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文化:《高兴》作品的审美主线
2009-03-07孙新峰
孙新峰
关键词:《高兴》吃文化吃理念吃景观审美主线
摘要:《高兴》是著名作家贾平凹继《秦腔》后最新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吃文化”是该作的最重要的一条审美主线。一个“吃”字可以解读整个一部长达35万字的《高兴》作品。在《高兴》作品中,贾平凹用极朴素而真挚的语言,绘声绘形地写出了城市边缘人商州农民刘高兴等拾破烂一帮人的林林总总的吃,包括他们吃的行为、吃的内容、吃的细节等,写出了他们独特而丰富的吃理念。这些吃的行为、吃的现象和吃的理念纵横交错,互为作用,共同构成了《高兴》的“吃文化”总体景观。
一、《高兴》中的“吃文化”和吃理念
《高兴》坚持了贾平凹对农民的一贯关注,写流落都市的拾荒者的命运,用作家的话说《高兴》写的是农民离开了家乡到城市是怎样生活的以及“回不去”的精神状态。这些拾荒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城市中艰难地生存。贾平凹不光写了他们的物质上的困窘,也写到了他们的精神突围的不易。在写作中细致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类似于社会记录形式的笔法,有着说不尽的辛酸、无奈。单从吃的方面来看,审视刘高兴等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理念,他们的吃理念是有一定区别的,吃的行为现象明显迥异,从而构成了作品丰富的吃文化景观。
(一)五富的吃
如果说刘高兴对待吃的态度和理念的变化,在他到西安以后发生了很大的“同化”,那么五富的吃则是依旧保持着他来城里之前的农村人的各种嗜好和习惯,是一种原生态的吃的理念。于文化角度而言,五富吃的行为,是对传统文化习性的固守。这种固守体现在三方面:首先是朴实的吃相。吃相是人作为个体在饮食上所表现出代表个人特点的方式、行为。五富是为全家人的吃喝煎熬而来到城市的,他以农民的倔强抗拒着城市,不拘泥于小节,不被别人的眼光所左右,他的身上可以出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情形。作品写五富的吃相朴实形象生动:
他蹴在凳子上吃饭,喊叫着要辣子要蒜,嘴唇咂着响。只顾往嘴里扒拉,舌头都搅不过了还喊叫来两碗面汤!喝桌上的招待茶,喝一大口,咕嘟咕嘟在嘴里倒腾着响,不停地响,似乎在漱口,要把牙齿间的饭渣全漱净,脸上的肌肉一收缩,嗝儿,把茶水咽了。五富身上的农民特征明显地暗示了他的存在因为这股特有的山野气息就是他的本色,而显得憨态可爱,散发着民间文化的朴野之美。
其次是五富是为了吃而吃,体现出行为的纯粹性。他对待吃不讲究,不挑剔。也不管什么规则,不在乎是否优雅,只要能够让肚子不饿就足够了。对于他来说清风镇的糊涂面是包谷糁里下面条,而县城那一带是包谷面里下面条,都一样的好。凡是能吃的,他没有说不好的。他对吃的判断是“土豆比荷包蛋好吃”。从他身上体现出人类对于食物最初的情感,也就是说,五富的吃就是最原始最基本并带有农民性的吃。
第三是撑死总比饿死强。五富信奉的是“撑死总比饿死强”的理念,宁可食物坏在肚子里,而不浪费,是一种朴实的农民意识。他的口头禅是“啥都敢糟蹋,不敢糟蹋饭”。五富对食物热爱的情感,是出自于对土地的爱的延伸,人在西安,却依旧热衷于家乡特有的糊涂面。麦收季节对麦子的匍匐拥抱正是农民对土地的感恩和依赖。如果说刘高兴是现代文明的“眺望者”,那么五富毫无疑问是传统文化的“守望者”。“吃”在五富身上又似乎是作者设置的一个暗喻,他的不幸、悲哀与他不要命的吃法有关,认为五谷杂粮吃什么都是好的,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却留下一个惊叹的动作:口衔的鱼翅成了他送命的直接原因。为吃而忙的五富最终以吃谢幕,其间蕴涵着丰富的悲剧审美意蕴。
(二)刘高兴的吃
