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明士大夫的禅悦风气
2009-03-09刘春玲
刘春玲
[摘要]晚明政治黑暗,仕途艰难,士人的心态发生变化。许多既不愿在官场继续挣扎、又不甘随波逐流的士大夫经历了巨大的心理震颤,在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下,纷纷投身于佛教的怀抱,形成禅悦风气。这种现象是晚明士风变化的新趋向。它否定了儒家传统的价值观,张扬了士大夫的自我意识,也推动了晚明佛教的发展,但对晚明政治并无补益。
[关键词]晚明;士大夫;禅悦
[中图分类号]K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881X(2009)01-0097-05
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作为儒家文化的传承者,素来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理想,满怀“致君于尧舜”的人世精神。这种精神主要表现为:以天下为己任,具有强烈的参与政治的意识,对儒家文化倡导的政治与道德理想极为执著。从孔子的“士志于道”,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东林党人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们不难看出士人这一理想信念。然而,明朝中叶以后,士大夫纷纷背离“以道自任”的儒家传统,或厌世辞官,或不屑仕进,遁身于禅学,以至出现了“万历而后,禅风浸盛,士夫无不谈禅”的局面。这种现象规模大、影响深远,并形成一种风气,充分反映了晚明士风变化的多样性。本文将就此现象进行探讨,以期进一步了解晚明政治思想复杂的变化,士大夫群体心态的变迁以及禅宗的发展概貌。
一
士大夫禅悦又称逃禅或参禅入佛,它是晚明士风变化的新趋向。这种现象在晚明出现并非偶然,与当时政治的黑暗、士大夫“以道自任”的人生理想的幻灭有密切的关系。
在传统士人经典的生活模式中,“仕”历来是士大夫唯一可行的安身立命之途及自我价值实现的方式。然而,晚明士人的人生理想与现实政治环境形成巨大反差,使他们对传统政治信仰产生了严重的动摇。明朝嘉靖以后,政治异常腐败,皇帝大多贪图享乐、怠于政事,由此出现了严重的宦官专权、阁臣纷争和官场腐败等问题。如武宗沉溺酒色,宦官刘谨乘机窃夺权柄,挟制内阁。熹宗时,魏忠贤专权擅政,“自内阁、六部、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排除异己,陷害忠良。百官群僚们为了争权夺利也勾心斗角,互相倾轧,在“幕脱污狱,朝列清班,才解拘挛,便披冠带”的沉浮中,惶惶不可终日。“故自世宗以来,宰相未有能保全身名而去者。”不仅如此,晚明吏治十分腐败,“士欲以连廉名,则以贪污之;欲以仁名,则以残欲之。信口而言,信口而书”。整个官场贪污成风、无官不贿赂。面对如此败坏的政局,以立功、立德、立言为政治理想的士大夫,挺身而出,纷纷上奏朝廷,提出整顿吏治、惩治贪污、清除阉党等有力措施。但是,由于奸佞当道,他们都遭到不公平的待遇,如痛心疾首上疏皇帝而身陷囹圄的海瑞和雒于仁、弹劾权臣而死非其罪的沈涟和杨继胜等。这使得许多士大夫心灰意冷,特别是不甘沉沦的东林党“前六君子”、“后七君子”惨遭屠戮的事实,更令他们失望痛心。天启年间,专擅朝政的宦官魏忠贤在党羽的支持下,对东林党人进行了血腥镇压,他们屡兴大狱,逮捕、刑讯乃至虐杀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高攀龙等十余名天下闻名的率直人士。这些人受刑及暴死的惨状令人发指。如杨涟的死状是“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仅以血溅衣裹置棺中”。左光斗则“被炮烙,旦夕且死……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胫骨尽脱矣”。如此骇人的政治现实,严重动摇了士人“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信仰,许多士大夫见世道已成“乱邦”,理想化为泡影,与其抱道忤时,不如独善归隐,以全身远害,保全士大夫的清白和节操。
