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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的修行与方外的悲剧

2009-03-09胡晓明

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妙玉悲剧

胡晓明

[摘要]妙玉是金陵十二钗中唯一的出家人。从茶艺显精神、诗才呈禅理、弈棋接众生、修花惜生命中,妙玉真心修行的特点得以显现。然而,因生病而出家,为权势不容而离乡,被贼人劫持而陷污的三重悲剧,又描出了方外的惨痛。

[关键词]妙玉;方外;修行;悲剧

[中图分类号]1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881X(2009)01-0061-06

透过富贵大家族家庭生活,《红楼梦》揭示了社会生活的剧烈变化。其描写人物既有主子仆人丫头婆子上下人等,又有联络有亲的姻戚眷属等,其他人物则较少。一位与大家族既无血缘关系,又无亲戚关系,并且是出家修行的奇女子妙玉,不仅故事贯穿全书始终,而且位列金陵十二钗之五。在太虚幻境中,宝玉看到了其判词,中有“云空未必空”之句,指明其为空门中人的身份。在红楼梦曲中,更有“青灯古殿人将老”之句,道出了其出家人的生活环境。在建成了元春省亲的大观园后,其被礼请住持栊翠庵。

一、佛教的传统

佛教在中国隆盛时,士大夫文人,“偏重从佛教中选择那些与传统文化较契合、较适宜于中国文人士大夫心理结构与人生观的文化因素,塑造着一个新的、中国式的佛教”(第12页)。“与基督教、伊斯兰教以教主自称所受的神启为源不同,佛教之源,被归于教祖释迦牟尼在禅定中思索的体悟,这是佛教与其它宗教相比较而见的首要特征。”(第15页)惠能大师以即心即佛的佛性说,顿悟见性的修行方法和不离世间、自性自度的解脱论,实现了佛教的中国化。“佛是自性作,莫向身求。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第33页),否定了一切外在的求佛形式,于是有了行、住、坐、卧皆道场的境界。以不立文字、不加言说、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心心相印为宗旨,惠能大师创建了顿悟法门。“顿悟之说一出,则一切仪式礼拜忏悔念经念佛寺观佛像僧侣戒律都成了可废之物了”(第123页),这“是世界佛教史上尤其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次空前的大变革”(第81页)。“以禅悟体验的特殊形式开辟了一条自我实现与生命创造的途径”(第221页),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有清一代,在争夺大统的过程中,不少人倒了霉,失了势。幸而未死的则在“禅宗的‘安心幡幢下寻皈依,一时一些‘金枝玉叶,都变成了尘尾蒲团的追随者,因为禅宗在佛教里迥异与世俗烧香捻珠的一支独特门径,极易于与贵族封建士大夫阶级的高人雅士结合起来”(第5页)。清初的石涛、八大山人原为明宗室,都寄情于诗、书、画中,成为一代名僧。与曹雪芹有过交往的敦敏、敦诚兄弟,亦心寄佛法,在其诗文中多有反映。

当代著名高僧上海玉佛寺住持真禅大师在论述佛法与中国小说时指出:红楼梦的“主题就与佛法有关。从一开头空空道人谈‘色空,甄士隐的‘好了歌,到贾宝玉出家。最后宝玉对宝钗感叹:‘我们生来已陷在贪、嗔、痴、爱中,然后与一僧一道飘然远去。所有这一切,不仅其思想全然从佛法中来,而且连语言也完全是用佛法中的”(第57—58页)。圆香居士也说:“一部《红楼梦》,完全脱不掉佛家的思想范畴。”(第3页)

在《红楼梦》故事中,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贯穿始终,体现了浓重的佛教影响。贾府有自己的家庙,贾母抄经祈福乐善好施,王夫人吃斋念佛、宝玉敬香还愿、姐妹们参禅、鸳鸯念米佛等,描写了佛教在封建大家族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葫芦庙的和尚炸供被火,秦氏死后众僧超度亡灵,水月庵净虚揽讼,铁槛寺贾府寄灵,地藏庵圆心收徒,散花寺大了求签,等等,则进一步直接描写了佛门的生活。而大观园中栊翠庵的妙玉,更是跻身于《红楼梦》主要人物之一。

