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
2009-03-09陈毓
陈 毓
现在走来的是夸父。顾长、矫健的夸父。她长发、长腿、长手臂。她在大地上疾走如飞,风是她最亲的旅伴。
她的皮肤黑而结实,她颧骨上有太阳的红。她是炎帝族的后裔,幽冥神的孙女。像她的部族一样,她以单纯强烈的情感获得力量,一旦对某事某物动了心,就会专注与忘我。从小获得的教化使她情感单纯,爱得无保留,恨得不顾忌,欢喜与悲伤都如无云的天空一般真纯坦荡。
夸父和她的族人住在荒寒之地,恶劣的环境检验着生命的坚韧。她眼见着族人用药酒和冰水给初生儿沐浴,在这冰与火的考验中,体弱者在第一关就被拒于生门外,活下来的孩子生命强韧如淬火的钢,足以抵挡明天的磨难。
因为寒冷,他们生来崇拜太阳。他们寡言,却喜欢用歌声表达内心。所以夸父族人的嘴唇唱歌多于他们说话。往往歌者听见自己的歌声被荒野回应,不觉陷入长久的冥想。
夸父在这样的群体里慢慢长大。
现在她是美少女了。她喜欢奔走,似乎她热切的情感只有在如风的行走中才能释放,似乎只有奔走,才能叫她体验到内心像风一样的快意与自由。
这不,长发飘扬的夸父迎面走来了,你看她长腿、长臂,她投在大地上的影子也是颀长美丽的。她在耳朵上戴两只黄蛇当耳环,在双腕上套两只黄蛇当手镯。蛇身上的金环反射着太阳光,那光又照亮夸父的脸。她的脸,那么美丽,生动,鲜艳。
你看,万物仰首,是太阳来了。其实最早感受到太阳的是夸父美丽的大眼睛,但夸父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她只看见她于臂上的黄蛇,一点点亮丽起来,那明亮会使看它的人惊讶与快乐。它总是用它惊人的妖艳迎接太阳。耳边黄蛇晃荡出的光晕使夸父脸上的太阳色又深了一层。她知道,太阳来了,她的太阳来了。
从春天开始,夸父就和太阳在一起了,他们在沼泽边的矮树林中相遇,那时夸父刚刚在林中发现了一眼温泉,她在里面沐浴,游憩。等她光艳地从水中站起时,她身上的晶莹水珠先自预报了太阳的到来。在巨大的照亮整个天空的光叫中,夸父整个跌进泉水中,泉水因为太阳的入住而像水晶一样光明通透,又像沸了似的高高地激荡而起。如果有人目睹了这场爱恋,可能会用惊天动地来予以形容。
这是夸父的春天。泉边苍朴的桃树在春风里脱胎换骨,开花了。大地弥漫着桃妖冶的香气。东山周围荒芜千里,唯有夸父栖息的东山之巅,却是大漠中的绿洲。
在与太阳相处的日子,太阳温暖了夸父,照亮了夸父,她依赖他的温暖馈赠。但太阳总要在路上,总渴望把他的光热洒向世间万物,他说那是他的事业,是他看作和生命一样重要的事情。他一年只能对她亲近一次,剩下的日子,夸父只有别离和等待。这是夸父不能忍受的,她渴望随时沐浴在太阳的光焰与温暖中,她爱他,爱他赠给她的太阳红。她不知道,虽然她离不开太阳,但太阳可以离开她,他们的爱是不等量的。
她要追随太阳,他的行止就是她的行止,他的方向就是她的方向。他要离开,她只能追赶。她用尽一个女子所有的执著与阴柔,以及隐约的反叛,追赶太阳。那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全部。
她不明白天为什么要黑,现在,没有什么是比黑暗更使她无法忍受的,黑暗使她恐惧、寒冷、绝望。这就是没有太阳的日子,活着比死去更为不堪。她只能往前赶,往前,就有她的温暖,她的光明。
太阳。她有时候觉得离他很近了,近到她伸出她的长手臂就能碰触到的距离,但是眼前突然黑了,太阳了无踪迹,黑暗使恐惧、寒冷、绝望严实地罩住她。
她在黑暗中陷入冥想。她取火取暖,在取火的过程里她流失了水,焦渴催逼着她,她喝干了一条河,又喝干了一条河。可清凉的河水无济于她的焦渴。巨大的恐惧袭来,她呼唤太阳,向太阳求救,她的呼唤从她无汁的嗓子里冒出来,像烟一般无力飘散,绝望中,她看见太阳的金斗篷在大泽边一闪,她看见大泽发出幸福的战栗,把太阳卷进泽的激情里。黑暗严丝合拢,只有风从旷野深处走过,发出深沉的叹息。她喝下的那些水变成了眼泪,眼泪流成了河,这个从来不知疲惫为何物的女子疲惫了,她的头在黑暗中无力地低垂,她匍匐在地,她的长睫毛如两道栅栏,锁住她眼里最后的不堪。
她耳朵上的黄蛇手臂上的黄蛇脱落下来,钻进泥土里去了,她芬芳的桃木手杖压在她的身子底下,夸父无声,她死了。
后来有人路过这里,看见托举过夸父身体的那片土地上长出了一片茂密的桃林,绵延几千里,每当春天到来,桃花盛放,那场面,真是壮观无比啊。
一语评析:
《神话》:“作品想象力达到了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境界,笔法与众不同,一点皴染,千般妖娆,一环环漾起波涛。密匝匝地撞击我们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