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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解读冰心的《两个家庭》和《最后的安息》

2009-03-07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冰心

黄 杨

关键词:冰心《两个家庭》《最后的安息》重新解读

摘要:本文重新解读冰心的《两个家庭》和《最后的安息》,认为冰心在创作具有传统与西化的两面性,她一方面追随先进理念,另一方面又有着时时准备退回到自己的小家之中的妥协性。冰心在意识形态上与其他人的创作相比,有很大的不同。这种不同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观察问题的方式,二是解决问题的思路。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冰心,历来以文字清新,情感细腻闻名于世。这与她的家庭环境大有关联。一方面,冰心的父母姐弟关系很好,家庭氛围和谐民主,这让她从小就善良而温柔、文雅;另一方面,她也因父亲的工作认识了不少海军士兵,培养出坚强的性格。在文化教育上,她在家里阅读了古今中外的许多书籍,后来又进了教会学校念中学,同时受到中西两方面文化的影响。在教会学校中所接受的灌输,更让她形成了“爱的哲学”。

根据夏志清先生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的说法,“即使文学革命没有发生,她仍然会成为一个颇为重要的诗人和散文作家。”甚而还会“更有成就,更为多产”。他还认为,如果冰心从小只读中国诗词就更好了,但是“她对西方文化的研究只徒然地鼓励了她说教的倾向,破坏了她的感性”。笔者认为这段评价尽管并不客气,但确实指出了冰心在创作方面传统与西化的两面性,以及她一方面追随先进理念,另一方面又时时有着准备退回到自己的小家之中的妥协性。

冰心早年刨作的小说多是问题小说,这些小说集结为自选集《去国》。在这个集子的12篇小说均用平实的白话文写就,结构简明,风格清新,富含寓意,并没有过去一般女性作品矫揉造作的弊病。从小说主题来看,也并不单一,一部作品往往展现了多个“问题”,例如《两个家庭》兼有社会弊端与家庭痛苦两方面的展示。冰心所创作的问题小说,在意识形态上与其他人的创作相比,有很大的不同。这种不同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观察问题的方式,二是解决问题的思路。

以冰心19岁时发表的小说处女作《两个家庭》为例,此作虽是冰心第一次公开发表小说,但已经有相当的文学水准。这篇小说的主旨显然是要借陈先生的经历,写留洋归国学子的失意,与对祖国现状的不平。但她却没有直写不平之事,而是先以一则“家庭与国家关系”的相关演讲作开头提点,接着由妯娌间谈话,引出几个人物渐次出场,交待背景,铺垫气氛,众人谈到陈先生的家庭,不由嗟叹。到了陈先生亲自为他的处境作答时,故事已至高潮。原来陈先生的悲剧并非只是一家的悲剧,而是当时青年普遍性的悲剧:留学归国后本想为国家贡献力量,但现实黑暗,报国无门,满腔的热诚落到空处,只有“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的烦恼”。妻子不理解他,反误会他,子女缺乏教育,放纵无端。陈先生从一个志满意得的青年,落到如此空虚颓废,岂不正让当时许多忧心国家的青年感同身受。在知悉了他的家庭状况,生活境遇之后,读者怀着疑问,再看他历数时局之弊,生活之苦痛,人生之颓唐与无奈,便格外能激发同情与愤慨。

最后,陈先生一家的结局,也并未直称,而是在对谈中展现。作品的收尾,则复归至开头的李博士所作演说,“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的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上来。首尾和环,结构精巧,虽然叙述有些松散,仍不失为佳作。

然而,这篇“问题小说”还有更多值得我们分析的地方。其实只要通读过当时其他人的问题小说,将之横向比较,就会发现冰心的这篇作品中,第一人称叙述者与主人公是分离的,叙述者是文中的“我”,而主人公则是“我”的邻居陈先生。这两个人物之间,不仅因为隔邻而存在着物理意义上的墙,更存在着心灵上的巨大隔阂。这就是该小说起名为《两个家庭》的原因,冰心本就有将两者刻意作比较之意。

在《两个家庭》中,叙述者是这样叙述她所看到的陈先生家庭的:

“原本长了扁豆的篱笆,被陈家的小孩拔掉根,整个枯黄了。”

“墙壁被炊烟熏得很黑。外面门口,堆着许多什物,如破瓷盆之类。”

“那个大宝哭的很利害,他的两个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

“表妹悄悄地对我说:‘他们老妈子真可笑,各人护着各人的少爷,因此也常常打吵。”

“陈太太……说着就从袋里抓出一把铜子给了大宝说:‘你拿了去跟李妈上街玩去罢,哭的我心里不耐烦,不许哭了!”