刘高兴“入城”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在“人城”与“思乡”的矛盾中寻求精神的寄所。在城乡文化的冲突下,刘高兴是讲究吃的“破烂王”。刘高兴的吃,是有讲究的吃,有规矩的吃,优雅的吃,苦中作乐孤芳自赏的吃,是享受,是在艰难的生活中的挣扎,是对苦难消解的精神慰藉。
如作家在写到刘高兴吃豆腐乳时:
我的怀里一直要装着豆腐乳,用油纸包着,旁边放一根牙签,没事了就掏出来品尝。这派头是我的独创,它受启发于收购站瘦猴的小酒壶。瞧呀,用牙签戳一点儿放在嘴里,豆腐乳不要粘牙,就放在舌尖上,然后嘴和鼻子皱皱,把牙签轻轻抽出,那个享受呀,真是谁吃过谁知道!五富说那能顶饥顶渴吗。连粪尿都不攒的。嗨,狗啃骨头有多少肉,为的就是咂个味呀!这比喻有些不好。该怎么说呢,人总是有个精神满足的,品尝豆腐乳和听音乐一样呀……可怜的五富他不懂音乐。
刘高兴这种品味豆腐乳的细节,是一种对生活的享受,一种美,一种自得的高雅,吃出了快感,实现了心灵上小小的满足感。他认为人不能只是为了吃活着,而应该有所选择,达到物质与精神的完善结合。刘高兴是这样论“吃”应该讲究的:
给啥吃啥,啥都能吃,这不成了猪吗?凤凰之所以是凤凰,凤凰是挑食的,它只吃竹实只饮甘露。而我,虽然知道吃饭穿衣要看家当,可我在收破烂时,那些高楼的电梯里贴着的菜肴照片我就爱看,要仔细辨认什么是鲍翅和木瓜血燕,我是在吃米吃面吃包谷糁中想象着鲍翅燕窝的味道。
这种讲究,让他在精神上超越了“破烂王”的身份,也超越了自卑心理,体现了吃文化在其历史进程中的不断筛选和转换的行为。刘高兴处于“再苦不能委屈自己”的思索窘境中,也有着“一顿吃不好,不等于永远吃不好”的信念。在生活中,他仍然和许多农民工兄弟一样保持“挣钱时可以忘掉吃喝,吃喝时可以忘掉挣钱”的精神状态。吃一顿好的,进一次馆子,是他对自己的奖赏。他虽然辛苦地处于社会的底层,可有自己骄傲的地方,有做人的尊严。于是,他瞧不起石热闹食嗟来之食,也对五富黄八等的骗来之食不屑一顾。他在享受生命的自在和生活情趣的同时,也在享受苦难,使他“越是活得沉重,也就越懂得轻松,越是活得苦难,他才越要享受着快乐”。苦难于他而言成为了精神的享受,的确,“卑微庸碌中并没有削弱生命的本真和价值,在贫瘠困窘中维护精神尊严和内心的道德秩序。在宿命与挣扎中学会坚韧,笑口常开,乐天知命,在坚韧中享受生命的自在和生活的意趣,内心却隐藏着深深的伤感、落寞与悲凉”。
(三)其他人的吃
在现实主义的笔法下,作家还写出了其他人物的吃,分析其各自吃的行为、吃的现象(景观),依然能够看到关于吃文化的现实意义和审美价值:作品写到了杏胡夫妇有滋味的吃。杏胡夫妇以变着花样的吃来消解生活的残酷,吃出了滋味,其间有辛劳后食物带来的愉悦,也有淡淡的辛酸;作品还写了黄八饱含辛酸的吃。在吃上,黄八与五富“凡是是吃的都是好的”观点是一致的。于是,他吃发霉的干馍,但又怕被人看见而躲躲闪闪,亦是自卑心理在吃方面的表现。他的理念是“能省一顿是一顿”,如此显得拮据的生活让他过得辛酸无比。小说中他“熬排骨,一会儿尝一根”的动作,更是将这种辛酸描绘得淋漓尽
致。作品还写了女主人公孟夷纯有情趣的吃。孟夷纯虽社会地位低下,但她在吃的表现上却展示的是现代文明的方式,具体表现在她吃软糕时的小心翼翼和细腻,体现出女性的优雅之美。就连在刘高兴处吃搅团锅巴的时候她也是优雅有度,吃相柔和,给人视觉上美的享受,给人一种光明和希望感。
韦达等人隔膜的吃让人记忆深刻。作家在写韦达等人的吃时,将城乡二元对立文化袒露无疑,尤其是在“韦达请客”“粉蒸肉事件”将城乡矛盾一把揭开:
韦达就喊服务员:加菜,再加一个带荷叶饼的粉蒸肉!五富看了我一下,我没吭声。菜开始端上桌了,也就是除了那一大盘粉蒸肉外,却都是粗粮和素菜:饴铬,莜面,豌豆糊糊,水煮豆腐,烧茄子,炖萝卜,蒸山芋,炒笋尖,蕨粉皮,干豆荚,洋葱木耳,核桃仁,枣糕和香椿,品类繁多,盘盘碟碟,摆满了一桌,而各种豆面擀成的粗的长的短的面条一小碗一小碗,再加上小米糜子绿豆麦仁黑米熬成的稀粥,又是一小碗一小碗,直垒起了两三层。韦达说:慈禧太后每顿摆六十个菜,咱也上六十碗,喜欢吃哪个吃哪个!整个饭局,韦达给我和五富夹了三次粉蒸肉,最后将粉蒸肉盘子直接放到了我们面前,而他和他的朋友少半是吃素……