二、妙玉的修行

依照《红楼梦》中的身世描写,“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的妙玉,其实也就是这种人家。书中描写她直接涉及到佛教的仅仅只有三点:其一是居于寺庙之中。她先后住过玄墓蟠香寺、西门外牟尼院和大观园的栊翠庵,而且在栊翠庵中,她是住持。其二是礼佛念经。宝玉陪她从惜春处回来以后,“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其三是坐禅。“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过后。”到惜春处下围棋时,她也说,“我到五更须得打坐一回”。即使被贼人劫持时,也是“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这些都表现了妙玉是按照禅门清规,每天有晨昏功课的。虽然《红楼梦》里写到妙玉的日常功课较少,然而却让我们了解了妙玉的形象,“禅的实质,是通过自我调心,达到主体与自然界的最大和谐,达到精神上的超脱、宁静、安详”(第487页),妙玉的修行正是走的禅宗的道路,也显示了她修禅的多姿多彩和多样性。

(一)茶艺显精神

中国传统文化历来视茶为一大雅事。“中国的茶文化可以说是由佛教僧侣缔造的,开山鼻祖陆羽就是寺庙出身。”(第34页)由于天下名山僧占多,高山多出好茶。许多寺庙都有茶园,既绿化了环境,又收获了茶叶,并培植出许多名茶。茶叶具有提神醒脑、去暑解热、生津止渴、消除疲劳的功效,对于出家人坐禅是有好处的,讲究饮茶也是佛门的高雅之事。百丈怀海禅师制定的《丛林清规》,就有茶头、烧水煮茶、献茶酬宾,并设有茶堂专供僧人吃茶。高僧皎然不仅嗜茶,还写了许多茶诗,其中“三饮便得道”(第9260页),就将饮茶提到了修行上来认识。《指月录》中所载赵州禅师三称“吃茶去”,就是禅门著名公案。随手拈来触目菩提,其秘旨在于消除学佛人当下的分别妄想,以“吃茶去”的机锋令人觉悟。园悟克勤更提出“茶禅一味”四字真诀。“茶与禅定的联姻,是禅定借助了茶的物质属性中有益于人摄心人定的一面。”(第1页)“‘吃茶去,把最神秘最遥远的般若绝境与最平凡、最卑微的世俗生活融为一体,把现实与极乐、此岸与彼岸统一起来。‘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内外不住,来去自由,能除执心。‘吃茶去凸显了禅的本质和核心,揭示了禅的修行特色和精神。”(第67-68页)

在《红楼梦》中最集中写饮茶的是“栊翠庵品茶梅花雪”,其着重表现了女尼妙玉的茶艺,综合体现了名茶、雅器、好水在饮茶中的重要性。在妙玉给人斟茶时,首先看到的是茶器,其所用为全书之冠。有众人用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的上品,又有贾母用的成窑五彩小盖钟的珍品,更有宝玉、黛玉、宝钗用的绿玉斗、点犀盉、分瓜飑斝的极品。而托茶盅的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也仅是给贾母送茶时用了一次,充分显示了妙玉在饮茶中的品、赏、鉴、玩的风雅。端起茶器就有清香扑鼻而来,这是好茶、好水、好冲泡的直接结果。故饮茶不仅重器,而且讲究茶和水。茶有多种,其味不同,不同的人对茶的喜好也不一样。嗜茶者还会对某种名茶有自己的偏好,自有其饮茶风格。如六安茶虽贵为贡品,惜贾母不吃,所喜被妙玉知道,捧出的是老君眉,正对贾母的胃口。贾母的口味,能被妙玉所体会,也说明她对茶品鉴的精细。捧与贾母与众人的,皆是“旧年的雨水”,已经是上好的泡茶之水了。而与黛玉、宝钗吃体己茶时,却另用“五年前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来冲泡,则更有一番情趣。于细微处描摹了妙玉形

象,精湛的茶艺显出禅意的境地。

(二)诗才呈禅理

中国是一个古老的诗的国度。“诗歌是人类最早的精神创造之一”,作为最古老而瑰丽的艺术形式,诗歌是中华文明中璀璨的明珠。它不仅为文人所喜爱,为民众所喜爱,也为僧人所喜爱。在清冷的修行中,僧人们以诗喻禅,寓禅于诗。从日常生活的细微琐事中,挖掘出合乎禅理的主题;从幽谷古寺的冷寂环境中,反映自我解脱的思想;从寂寥闲适的佛家生涯中,抒写甘于淡泊的精神境界。正如元好问所说:“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这分别从僧俗两方面表现了诗歌和佛教的全面沟通。“禅诗沟通之实质,一言以蔽之曰:将经验之世界转化为心灵之世界。”对于僧人来讲,作诗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了。慧能以一首偈诗得到了衣钵传承,则最为有名。在宝玉、黛玉、宝钗参禅时,就吟咏了这首著名的得法偈诗。

