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冲植物二题
2009-03-04吕永超
吕永超
八角刺
小金冲果园的八角刺长了上百年,但并不丑陋。对着它,我时常想象一幅这样的场景——乐队指挥头扎碧绿八角巾,其舞台位置背向观众的身影在一种内敛的激情中曲折成一个音符,顶端扩大并具有3个大而尖硬刺齿,是一小处五线谱标示的调性符号。二胡——杆茎的二胡在它叶面底下。贫瘠土地深处根系的幽魂,宛如乐队中首席琵琶,低俯下身演奏出的乐曲音色柔韧。从撕开的音符中渗漏出的水分,可以酿酒,可以醉人,可以醒世,也可洗心。这是否是中国风格的民乐协奏曲《八角刺》,是《八角刺》开始部分的一段华彩?
可惜,民乐典章中没有八角刺,但丝毫不影响我用这样的形象来比喻八角刺。八角刺用它的沉稳、坚韧,搭乘时光的流速,在阳光、雨水、草丛的山坡地头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四季。
记忆中有两件事与八角刺有关。
小金冲吕姓高祖在靠近胡姓的一山岗上安睡了几百年。那山岗原来就是吕姓自留山,高祖完成了他手头上所有的事情,就与八角刺为伴,把这里作为恒久的居所。山岗因此更显美丽而温暖。每年清明节,吕姓子子孙孙,都要前往山岗,站在八角刺边沿看血红的夕阳,让一天最后的辉煌从身上慢慢滑落。
然而,胡姓一大户相中了高祖的安居之所。曲里拐弯胡诌他家儿子被坟沟的八角刺刺伤,扬言吕姓后人要么迁移祖坟,要么滚八角刺。
这山冈是小金冲人根脉所在,是小金冲吕姓子孙的精神家园。生活在清朝中期的长辈们扬起粗壮的胳膊手臂,响亮地回答:头可断,血可流,高祖坟墓不可移!但是,吕姓后人在几十年以前已经迁徙到小金冲,这山岗划归胡姓管辖。恶龙难缠地头蛇。为了避免械斗,我的长辈作出了残酷选择:滚八角刺!
那是一个烈日当空的正午。在祖坟下的山坳平地上,我的长辈赤裸裸不着一线,被捆束在八角刺里面,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倒地打滚,一圈,两圈……胡姓头人则坐在一旁,冷笑,吸着一根水烟观看。围观的妇人吓得浑身筛糠,有的还哭出声。面对撕裂痂壳般钻心的疼痛,他毅然决然地滚了八圈,维护了尊严。他一直盯视着胡姓头人,森严的目光如八角刺,锥着胡姓头人。胡姓头人骇怕之极的声音是没有声音,张着大嘴,支棱着耳朵,跌跌撞撞地退却了。我可敬的长辈浑身鲜血淋漓,扎满了尖利的八角刺。乡人抬他回家,用银针一根根从他身上剜刺,整整剜了一夜……
我的高祖依然睡在那儿,陪伴他的八角刺不管是整齐的,还是散乱的,每一根枝条都尽可能地向上生长,姿势完全不同。即便是生命终止了,它的状态却不会终止,枝干屹立不倒,站立着的死亡凝固了一段时光,展示着曾经发生的壮烈事情,令人震撼。
新世纪的月光像水一样泼洒下来,照耀着秋后的小金冲果园。桃李下架上市后,果园变成了公园。园门敞开,这里有永远的约会。哪个女娃不怀春,哪个后生不钟情?同是姓吕的一男一女,撇开父母的视线,也在这里演绎山盟海誓。顿时,小金冲炸开了锅。按照族规,这种行为要滚八角刺。但是,女娃和后生性情刚烈,非他不嫁,非她不娶。女娃被父母反锁在房间,以泪洗面;后生被父母用八角刺抽打小腿之后,不是去抚摸灼痛的伤痕,而是昂起倔强的头,大声地反叛:我们恋爱,上不违法下不失礼,有什么过错?
族中长者在鞋帮上磕下旱烟枪中烟屎,没有任何表情地回答:看在女娃高祖是当年滚八角刺的英雄,才给时间你们悔过。可是,你们错就错在还不认识过错,不滚八角刺你不知道什么叫小金冲族规!