“粉蒸肉”事件只是一个引子,是击碎刘高兴做城里人梦的当头一棒。刘高兴等奋斗目标是吃肉,韦达等城里人只吃野菜。刘高兴意识到:即便自己试着从生活的许多方面去和城里人靠近,却不被接纳,城里人对农村人的偏见无法消失。最终明白了自己和五富一样仍是生活在城市的边缘人,游荡在城市上空中高远的精神愿望却无处栖息,隐形的翅膀,无助无法融人的彷徨,将这一悲剧推向高潮。
二、《高兴》中“吃文化”和吃理念探源
在城乡二元文化的对立下,吃文化的审美价值也发生了分歧,是对五富吃的传统文化的捍卫,还是对刘高兴等超越现实吃的精神推崇?作家陷入了尴尬的城乡文化对立时的自问。他“一方面是对养育自己的乡土的热爱、眷念与怀念,一方面又因了城市文明的熏陶与改造,或者因了某种现代生活参照系的了解而滋生出一种对于乡村生活现状的忧虑不安”。这种拷问一直体现在作家整部创作中。商州处在秦文化与楚文化的交叉地带,有西安的“后花园”之称,也就具有与西安既相近又相异的文化习俗和民间传统,吃文化便是其中之一。作家在创造文学意象时,设置了一系列的“吃”文化密码,供读者破译,吃其中的“味”也就带有了一定的审美意蕴。
商州人的饮食是这样记载的:
商州饮食多无讲究,粗茶淡饭,以饱为足。州城以东,丹江河川,主食小麦、玉米,并伴以红薯,豆类等杂粮,一日三餐,无有更改。早饭糊汤酸菜,冬煮红薯,夏煮洋芋。午饭糊汤面,糊糊面或杂面。麦收后主食清水面、浆水面,富裕之家待客多吃臊子面或捞面。晚饭食物和早饭差不多,酸菜糊汤,若吃馍多是,玉米面馍或黑馍。
可以看出在《高兴》中人物对吃的偏爱是商州地域文化的体现,但是在城市丰富的饮食文化领域里,这些山地的饮食风俗一度被忽略了。吃文化作为一种传统文化的符号,作者有意想把这些特有的符号解读给读者。但将山野的家常饭与西安现代文明下的美食放在一起时,却出现一种不自觉的忧虑和生涩。文中很多次写到刘高兴对豆腐乳的偏爱,而商州的豆腐那是名声在外的。豆腐是大众膳食,素有“国菜”之誉。在小说里,豆腐凝聚着商州的山野气息,也形成了刘高兴的基本饮食品位。
贾平凹进行文学创作源力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一是他自己的生活境遇体验。美国著名人类文化学家鲁因·本尼迪克特说过:“每一个人,从他诞生那刻起,他所面临的那些风俗便塑造了他的经验和行为。”商州吃的文化传统一直影响着作家及其创作。贾平凹的饮食习惯并不因他进入城市生活了三十年而改变,率性而吃,珍惜粮食是其本色。“他吃饭不喜欢前呼后拥去大饭店,而喜欢自己在家或只身或三二人在小饭馆,聊着天,吃自己喜欢的饭菜,无拘无束,无规无矩的。”作家还说:“对于粮食的珍惜,是我们最基本的道德。一个人对自己的父母不孝敬,对粮食不珍惜,这样的人我们是不交的。”同样表达了自己对粮食母乳般的依恋情怀。表现在作品中作家对五富这一种原生态的吃相表示出一定的留恋。同时,在《高兴》中写出了对吃讲究的刘高兴,而作为贾平凹本人在对待吃上也是很讲究的,根据其好友丹萌所描绘的:
他饮食奸谗,很讲究,吃馍要烙的不要蒸的,要烙薄而不要厚;爱吃白萝卜,生熟不论;尤其爱吃包谷搅团,只要有好浆水,一天三顿都行……不爱吃肉,猪的牛的羊的统统不吃,给他买了猪蹄,他嫌猪蹄有脚气;买来了鸽子,他说油炸鸽子太残忍;他甚至不吃味精。认为味精是骨头粉;吃醋也只吃白醋;你给他炒菜花,他说菜花像肿瘤;你给他炸青蛙,他说“蛙”与“凹”同音,自己不能吃自己……
从上述资料可以看出贾平凹对吃是很讲究,甚至挑剔,这也自然形成了他吃的哲学。“要么就穿皮袄,要么就精身子”这句商州人都熟悉的话最能代表作家的心境。在《高兴》中他借主人公刘高兴对吃的品评表达了自己内心的细密。当然刘高兴不是贾平凹,作家的讲究对作品中人物形象塑造有很大关系。如果论其相同,那就是对普通生活进行精神的审视,以“美食家”的眼光对食物进行分析,就已经具有美的感受。另外,刘高兴对待吃文化的城乡差异所表现的矛盾心理和尴尬境遇,贾平凹也有一定的体会。贾平凹的文化心理结构所形成的精神人格,与城市文化间的隔膜,很难进行深层次的交融。他在文化精神上,和刘高兴一样,更多地表现出城市寄居者的特点。也就是说“面对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他的精神中,存在着适应与孤独,焦虑与超越等矛盾和尴尬”。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