“陈先生又生气走了。……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

这里所写的,不仅仅是一个不幸的家庭,而更显得像一个无文化的、庸俗的家庭。可这一家之主甚至还是个留学生。可以说,叙述者在这里隐含了中国传统小说常常表现的一种态度:家主无能,持家无方。才会导致现在的这种糟糕状况。

而作为对照,叙述者自身所处的家庭,就是天差地别了。《两个家庭》中也有很多篇幅,用于体现“另一个家庭”——“三哥”的家庭的和睦。这一点尤为表现在兄弟姊妹之间的亲爱友善,子侄辈的聪明可爱上。在这个家庭中,有闲来翻译外文作品的三哥夫妇,既显才能,又文雅风流,“红袖添香对译书”;有聪明的侄儿,唱歌清亮,引发大家一齐拍手。再看那“微微的风,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我们又在一处游玩。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灿烂的花,青绿的草,这院子里,好像一个小乐园”。如此明媚风景,闲雅之趣,与那位陈先生深陷泥沼的家庭仿佛是两个世界。似乎本该是作品主题的——黑暗的中国、壮志难酬的青年——在叙述者的家庭构成中完全体现不出来。如果说经济决定境遇,那么照文中所言,陈先生的职位比三哥高,工资比三哥多,本该比三哥过得更好,可实情却是陈先生家充满了不幸,三哥家则幸福洋溢。对此,三哥问陈先生:“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样的,为何我就有快乐,你就没有快乐呢?”而陈先生的回答说,这其实也并非全然他的个人原因,而是整个社会令他灰心失望,家庭中又有种种的烦心事,让他不得安宁。这里的回答,是符合当时的惯常思路的,但如果简单地认为,冰心写的只是普通的社会家庭问题小说。只是普通的揭露黑暗,就无法理解她为何要写如此阳光的另一个家庭了。很明显,陈先生的悲剧,不是个别的家庭的错,而是同时代人的共同痛苦。冰心写此家庭问题,也是为了激发青年们感同身受之情。然而,既然问题如此普遍,《两个家庭》中的另一“三哥”的家庭,为何全然不受影响呢?难道不也是生活于同一时代,难道不也是归国青年?有妻有子,境遇何等相似?那么,冰心的真实用意究竟为何呢?

在作品后面,三哥谈到陈先生死因时,或许可以看到一点解答:“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大。”所以才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终致不振。至于“三哥”的家庭,则是从一开始就安了妥协之心,并没有强烈的报国之愿,一心只想管好“小家”即可。同是留学归国,陈先生愤懑于社会不公,三哥却安于小职位。同是娶了新式教育的妻

子,陈太太便总用“女权”作武器,攻击丈夫。而亚茜却能文雅风趣,红袖添香。同是生了孩子,陈太太不教,孩子便没教育,整天闹腾。三哥家的小峻却聪明安静,好学有才。陈家每况愈下,最后落得死的死,散的散。三哥家却如此和谐,简直可作模范家庭。

然则,把这个模范家庭摆在这篇本来用意为揭露社会与家庭痛苦的作品中,实在太不合时宜了。或者,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来表彰这个家庭:作为一家之主的三哥,是安贫乐道,对于社会和工作,没有半点怨言。作为妻的亚茜,是贞静贤淑,既不要求“女权”,也不四处玩乐,而是安静地待在家里,以陪同丈夫的兴趣和教养儿子为业。作为儿的小峻,又安定得简直不像那个年龄的孩子,对大人的话毫不反抗,而总是完全配合的。这就是冰心所欣赏的家庭,也恰恰是一种旧式的家庭。虽然有一些新的因素,例如,留学的丈夫、会英文的妻子、新式教育下的孩子,但家庭的本质却仍是旧式的。从这篇冰心的处女作中,我们或许可以窥见她日后创作思路的某些端倪。她生活在家庭民主的环境中,也接受了新式教育,思想开阔,但是,正是因为家庭的幸福和谐,长辈的关怀,使得她不能抛下自身地位的影响,而安于旧式的美德,无法彻底投奔向新思想。

