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八大山人“写”的精神内涵
2009-03-11张海军
自宋元以来,文人画家多以“写”标榜其画,而“颖异绝伦,八岁能诗”的八大山人到了晚年才开始在画作上题识以“写”,其中缘由,究竟为何?是八大“迂”吗?“癫”吗?“傻”吗?绝非如此,笔者认为“写”字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蕴藏着复杂而深沉的思想内容。八大的“写”,与其诗文、名号一样,寓意丰富;与他画中的意象一样,启人深思。八大之所以到晚年才题“写”,具有深刻的用意。
一、 艺术成熟的标志
款识是绘画作品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反映画家艺术思想、艺术成就最有说服力的实物凭据。八大的款识种类繁多,有单署名号的“个山”、“传綮”;有古怪晦涩的“人屋”、“驴屋”、“拾得”、“何园”;有哭之笑之的“八大山人”;还有“八大山人临”、“仿”、“画”、“写”等等。不同的题款,代表着不同的作画方法,也反映了八大不同时期的艺术风格和艺术思想。
学习国画,一般从临摹开始,“临”是对临,把古画或范本挂在墙上或放在一旁对着画;“摹”是摹拓,在画上蒙上绢或纸照着画。“仿”是模仿、仿效,依照范本而画。“初学欲知笔墨,须临摹古人,古人笔墨,规矩方圆之至也……故学画必须临摹入门。”[1]临摹是学习前人技法,掌握笔墨技巧,借鉴传统的手段,“求用笔明各家法度,论章法知各家之胸臆”。八大绘画的起步从临摹开始,早期的《墨画图卷》、《花果图卷》中菊花、芭蕉、牡丹的形象同陈淳、徐渭作品的造型非常接近,用笔用墨也很相似,在笔墨形迹上刻意模仿前人的规范。但临摹有着很大的局限性,“临画往往拘局形迹,不能潇洒”。[2]临摹是学画的初级阶段,必定要受形的约束与限制,然而只有通过临摹,博采众家之长,才能旁通曲引,自出机杼。所以,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说,临摹是写生和创作的必要前提,临摹是八大“写”的基础。
八大的“写”亦不同于“画”。八大题“画”的作品一直持续到六十多岁,他通过“画”体验生活,观察物象,锤炼笔墨,滋养画功。《广雅》云:“画——类也”。《尔雅》云:“画——形也。”《说文》云:“画——畛也,象田畛畔所以画也。”《释名》云:“画,挂也,以彩色挂物象也。”荆浩曰:“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3]古人之“画”,格范谨严,崇尚法度,强调形似,偏重刻画,所谓“笔画匀称,深远透空”,“方寸之间相背分明,角连横接而不杂乱。”画画需按部就班,小心谨慎,且耗费时间,不适于乘兴挥写,缺少文人的审美情趣,因此古人认为“画”是一种纯技艺的工匠活。八大早期的绘画多是对景写生之作,如《瓜果草虫册》中的瓜用墨多次渲染,不露笔痕,螳螂的描绘笔致细腻,描绘精微,偏重形似,具有刻画的痕迹,因而在作品上多题以“画”。八大的“画”有写生意味,接近于“写”,但仍未到“写”的境界。
“写”字释义广泛,《古汉语字典》解释:①移置,传送。②同“泻”,指水之流泻。引申为③倾泻,抒发。④宣泻,消除。⑤模画。⑥抄写。⑦书写。文人画家在画中题“写”,多“含有传模物象之意,倾泻情感之意,和以书法用笔作画之意。”[4]“写”引书法用笔作画,挥洒自如,痛快淋漓;“临摹”、“仿”、“画”都受规矩限制,呆板拘谨,不利于抒发性灵。特别是文人画不求形似,以“意”为上,而“意”可写不可画也,更非临、仿所能驾驭。因此“写”成为文人画家孜孜追求的艺术境界,成为高雅精神品位的象征。文人们认为只有“写”出的画才是高品位的画,所以古人称“画梅谓之写梅,画竹谓之写竹,画兰谓之写兰。”[5]“故元人作画不曰画,而曰写,直以写字之工夫。”[6]
沈树华先生在《中国画题款艺术》一书中指出:“画家在款文中除记写年月,签署姓名、字号外,还记写绘画方法。如临前人作品,款文中多记以‘临某某、‘仿某某”;“款文中记写‘画、‘制,虽在写意或工笔作品中均有所见,但总多见于工致一路的作品,不太适合记入大写意一类作品的款文”;而画家完全发挥主观能动性创作的作品,款文中往往记以‘写、‘图、‘作等字。”由此可见,中国画题款方式虽然丰富多样,但有严格的规范,不可随便乱题。“临”、“仿”、“画”、“写”作为不同的题款方式,表示不同的作画方法,代表不同的艺术境界。“写”比“临”、“仿”、“画”有着更高的艺术追求。令人可悲的是,历史上有些文人为了附庸风雅,在粗制滥造之画上也标榜以“写”,使“写”本来高雅的内涵沦为人人都可把玩的游戏。