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中,“心学”等新思想异军突起,士人的精神深受其浸染,文化品格也都印有“心学”的影子。晚明士大夫禅悦风气的形成还与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与引导,有着直接的关系。
心学则不同,一改程朱理学对士人思想的绝对控制,它强调人的意识、主观精神的巨大作用,即“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主张“心即理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是人心的虚灵状态,是滤净物欲后的清新本心,是尘埃落定后的澄明,能“不待学而有,不待虑而得者也”。良知不再是圣人的特权。可见,心学理论闪烁着自由、平等的精神,它否定了程朱理学“天理”的独裁统治,高扬了自身性灵,为晚明士人挣脱传统束缚、追求自我意识提供了理论指导。这种理论一经问世,久受传统思想桎梏以至麻木不仁的士人“一时心目俱醒,恍若拨云雾而见白日”。
心学为士人打开了心灵的枷锁,在当时士人中确实产生了很大影响,以至“门徒遍天下”。不过,心学体系在形成过程中受佛学禅宗影响很深。其创始人王阳明曾出入佛老达30之久,叩访禅门五个宗派的50多处寺院,心学理论的主要命题——“心即理”,正如他所说“如佛家说心印相似”。至于“致良知”,王阳明将“致知”加以禅化,称为“圣教的正法眼藏”,进而推出“致良知”说,其精神与佛性人人本有,在于内心觉悟的禅学基本是一致的。正因如此,心学被当时士人称为“阳明禅”。
对晚明士大夫来说,政治生活环境恶劣是催逼他们退出官场的强大外力,心学的引导使他们找到心灵解脱的途径,其心态的变迁、价值取向的转变是解开他们逃禅心结的关键。
从明中叶以后,士人们所处的上优下尊的社会地位逐渐衰落,社会舆论的焦点转向了随着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而崛起的商人阶层。当时,商人们不仅“乘坚策肥,衣文绣绮毅”,还利用手中的财富,通过“捐纳”入仕做官,在政治上的地位也不断提高,这势必对士人“四民之首”的社会地位产生严重的冲击,以至出现“满路尊商贾,穷愁独缙绅”的现象。明政府对此也无能为力,相反因自身严重的财政危机开始取消士人的一些特权,更加重了士人地位的衰落。面对社会地位起伏的巨大落差,士人们人格尊严受到空前的打击。经过深刻的心理危机,士人心态发生变迁,呈现出多维的人生走向:有的弃儒从商,有的纵欲享乐,还有一些士人既不想滞留官场,也不愿随波逐流。而禅宗弃灭尘俗,关怀来生,提倡“即心即佛”,认为人的清净自性即是佛法。更重要的是唯有大智者才能接受“顿悟之法”。于是,“逃禅”成为相当一部分晚明士大夫的人生选择。因为,他们即可以借逃禅来医治自己的心病,在崇佛诵经中消解参与政治的热情,又能在参禅静坐中体悟到人生的另一种价值,保持清高独立的士人人格。这也是晚明士大夫多出入佛老的一个重要原因。
总之,晚明士大夫有感于政治的险恶与艰难,在政治理想幻灭后,在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下,纷纷投身于禅宗的怀抱,在空虚的禅悦中,在幽谷清溪问,以实现另一种适意的人生理想。因此,晚明社会形成了一股蔚为壮观的士大夫禅悦风气。
二
士大夫禅悦并不是晚明独有的现象,但与前代相比,晚明士大夫参禅入佛的规模、影响较大,方式多种多样。主要表现为:在言论上援佛入儒,强调“本心”;在行动上捐资施田,创建寺院;在思想上结交禅僧,谈禅说理;在理论上探究佛理,著书立论。其盛况远远超过唐宋士大夫谈禅之习,可与魏晋玄谈相媲美。
如颜山农受禅宗“自性”说的影响,认为:“人心妙万物而不测。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睹闻?
