书纪传体例,历代正史皆因袭之,发展到宋代,纪传体史书暴露出不少缺陷,社会需要更有利于资治、经世的史书体裁。因此,编年体重新受到重视,《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通鉴纲目》、《通鉴纪事本末》等新体裁便应运而生,这说明浙东学派对史法、体例的批评并非空穴来风。南宋时期,民族矛盾、社会矛盾错综复杂,正统问题、忠义问题尤为突出,从史书的经世功能出发,浙东学派对此所作的批评,是既有针对性,也有其普遍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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