冰心对于自身以及自身所处的环境,是相当满足的。因此,她便经常以俯视的视角,怜悯的眼光,来看待挣扎于俗世痛苦中的芸芸众生。与此同时也自然而然地感觉到环境的美好和谐,自身的平和优越。

这其中的又一个更为典型的例子,就是《最后的安息》。

在这篇小说中,十二岁的城里的少女惠姑,来到乡下的自家别墅度假,她认识了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乡下姑娘翠儿。两人的境遇全然不同,一个是有文化又活泼大方善良的城市少女,一个是可怜老实贫穷的农村少女,但出于同龄孩子的感情,两人成为了朋友,惠姑帮她做事,告诉她城里的事,还教她识字。两人过得非常快活。可终归,惠姑劝翠儿寻求自由的话被她婆婆听见了,翠儿遭到了毒打,终致死亡。

翠儿的死,惠姑是要负责任的,这本是一个深刻的,关于生存与自由的问题。然而,冰心只以她的启蒙者的态度,来看待这个事件。在她的笔下,这个沉痛的故事成为了文明世界的启蒙者,对蒙昧世界的被启蒙者施予教育,然而最终失败的经历。

我们可以看出,冰心是着力想表现悲剧氛围的,她写女孩子们的纯真友谊,写翠儿的聪明和对自由的向往。她描绘了一个美好的少女,然后让封建的家庭把她活活折磨致死。

然而,我们依然不能简单地将这部作品看作是对非人性的封建家庭的控诉。因为,《最后的安息》并不具有血淋淋的残酷性,翠儿的死,只是最后的结局,而全文中的大部分篇幅,始终都在展现一个温情的世界。冰心的文字并不偏激,而是充满了理想的色彩。她写两个女孩子在一起玩耍时,外面的世界贫富悬殊,这里却连成一片,“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纵然翠儿最后死了,她也让阳光从窗间照进来,接她去到极乐世界,得到“最后的安息”。她为世间的残酷,笼罩上了一层带有宗教色彩的面纱。

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故事,在当时的中国相当普遍地出现。然而,这个故事的内涵,被冰心想得太简单了。无论是冰心,或是故事的主人公惠姑,都不认为惠姑要替翠儿的死负责,而只是对她施予同情,以及死者终究享受不到的宗教关怀。但实际上,惠姑是确然要对翠儿的死负责的。她唤醒了翠儿对自由的向往,然而翠儿既没有她那样的经济条件,甚至人身也是不自由的,她不过是个童养媳罢了。惠姑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观念灌输给她,最后导致这样的结果,理所当然。冰心揭露了封建家庭的罪恶,女性的不自由,却忽略了整个事件中主人公自己的错误。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在整篇文章中,她着力写纯真的童心可以忽略贫富与阶级的差距,但实际上,惠姑这个主人公,一直是以施予者的态度来对待翠儿的。在经济上,惠姑家有房有产,出门有仆人陪同;翠儿生活贫苦,每天都要干粗活。感情上,家里的人都关心她照顾她;翠儿却“生在世上十四年了,从来没有人用着怜悯的心肠,温柔的言语,来对待她”。生活上,惠姑来乡下只为度假,有着无数的自由闲暇;翠儿却常常不能出门,就算出门也只是劳作。文化上,翠儿更是远远不能与惠姑相比。所以,惠姑尽可以对翠儿施予帮助,施予爱和同情,进行文化教育。所谓纯真的儿童交往,其实是充满优越感的一方,对于感恩者的赐予罢了。再来回头看看她俩建立友谊的那一段故事,惠姑虽然年龄比翠儿小,却能用一番话,造就冲破她心中黑暗的光明,让翠儿感动落泪。然后又抚摸安慰她,让那“同情,和感恩的心”,造就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事实上,若真是普通的孩子们的交往,又怎会出现“同情和感恩”这种感情呢?显然这种感情的方式是:惠姑—同情→翠儿,翠儿—感恩→惠姑。这种模式难道不让我们联想起什么吗?这不正是中国传统小说中“小民遇贵人”,再加上圣经故事中的先知与信徒的组合吗?冰心受到传统文化与基督教文化影响甚深,这恐怕也是其中之一表现。