著何戒慎?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强调人的主体性的意义和价值。李贽利用慧能的“即心成佛,即佛乃定”的思想,认为“圣人不责人之必能,人人皆可以为圣”,争取凡人和圣人平等的地位。而王艮以“百姓日用指点良知”,主张“百姓日用即道”,也明显吸取禅宗“着衣吃饭”、“运水搬柴,无非妙道”的旨趣,阐明百姓日用也是道的体现。管东溟则主张打破儒术独尊的局面,极力提高佛教的地位。晚明士大夫援引佛经,倡言佛法,反映了晚明士风新的变化。正如明末顾炎武所言,“士子好新说,以庄、列百家之言窜入经书,甚者合佛老与吾儒为一,自谓千载绝学”。
晚明士大夫热衷于禅学不仅表现在倡佛护佛的言论上,还体现在积极捐建寺院的实际行动中。如李元阳,“嘉靖五年进士。尝建宾仓阁,读书鸡山者数年,创建放光寺,施置常住田数百亩,山中寺院倾颓者,无不修葺,兼为撰文立碑,鸡山之盛,推为功首。”不仅如此,木增还出资于苏州雕版印刷《华严忏仪》四十二卷,以阐扬佛法。嘉靖年间身居大学士的严敏卿也先后捐资修缮乡里之中峰寺、建报国寺于拂水岩畔。万历崇祯间名士钱谦益,于晚明宦海载浮载沉多年,后礼佛奉佛。他曾多次捐资修建佛寺。如万历四十四年、崇祯十一年出资分别修缮常熟破山寺的四天王殿和地藏殿,还将高僧墓及东房赎归于寺。后又与湛持倡募经费修复苏州瑞光寺。晚明士大夫捐资奉佛的行为对民间礼佛敬佛是一种推动。钱谦益《有学斋》曾记载里人顾善士:“辛勤拮据,治生创业,家产不过数千金,而能捐舍三百亩归诸提招,供佛及僧”,说明当时之禅悦,并非尽是缙绅之家。
明万历以后,“士夫无不谈禅,僧亦无不与士夫结纳”,形成了颇具规模的风气。当时,不仅黄慎轩、李卓吾、袁中郎、袁小修、王性悔等名士,与达观、朗目、憨山、月川、雪浪、清虚等高僧,“声气相求,函蓋相合”。许多逃禅的士大夫也与佛僧以诗词、书信谈禅说理。如钱谦益与晚明高僧云栖(莲池大师)、德清(憨山老人)多有往来,其以佛论政之作《宋文宪公护法录》,憨山不但尝得披读,还亲加点勘。同时他和破山寺主持鹤如法师私交甚笃,曾赠《喜鹤如上人还破山寺》、《寿鹤如五十》等诗。可见,士与僧相悦,使涉世既倦的士人,可以在玄远的冥想中,绽放疲倦的心灵,享受内心适宜的自由境界,这也是晚明士大夫参禅入佛的心理因素。
禅宗提倡“自性”,较之于儒家,极大地强调了个体精神的自由,深受晚明士大夫的欢迎。因此,他们离开官场后,很多人选择皈依佛门,身居空山,著书立说。如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心斋,以出入佛老为是。其门徒邓豁渠甚至落发为僧,抵云南大理,访学佛居士李元阳,入鸡足山修禅,并云游各地。其学“日渐幽深玄远”,“只主见性,不拘戒律”成为真正的禅僧。思想家李贽官居姚安知府,后解任而投身空门,其弟子陶埏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晚悦禅,灵慧夙生,以故称天台。”晚明文人袁宏道、陶望龄也皈依高僧,甘愿成为佛门的信徒,竟陵派的代表人物钟惺“晚逃于禅以卒”。对于晚明士大夫的逃禅,万历间礼部给事中张向达曾向明神宗上劾疏日:“迩来缙绅士大夫,亦有诵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数珠,以为戒律,室悬妙像,以为归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教沙门者,往往出矣。”这从一个侧面印证晚明士大夫遁入佛门已是较为普遍现象,影响非为一般。
三
晚明是中国封建社会向近代转型期,也是中国历史上政治极为腐朽的时期。面对严峻的现实,士大夫也曾恐慌、迷惘过。最后经过思考,终于摆脱传统价值观的困扰,走向一条追求心灵解脱之路。从这个角度看,逃禅也是晚明士大夫自主的人生选择,有很深的社会意涵。然而,并不是任何反传统道德与原则的行为,都对社会发展有益。
首先,士大夫逃禅折射出晚明政治的极端腐朽黑暗,是明朝专制政府走向衰落的重要表现。