八大的“写”绝非简单粗俗的游戏之作,八大的“写”是经过千锤百炼之后达到的一种高深修养。他深有体会地说:“读书至万卷,此心乃无惑。如行万里路,转见大手笔。”[7]绘画如同读书行路一样,只有工夫用到,才能掌握方法技巧,画出好的作品。胡光华先生在《八大山人》一书中把八大一生的绘画实践总结为:“早期是从塑形到简化,中年是从简化到夸张,晚年才达到返璞归真的风格。”八大的艺术成就并非一日之功,而是经过几十年的不懈努力,才达到艺术的巅峰。因此,八大的“写”是循序渐进,日积月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的结果,是经历了“临摹”、“仿”、“画”的重重修炼之后而达到的一种必然的,自由的境界。八大书法“胎骨于魏晋”,“行楷学大令、鲁公”,“行草深得董华亭意”,[8]“笔如金刚杵,神化其变,不可彷佛。”[9]深厚的书法功底,为八大的绘画奠定了基础,提供了营养,也使他真正从精神意义上理解了绘画与书法的联系。在继承前人“以书入画”的基础上,八大又提出“画法兼之书法”,“书法兼之画法”。八大的“写”是书画同时的写,画中有书,书中有画,书法与绘画珠连璧合。“写”有书写之意,本是书法特有的表现技法,“勾、描、皴、染”是绘画特有的技法。八大的画中采用最多的是书写性的线条:荷茎、花枝、树干、草叶、石头的边缘,山体的轮廓……几乎都是书法用笔。不仅线条的勾勒用书写,大笔的渲染,小笔的点,甚至画面着色都是书写而出。可以说八大的绘画效果是写出来的,而不是慢慢描、涂、染出来的。八大晚年好做大幅立轴与长卷,如《桃实双鸟图轴》尺寸为209.9×77.1厘米,《芭蕉竹石图轴》达220.5×83厘米。这样的大画,有时一根线比真人还要高,没有超人的气魄,没有深厚的笔墨功力,是绝对画不出的。这些画显示了八大惊人的书写功夫,八大的书写气韵贯通,笔墨生动,落笔成形,充满了节奏、韵律,时而疾驰,时而舒缓,时而奔放,时而含蓄,抑扬顿挫,曲尽其妙。“写”出了一根根生命之线,“写”出了一幅幅生命之画。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最高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10]“八大的精心之作整个画面有如一个字的书写……将自然的美凝练为一个字的形式,将感情的抒发解放为最自由不羁的书写,这就是八大艺术的魅力所在”。[11]八大的作品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写”的艺术魅力,“写”是八大艺术风格的突出特征。
清·邵长蘅在《八大山人传》中说:“予见山人题画及他题跋皆古雅,间杂以幽涩语,不尽可解,见于澹公数札极有致,如晋人语也。”由此可知,八大深谙艺术的创作规律,也洞悉当时的政治形势,作画题款是极其严谨而慎重的。笔者认为,八大早年作画不题“写”,体现了他对艺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态度。早期的作品只是学画时的炼笔,笔法、墨法都不熟练,不成熟,所以多题以“临”、“仿”、“画”。直到70岁时,他说“行年七十始悟永字八法”,书法、绘画风格骤变,进入了豁然贯通的自由境界,他才在画上题之以“写”。“写” 是八大人生境界的升华,是八大艺术成熟的标志。
二、写意精神的象征
八大的画,一草一木,一点一画,都饱含情意,孤独、忧虑、愤懑、困惑、倔强、期盼等复杂情感充盈着画面,他以象征、寓意、夸张的手法写出了世间百态,把中国画的写意精神发展到了极致。 “写”有倾注、抒发之意,八大在画里倾注了全部心血;“写”还有“宣泻”之意,八大作画的过程,就是感情宣泻的过程,胸中的苦闷、满腹的牢骚都借“写”得以宣泻。身为明宗室后裔,败身之辱,丧家之悲,亡国之恨,时刻深埋在八大心底,绘画成为他缘物寄情、倾诉哀怨的最好途径。“他想用一支无古无今的秃笔,把自己的悲恨写在天地间”。[12] 他忧愤于世,把全部精神寄托在笔墨之中,“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13]八大的画常给观者以大气淋漓的感觉,那一幅幅笔墨酣畅、苍劲有力的作品,是八大感情的真挚流露。试想如果没有“写”法,单靠描、靠涂、靠染,能出现这神来之笔吗?能化解积压在八大胸中的郁闷吗?
