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哥的小木屋
2009-03-09王海椿
王海椿
季哥是个老鞋匠,干活儿时坐的是十字帆布兜小凳子。回到家,他只坐那把榆木小椅子。
季哥是四十多年前来到这个南方城市的。他年轻时游手好闲,又爱阔绰摆谱儿,偏生在一个穷家,结果就做了扒手。有一次作案时,被警察捉住了。在被关押期间他逃了,一路流浪,最后到了南方。他是不敢再偷了,就做了鞋匠。他并没学过修鞋的手艺,可这实在也不是太难的技术活儿,他边干边摸索,总算在这个城市立住脚了。
那时候,城市的外来人还很少,即使有,也都是外地分配工作来的。季哥想成门亲事,可那些端铁饭碗的姑娘,哪会看上他。外来妹倒不是绝对没有,巷里那个烧饼摊,就有个姑娘。他每天早上都去买烧饼,就和那姑娘熟了。季哥人长得帅,那姑娘对他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但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有人给季哥介绍了个媳妇儿,是巷里诸家的。诸家老两口,季哥认识,都是普通工人。他们有一个女儿,有点痴呆,走路斜着身子,还使劲地晃着一只膀子。
季哥在心里盘算,想在这里长久呆下来,必须有个依靠。他租的小屋,阴暗,潮湿,还时不时受到盘查。诸家虽然不是大树,但足以使他在这个城市留下来,安全地生活。
虽然那个烧饼姑娘很水灵,但他要从实际考虑。于是,他同诸家姑娘成了亲。
自出逃后,他没有一天不想家。在这里他隐姓埋名,说他姓季,街坊邻里都称他季哥。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那点小案子已算不上什么事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了。可他手头并不宽裕。修鞋只够衣食,并不能发财。再加上有了这个媳妇儿。为了使家人放心,他写信说他在这里成了家,娶的还是城市女人。但他显然不愿意把这样的媳妇儿带回家,让人们知道自己娶的是这么个城市女人。
他想等两个孩子大点带着孩子回趟家。孩子终于大了,他带着他们回到了家乡。门前那棵老榆树,郁郁葱葱的,他抱都抱不过来了。他小时候常爬上去掏鸟蛋、采榆钱……父母见孙子都这么大了,很高兴,可见不着儿媳总归是个遗憾。母亲一个劲儿地说,下次回来一定把媳妇儿带上。不知为什么,他隐瞒了自己在南方只是个鞋匠。有人见他花钱不是那么阔绰,怀疑他说娶个城市女人是吹牛。有好事者总是设法向他的孩子打听他们的母亲的情况。还有个邻居向他借钱,他拿不出那么多,邻居怀疑他是不肯借。故乡的亲切和温暖被猜疑稀释了。他当时就决定,以后不再回来了。
其实,他依然是那么想家。多少次回到梦里,他又踏上故乡的土地。那窄窄长长的村路,那长满野草的田埂,大雨中的蟾蜍,晚风中的蜻蜓……
弟弟准备把家里的老宅子拆了,到别处建房,打电话问他有什么意见。他问,那棵老榆树刨吗?弟弟说,刨。他说你把那榆树寄一截过来。弟弟不明白他要一截榆树干什么,但还是给他寄来了。
季哥买来锯子、刨子、凿子等,用这截榆树,做了一把椅子。尽管有点粗糙,但季哥很满意。椅子很小,椅背刚刚顶在腰部。从此,他回家就往这个椅子上一坐,喝茶、抽烟。
这个小椅子,是他亲近故乡的唯一方式。坐在椅子上,他听到了故乡的风雨雷电,看到了故乡的星月流云。各种各样的情感在心里交结、纠缠。季哥有时想,故乡真是一把柔软的刀子,时时在准备刺你的心脏,使你流泪、流血。
不管岁月如何更替,季哥永远坐在巷口那株老榕树下,腿上放着块脏兮兮的围裙,低着头,补着一双双破鞋子。有时闲点,有时忙点,但大体上没有什么变化。过去,穿皮鞋的人少;现在穿皮鞋的人多了,他的生意也没见怎么好。
有时做活儿累了,他直起身,站在老榕树下,向家乡的方向眺望着,眼里有说不尽的苍凉。
季哥老了,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了,终于有一天倒下了。儿女根据他的遗愿,用那把小椅子给他做了骨灰盒。
一把椅子,又变成了个木盒子,这就是季哥的故乡。
一语评析:
《季哥的小木屋》:“完全通过细节来展示灵魂的颤抖——读到结尾处,我的眼角竟有些微的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