然而这个做出启蒙者,施予者姿态的贵人,终于也在现实面前退缩了。当翠儿的婆婆对她又打又骂,揪她回家时,惠姑还欲阻拦,但那婆婆对她一狠,她便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被带走。回家之后,又只偷着哭,不敢告诉父母,“恐怕要说她和村妇拌嘴,失了体统”。最后,惠姑也没有把此事告诉父母,可见体统也比朋友的命重要。这篇作品在这里暗藏着令人震颤的真实性:自得的启蒙者终于龟缩于体制与面子之后,而之前多么友爱的好友,实际上已被她下意识地放弃。自诩为文明的启蒙者的主人公,与象征着落后封建势力的翠儿的婆婆,在对待农村少女的态度上其实是同样残酷的。然而,这种真实,或许已是《最后的安息》中最后的真实了,冰心终于从现实逃了开去,在结尾处,她用善良纯真的小朋友的单纯的心,带给这一本该凄惨恐怖的死亡,以温暖的宗教之光。“灿烂的朝阳,穿进黑暗的窗棂,正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接她去到极乐世界。”就这样,冰心也只好逃往宗教的极乐世界了。

冰心的才学很丰富,文学的感性也极佳,但她,从内心里,却只把知识当作知识,把文学当作作品创作而已,至于知识所带来的科学精神与思维方式,文学带来的灵魂关怀与救赎,她却未曾领悟到。她在早期的问题小说中,依靠自己敏感的感觉发现并提出了许多问题,然而她始终都没能以“自省”的态度来反思问题,因此也拿不出解答,就像茅盾在论冰心的作品时所说:“但这,显然没有在作者的估计之中。她只用疑问的眼光看她那个‘问题。”(《冰心论》)当然,茅盾其实说的也不全面。冰心并没有只提问题,不解决问题,她也在尝试着在创作的过程中去发现问题的成因。在《两个家庭》中,她发现的成因就是“不够平和,不够努力”。在《最后的安息》中,她也只觉得是落后地区女性命运的悲惨。她其实是把本已看见的严重的社会与家庭问题,以她的方式简单化了。

冰心一辈子到过很多地方,开阔了视野,丰富了经验,但这些,对于她骨子里的对于既成传统的信赖,并未有所改变。这其实是从大流,情于思考的表现。在她还在大家庭中的时候,她遵从着封建传统。在进入教会学校后,她又顺应了宗教传统。建国之后,她又开始以童稚的口吻歌颂新时代建设。她从小就能捐钱支持革命,也曾撰文为底层的民众呼吁,但这不过是她的善良所致,而并没有多少信仰和理念的成分。既新且旧的家庭,让她能够在一定的限制内,最大限度地接触外来的营养。因此,她也就获得了一种改良主义的态度,认为传统体制并没有错,只要好好改良,就能旧瓶装新酒,成为新时代的楷模。用常见的话来说,就是“只要一个普通人一辈子辛勤劳动,总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在她看来,一个接受了她所认为的“正规的西方现代教育”,再回归到传统的平和稳定的家庭,方才是一个好的家庭。站在这个立场上,她再居高临下地去看其他的家庭,便只剩下叹息与同情了。那些失败者,虽然也有社会的原因,但在她的亲身经历与所见来看,不外乎是太过偏激,或是不努力、运气不好等等所致。若他们都能如“三哥之家”一般“折中,公允,调和”,则好的家庭并不遥远。而实际上,哪怕是陈家那样的,她所认为的可怜的家庭,也是颇有钱的,陈先生说着“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实际上他们不但请的起佣人,还有闲钱吃喝玩乐,陈太太也颇时尚的。愤懑发泄的方式,也是去外面看戏喝酒乱花钱。真叫劳苦大众看了,只怕要说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就是她所能够接触到的,所能理解的痛苦与悲哀,实质上只是上层社会的人顾影自怜式的悲哀罢了。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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