栊翠庵是大观园中的庄严佛土。它既有诗一般的环境,又由饱读诗书的妙玉住持,全然一派诗意盎然的景象。清代不少比丘尼能诗文。如道元之“欲悟无生何处是,禅灯移照镜台空”,吟咏了悟道参禅之机。再生的“烟柳河桥残月小,疏钟古寺晓风凄”,描绘了出家修行之态。散诺的“寄语学人须着意,本来无染即菩提”,抒发了读经明性之境。由大观园女儿的诗情,有了海棠社、菊花会、螃蟹咏等,既自然又清新,只是槛外人的妙玉未能参与。在中秋佳节之际,阖家团聚之时,两位远离家人、寄居亲戚之家的少女,黛玉和湘云亦有离开贾家的中秋赏月,另在凹溪晶馆以联诗为乐。如此孤寂清冷,在黛玉和湘云是世俗的,在妙玉则是出家的,三位女孩儿就有了共同的体验。当湘云吟出“寒塘渡鹤影”,黛玉吟出“冷月葬花魂”这各自的最佳警句之后,由妙玉上场止住,并邀两人吃茶。在抄出黛玉、湘云联句之后,妙玉提笔一挥,写出她唯的一十三韵诗句。这不仅给黛玉、湘云以惊奇。而且给读者以震动。黛玉是大观园姐妹中诗坛盟主,湘云也是出了名的诗疯子。妙玉一起手就挑战于黛玉、湘云的名句之后,其立足点确实不凡。也许正如刘勰指出的:“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第581页)故当妙玉遇黛玉、湘云联诗时,自己的诗情一发如泉涌,胸中珠玑欲倾诉。才气就突兀而显,以至黛玉、湘云称其为“诗仙”。妙玉的诗虽然没有如黛玉、湘云之警句,但是却有描写细腻、情感浓烈、一吐芳心的另一方天地。其中“钟鸣栊翠庵,鸡唱稻香村”一联最为突出,从极平淡朴实的大观园景致中,写出了其满腔柔情,更有一个“鸣”字、一个“唱”字的强烈动感。以栊翠庵之名入诗,又实实在在地显示了佛门弟子的心声。其意境在于直白地告诉人们一个平实的禅理一一追求自然。以诗歌来呈现禅理,在不经意处就实现了。

(三)弈棋接众生

围棋是我国人民创造的文化瑰宝。“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第2页)的传说,说明围棋历史悠久。围棋以方以静为棋盘,以圆以动为棋子,来对应天圆以动、地方以静的哲学思想。这样“对于棋理的参透,即是对自然的了悟”(第7页)。而弈局中的进与退、取与舍、攻与守、纵与收、得与失、争与弃、速与缓、小与大、先与后、开与合、虚与实、柔与刚,与佛家所关注的天与地、日与月、明与暗、阴与阳、冰与火、有与无、色与空、动与静、清与浊、邪与正、痴与慧等是十分类似的道理。因此,历史上曾有许多僧人善弈棋,如支遁与谢安是围棋朋友,曾在顾恺之家举行棋赛。名僧一行就是围棋不凡,能与当世棋艺第一高手王积薪相匹敌。禅月大师贯休,棋名称吴、蜀。下棋养成的冲和、恬淡、豁达、任诞、风雅、睿智的名士风采,与佛家人超凡脱俗的精神风貌也是相一致的。反客而为主、欲擒而故纵、藏锋以蓄势、弃子以争先的艺术境界,与修行的思想境界是一脉相通的。故此,高僧们还常常因棋说法。以“且道黑白未分时,一着落在甚么处”的围棋之喻,浮山法远禅师向欧阳修传道,中峰和尚题十八尊者围棋图云:“俗谛是黑子,真谛是白子”,也是将禅理与围棋贯穿在一起。可知棋艺也是出家人的修行方式之一。

《红楼梦》中有多处写到了姊妹们下围棋。但是具体描写了下法的仅仅是妙玉与惜春的二次对弈。第一次是在蓼风轩,宝玉进屋后看见妙玉走出的“反扑”、“倒脱靴式”等妙着。因思想集中于棋,惜春、妙玉两人都未知晓宝玉来了。当宝玉情不自禁笑出声时,将两人都唬了一跳,可见她们凝思之深。这与修禅要集中思想排除杂念的道理是一样的。作者恐读者不明,以宝玉之口说出:“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进一步明示下棋与修禅都要静心。其后妙玉问“你从何处来”,宝玉答不出,而由惜春讲出“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就直接是禅宗的机锋了。而此时宝玉这个俗人虽明白“静则灵,灵则慧”,却回答不了妙玉的问题,可见僧俗的境界差别。第二次是惜春看家,妙玉陪她下棋以度长夜。“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弈。惜春连输两盘,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方赢了半子。”这讲的是惜春棋艺不如妙玉多矣,且两人弈棋不以输赢为念。受让后惜春才赢半子,这也算不得输赢。棋道须切磋,禅道须省悟,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由惜春出家的故事,似乎妙玉与惜春的弈棋,不仅是高雅的娱乐,能陶冶性情;而且是玄妙的禅机,能接引众生。只是作者没有直截了当地将这层意思说破。这也暗合禅宗引而不露的机锋方式。