如《孟子·滕文公下》言:“士之仕也,犹农之耕也。”“仕”历来是中国封建士人最基本的生命情调与社会出路。传统的儒家学子,以修齐治平为己任,大都热衷功名,通过不同的方式积极参与社会生活。如韩愈、柳子后、王安石、苏东坡、欧阳修、范仲淹等人,以其学子入政在历史上留下了令人注目的一页。可明末的士人却感叹“今日内官雍敝与权勋相倚为奸欺,岂容一赤忠智勇之士成大功而不忌者乎?……正恐功不得身已受大祸。……世道如此,时事如此,可不痛心疾首耶?”他们视做官为畏途,许多人“力辞”、“乞归”,甚至宁愿归于宿命。这不是偶然的现象,晚明士人面对强权高压的侮辱、迫害和杀戮,感到事功难以尽凭,命运不可逆转。于是,以遁迹于清幽的深山寺院来忘却仕途的坎坷,以保持清高独立的土人人格。正如晚明佛居士李元阳在《云南通志》卷134寺观序》中说:“寺观之在天下,虽与治道无预,然其恬淡清虚、萧然寂然之境,有以消人势利之心,故达人高士,涉世既倦,往往有托而逃”。政治的黑暗必然导致政权整体功能的失调和社会道德人心的失落,晚明士大夫逃禅是满怀人世精神的士人“致君于尧舜”理想的彻底幻灭,更是明王朝内聚力消释的象征。
其次,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晚明士大夫逃禅是一种社会失范行为,是士大夫张扬个性的一种方式。
程朱理学强调儒家思想的权威地位,倡导君臣之间的绝对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长期以来,蒙蔽了许多士人的自我意识。晚明士大夫禅悦实际上对这一显学发起了挑战,士大夫们在自己的忠诚和信念屡造挫折并不断付出沉重的代价后,不再继续愚忠,而是抛弃了已无说服力的虚伪的理学,指出:“夫暴虐之君,淫刑以惩,谏又乌能人也?早知其不可谏,即引身而退者,上也;不可谏而必谏,谏而不听乃去者,次也;若夫不听复谏,谏而以死,痴也。”他们认为没有必要违背意愿地迎合时代,也没有必要作徒劳无益的抗争,要尊生,要达生。于是,以出入佛老作为自己的思想武器,在禅悦的天地里,走向了对自我关怀的人生。这在当时是一种社会失范行为,是对传统价值观的挑战。
晚明士大夫从感觉和意识上都已挣脱了传统的羁绊。他们没有把“逃禅”当作政治生活失落后的补偿,没有了背弃君臣道义的自我谴责,更没有未尽臣子义务的深刻内疚。甚至面对旁人的规劝、责备,反而“骇异而非笑之”。因此,晚明士大夫逃禅已超越了佛家避世红尘、物我虚空的境界,不再是传统的“非仕则隐”的人生模式,而是张扬个性,表现自我的一种手段。他们选择禅悦,心里洒脱;面壁谈禅,举止优游;著书立说,轻松坦然。正如晚明士大夫禅学的代表人物——袁宏道所言:“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说明晚明士大夫已抛开以往士大夫归隐后内心深处缠绵不休的苦闷,借逃禅展示他们个性解放的要求,揭露和抨击理学的虚伪与腐朽。
最后,晚明士大夫禅悦推动了佛教的兴盛,虽然消解了士大夫参与政治的热情,但对晚明政治并无补益。
晚明是中国历史上佛教发展的新时期,这与士大夫禅悦风气的兴起有着密切的关系。明代后期佛教的发展趋势是儒、释、道三教一理,明代四大高僧——株红、智旭、紫柏真可和憨山德清大师都是三教合一的提倡者。士大夫近禅正符合禅宗的发展要求。于是,随着士大夫参禅入佛,禅学在晚明士大夫中间广为流传。当时,不仅士大夫推崇聚会谈禅,研究佛学也巍然成风。1599(万历二十七年),袁宏道编著完成了《西方合论》一书,较为系统地阐述了禅净融合的佛学思想,为明代佛学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晚明名士瞿汝稷博览禅宗典籍,编撰了《水月斋指月录)32卷,系统地汇集禅宗师徒相承的主要语录,成为宣扬禅宗思想的重要著作。另外,还有一批士大夫如焦竑、汤显祖、董其昌等,不顾朝廷禁令,与高僧们谈经说法,诗文唱酬。这不仅促进了儒、释合一,也进一步扩大了佛教的影响,推动佛教在晚明的兴盛。禅悦使士大夫在崇佛诵经中体悟到另一种人生价值,身心得到极大解放。不过,禅悦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总包含着“避世自修”的文化内涵。许多士大夫远离黑暗政治,固然使最高统治集团失去了凝聚力。可腐败的政治风气需要正直能干的士大夫去扭转、去改造,社会前进也离不开有知识的士大夫去开拓、去推动。所以,逃禅在某种程度上会给腐败分子提供滥用权利的机会,对晚明政治危局的改善并没有帮助。
晚明对士大夫来说无疑是一个充满忧患、痛苦的时代。在黑暗迷惘中,晚明士人有愤懑也有消极。但他们的确比其他任何一个时期的士人都格外珍视生命价值。他们以禅悦的方式脱离了理学的禁锢,走向了对传统政治信仰的背弃,表现了晚明士人追求人性自由,弘扬个体情态的意识的觉醒。然而,逃禅毕竟是一种退让。大量的有识之士游离于政治之外,在某种程度上也加速了晚明政治的离崩。
责任编辑桂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