如果把八大的“写”简单理解为个人情感的宣泄,实在是浅薄之极,八大的“写”更重要的是抒发对自然与生命的赞美,对生活和理想的向往之情。八大的画,“张堂中,如清风徐来,香气常满室。”[14]他善于把极其平常的素材注入丰富的情感而创造出一种诗意美。《荷花翠鸟图轴》那盛开的荷花,飘逸的荷叶,生趣盎然,隽逸多姿,给人以美的愉悦,美的享受。《双鹰图轴》用笔简洁,用墨洒脱,画中的鹰,虽然毛羽纷披,但仍精神抖擞,桀骜不驯,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是八大对生命的礼赞。《松柏同春图》生机蓬勃,热情洋溢,高耸的山坡,低矮的老树,挺拔的苍松,摇弋多姿的古桐,构图圆满丰富,充分表达了八大对自然的热爱及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还有74岁时作的《花卉图册》,鸟儿小巧稚嫩,天真可爱,不再是以前玩世不恭,奇特怪诞的形象,处处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和稚趣。
八大的“写”是中国画写意精神的高度体现,将北宋文人画以来的写意画推上了一个历史新高峰。“青藤白阳”是明代的写意花鸟画大师,对八大产生了重要影响。陈淳的画,风格恬淡平和,笔致细腻,多用勾染法、没骨法,重描摹刻画,偏向写生;徐渭作画笔墨狂放,纵横挥洒,偏重写意。八大是艺术的集大成者,既重写生,更重写意。中国文化崇尚中道原则,追求典雅之美,反对外露,最忌“霸气”。从这个意义上说,徐渭的“写”放有余而收不足,八大的“写”宁静内敛,收放自如,更符合传统文人的审美追求。徐渭的“写”强调主观感情的宣泄,任意恣纵,是一种草书式的“写”。八大的“写”是一种篆书式的典雅宁静的“写”,有一股清气,似品名茶,似嚼橄榄,真正能使人静下心来“低徊之,玩味之”。除此之外,八大的“写”,忧国忧民,满腔悲愤。他写的鸟,单脚独立,寓意与清廷势不两立;他写的鹰,毛羽纷披,傲视苍穹,寓意怀才不遇,英雄末路;他写的石头上大下小,寓意社会岌岌可危……所以,八大的“写”比青藤白阳寓意更丰富,内涵更深沉。石涛评价八大:“书法画法前人前,眼高百代古无比。”“心奇迹奇放浪观,笔歌墨舞真三昧。”[15]清·谢《书画所见录》中曰:“山人所写笔墨天姿超迈,故能空前绝后,为开一代生面。”勿庸质疑,“写”造就了八大的艺术风格,他以简练奔放的笔法,突破了前人的陈规,将五代徐熙以来的中画写意画发挥得淋漓尽致,推上了艺术的巅峰。
八大的“写”一言以蔽之,是他人格精神的写照。他明在作画,实在写心,画中的情境就是他的心境,画中的物象就是他的化身。书为心画,画为心迹。那孤傲的芦雁,鼓腹的鹌鹑,瞪眼的翠鸟,寂寞的苍鹰,是八大孤独、苦闷、冷漠、高傲的人格象征;那飘逸的荷花,挺拔的墨竹,怒放的菊花,素洁的水仙、芬芳的玉兰,是八大高洁、清雅、磊落不羁的形象化身;还有那优游自在的小鱼,安详怡然的八哥,憨态可掬的小猫,卓尔不群的仙鹤,是八大平淡天真、闲适安逸、超尘脱俗的精神写照。八大的山水不是文人墨客的雅集文会,不是高人逸士的理想家园,不是畅神抒情的青山绿水,不是赏心悦目的锦绣河山。画面看不到郁郁葱葱的树木,看不到生机勃勃的气象,孤寂荒寒,渺无人烟,萧瑟冷寂,满目凄凉。难怪人们形容其山水是“残山剩水,地老天荒”,而这种景象,不正是他一生挚爱、一心向往的大明江山残败衰落,人丁凋零的写照吗?不正是他癫狂辛酸生涯的写照吗?
八大的艺术笔简意赅,余味无穷,启人深思,八大的“写”揭示出丰富的文化内涵,蕴含着深沉的思想内容,值得我们去做进一步分析,探究。
参考文献:
[1][2][5]周积寅《中国画论辑要》[M]江苏美术出版社,2005年,337页,360页。
[3]俞剑华《中国画论选读》[M] 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185页
[4]张建军《中国画论史》[M]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220页。
[6]潘天寿《中国绘画史》[M]团结出版社,2006年,181页。
[7]胡光华《八大山人》[M]吉林美术出版社,305页。
[8]同上,336页。
[9]同上,344页。
[10]宗白华《美学散步》[M]1981年,79页。
[11]《八大山人研究》[A] 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 ,185页。
[12]杜哲森《凭谁揾,山人恨泪》,载《八大山人研究》[A], 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264页。
[13]胡光华《八大山人》[M]吉林美术出版社,341页。
[14]《八大山人研究》[A] 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318页。
[15]胡光华《八大山人》[M]吉林美术出版社,340页。
张海军:江西科技师范学院艺术设计学院
王凯旋: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辅导教师)
责任编辑:赵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