(四)修花惜生命

佛家讲究慈悲为怀,爱惜生命,鲜花供养是礼佛的重要内容,甚至放生也是修行的一种方式。而寺庙大多建在旷野,庙宇里的树木生气勃勃,与佛法的弘扬交相辉映。僧人对花草树木的照料,也是修行悟道中的应有之义。在贾母带领刘姥姥等游玩栊翠庵时,是第一次正面写到这座庙。虽仅“至院中花木繁盛”一语,但却由贾母赞赏:“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每事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以少胜多地将栊翠庵中林木花草写出。在冬季搓绵扯絮漫天大雪时,先从宝玉之眼看出:“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有精神,好不有趣!”次又由李纨“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罚宝玉去折一枝来插瓶,表现出大家都注意到了庵里的红梅可爱。虽然众人没有到庙里去赏梅,但是当宝玉不负众望取来一枝时,大家看到:“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为了记下这个美丽的时刻,宝玉还以“人世冷挑红云去,离尘香割紫云来”,将栊翠庵的红梅再吟唱一番。诗情有了,也还未尽兴。再有“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指出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的画意来。最后宝玉还告诉大家:“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打发人送去了。”妙玉让大家都能尽兴分享凌霜傲雪的红梅,也许隐现了佛门所谓“是法平等”之意。

正如著名学者蒋和森先生所说:“你并不是芒鞋破钵的苦行僧,而是一个金枝玉叶的修行者。”(第153页)《红楼梦》中妙玉的修行,既有晨钟暮鼓清灯蒲团吃斋念佛,更有茶道、吟诗、棋艺、修花。由此她实现了惠能大师所指出的“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口(第52页)的境界。是艺术这个精灵,充分展示

了妙玉的才情,不仅上升到一个崇高的精神境地,而且实现了博大深邃的修行。茶以表情、诗以同类、棋以划友、梅以爱心,不仅使妙玉孤僻外表之下的青春热情为友朋所知,而且使她的悟道参禅符合禅宗的实际要求。“禅宗的精神,完全要在现实人生之日常生活中认取,他们一片天机,自由自在,正是从宗教束缚中解放而回到现实人生来的第一声。运水担柴,莫非神通。嬉笑怒骂,全成妙道。”这些艺术活动,既是对生命的关爱,又是对教义的实践,还是对解脱的获得。一言以蔽之,是其实在的修行活动。

三、方外的悲剧

作为“金陵十二钗”中唯一佛家弟子,虽然作者着墨不多,但是在若明若暗、若隐若显、似有似无、似梦似幻的描写中,写出了妙玉的真正修持。将一个脱尽浅陋凡俗寄情于玄虚缥缈中的女尼形象,写得如秦观《踏莎行》之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般的朦朦胧胧,造成了一种烟雨模糊的迷人魅力。妙玉身居佛门,也是有激情、热爱生活的。这有她喜欢《庄子》文章,翱翔于思想的神奇之中;有她熟读汉晋五代唐宋诗词,浸润于诗海波涛之中;有她嗜好围棋精于搏杀,驰骋于黑白世界的妙趣之中;有她精于烹茶煎汤,沉醉于美器名茶的把玩之中;有她细心剪树修竹莳花弄草,创造于繁花茂草的美丽之中。鲜活的生命透过没有艳丽色彩的袈裟,以栊翠庵冬去春来的红香翠舞泄露出来。“禅的秘密之一在于对时间的某种顿时的神秘的领悟,进入佛我两忘、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奇妙精神境界,这就是所谓的‘禅意。换言之,就是一种宁静审美观照,其特征是非理知思辨、非狂热信仰。”当然妙玉还有禅堂礼佛、诵经祈祷、打坐参悟等佛事功课。佛法广大无边,但以慈悲为怀。修行者要想修成正果,就要各方面精进努力。妙玉实际上就是这样真正的修行者,然而她却未能修成正果,落得被歹人劫持的悲惨结局。

在《红楼梦》中,给读者留下最深印象的佛事,是秦可卿之死时的活动。有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延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行香放焰口,拜水忏,灵前默诵接引诸咒等,都是办丧事中的佛事活动,既热闹又有排场。因只是情节的需要,故没有说出是请的哪个寺庙的僧人。而书中又确实写了一些出家人的形象,表现了佛门中人的众生相。葫芦庙中的小沙弥,被火后蓄发还俗,充作应天府门子。因向贾雨村出示“护官符”晓以利害,后被寻出不是远远充发了。水月庵是贾家的家庙,先有住持净虚老尼用逢迎之术、激将之法,求凤姐借贾府权势,破坏了一对纯情儿女的婚姻。凤姐得了3000两银子的好处,净虚所得好处就可想而知了。继有女尼智能与秦钟相好,在庙内幽会,并希望离开被称为“牢坑”的尼庵。后有安顿小沙弥时,沁香女尼不守清规,“闲时便学些丝竹,唱个曲儿”,并且与贾芹相勾搭。地藏庵的圆心、水月庵的智通、散花寺的大了、水仙庵的老姑子等无不是以来家说话、讲佛事,与主子聊天,求得主人好感,以获得香银为念。对这些出家人的描写,使人难以相信他们是虔诚的修行者。他们只不过是顶着出家人的名声而已,干的都是些图财的勾当。净虚的老辣、智通的圆滑、圆心的虚伪、大了的世故,暴露了她们全无出家人慈悲心肠,已经堕落成为贵族大家庭的帮凶或帮闲。这种鲜明的对照,既揭露了佛门中的黑暗、腐败、罪恶,又反衬了妙玉虔诚和认真的修行。在佛门中看,妙玉也是高洁的。

“宗教所反映的人类追求,是人类智慧的最高要求一一神与人、灵与肉、生与死、此岸与彼岸、天国与人间、善与恶、美与丑……形而上的、道德的、审美的、价值观的……无论哪一个方面,宗教所探索寻求的都是宇宙和人类的根本问题,终极关怀。”曹雪芹所写的妙玉自称是“畸人”,表现出一种极端理想化的追求姿态。她聆晨钟、听暮鼓、敲木鱼、焚静香、坐蒲团、结跏趺、诵经卷、读贝叶、守古佛、伴青灯,她又品茶香、鉴水味、赏器用、观棋局、执黑白、精搏杀、吟诗词、颂佳句、抒胸臆、修花木,在孤零零、冷清清、沉闷闷、阴森森、凄楚楚的空灵中苦苦修行,显示出妙玉的形象是那样离奇又那样现实,那样乖戾又那样协调,那样凄清又那样柔和,那样酸楚又那样惬意,那样空虚又那样丰满。方外之人遭劫的悲剧,不仅使妙玉的形象突破普通女尼的身份而更加有丰采,而且更沉重地揭示了人生与社会、个人与宗教的复杂关系。妙玉高洁的精神,由傲霜凌雪的红梅凸现出来。天越寒、梅越绽、花越芳、情越深,作者将它用于人物的刻画。如红楼梦曲中所指出“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作者为其设计了自然环境的“冷”,人际关系的“孤”,生活环境的“寂”,怪僻性格的“傲”的基调。“坐禅寂走火人邪魔”是妙玉对自己悲剧命运抗争的表现。“我要回家去!”就是对自己悲剧的极端不满。家不仅是人们感情的归宿,也是生命的归宿。“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是一种自然纯真的心底里的呼喊。它清醒地超出红尘、佛土的界限,而是生命直接的表现。“欲洁何曾洁”既概括了妙玉的悲剧性,又指出了个人抗拒不了社会的现实。自己努力修行,希望修成正果,而客观现实却不允许你成功。妙玉的悲剧是三重的:其一是身体有病而出家,其二是为权势所不容而离乡,其三是被贼人所劫持终陷泥淖。皈依佛门是对尘世的超越,追求自然是对出家的超越,妙玉做出了自己的努力,然而她并没有成功。她的结局为《红楼梦》整个的悲剧增加了亮丽的一笔。

历史上有许多人因生活中的悲剧而皈依佛门,佛教以巨大慈悲之心容纳了众生。曹雪芹笔下隐身山门独伴青灯黄卷古佛的妙玉,真心虔修并不能成正果,不能幸免于黑暗,实乃较世俗人之更大的悲剧。绝尘世者如此,何况俗人哉!落入泥淖而断送了冰清玉洁的修行,使妙玉之悲剧更加惨烈。这种强烈的对比,揭示的既不仅仅是个人性格的悲剧,也不仅仅是佛门的悲剧,而是时代的悲剧。看不见前途,佛门也不能保护潜心修行之人,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责任编辑何坤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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