祠堂大殿里铺上了八角刺,只等祭拜祖宗仪式结束,后生就要被人推倒在八角刺上,接受最严厉的惩罚。
女娃的父亲没有他太公的血性,生性胆小,不敢看那场景,竟然在生产队一间破旧的碾子房里,拿着《圣经》唱道:“不计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
女娃母亲不信那一套,从祠堂闪身溜回家,故意打开房门的铁锁。让女娃逃了出去。女娃一路跌跌撞撞,去了乡政府……
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婚后的第三天,他俩再去了趟小金冲果园,在当初彼此献出初吻的八角刺篱笆下,寻找一株躯干粗壮的八角刺,把两人的名字刻上去。
鱼腥草
这是小金冲最劣等的一块田地,靠近水库坝底,终年潮湿,种什么庄稼都歉收。但是,正是这块田地,吕三爹拄着锄头把子,眼里喷火,与嫡亲侄子狗蛋对骂。吕三爹把锄头把子敲得当当响,他的话也响当当,这地老子种了四五年,现在说给你就给你?除非你有胆子把俺卵子给骟了!
一位长辈用自己的隐私与下辈人赌咒,在小金冲是“封顶”的语言。村里调解、左邻右舍的好话都无济于事。
事情很简单。前几年,狗蛋和小金冲其他年轻人一样,背着行囊,远赴东莞、广州、北京打工,把这块地无偿送给吕三爹耕种,还签了一份为期八年的协议。如今,狗蛋反悔了,想收回这块地。吕三爹死活不同意,他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块地种到第八个年头,协议就是这么写的。狗蛋寸步不让,说愿意承担全部违约责任,每年额外补助三百元零花钱。按说,这样的条件对得起良心,但是吕三爹就是牛,固执溢于言表。说着说着,就蹲下来,摸着这块地上种的鱼腥草,潸然泪下。吕三爹说,他这辈子只为一个人流泪,就是他过世的母亲。再就是这次了。他抠起一把泥土,紧握松开,松开又紧握,仿佛抓着老母亲的双手。
吕三爹这个举动,给我强烈的震撼。我突然明白了跟我在城里居住了十年的老父老母,为什么他们非要离开城市离开儿子返回老家,坚守属于自己的两亩田地。他们春插稻禾、冬播小麦,周而复始,没有半点怨言。父母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不缺钱花、不少衣穿,就怕天天见不到土地。在城市里,我曾托人寻找了一块边坡,慰藉他们的心灵。父亲摇头叹气说,这不是俺的地。俺地的籍贯是小金冲;俺地的田坎上、疏林下长着不起眼的鱼腥草;俺的地是俺的本钱,是俺的手艺,知俺冷热。实际上,吕三爹如此不舍那块地,其想法和我父母完全一致。
吕三爹握着泥土直挺挺地站着,狗蛋也是。有人递上香烟,想缓和一下气氛。吕三爹没抽,夹在耳跟上,或许是说话太多,他的嘴唇干裂;狗蛋叼着香烟,从背后裤袋里抽出一瓶矿泉水。他扭开瓶盖,说,三爹,你老喝一口?吕三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接过去就喝起来。狗蛋把香烟弹在地上,又说,三爹,这是鱼腥草水,降火。围观的人一阵哄笑。吕三爹似乎明白了什么,呸地一声,满口水扇面一样喷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狗蛋抹了抹脸上水沫,说三爹,莫怪侄儿不客气了,咱们法庭上见。
吕三爹把矿泉水瓶扔向八丈远,冲着狗蛋背影怒骂,你这个不孝的狗东西,你去告吧!老子就是不给你地,看法官把老子吃了?
秋天的太阳不冷不热地照着。吕三爹种植的鱼腥草,温暖地匍匐在狗蛋那块地上,心形的叶边没有芒刺,不染指外来之物。地下茎横走,有节。清廉的叶子沐浴和风雨露,吸纳天地之气,酿造养分输送给自己的母体。圆融的主茎直立向上,接受八面来风。烈日下不萎黄,晨露里不浅褪。白色小花,漂亮,纯净,孤寂。老人挪动身子,慢慢地、轻轻地抚摸着鱼腥草,抚摸着土地……
狗蛋这块地吕三爹摸爬滚打两年,才摸清它的脾性,才有这碧绿的鱼腥草茁壮成长。一个农民对土地的依恋,就是在朝夕相处中产生的。这种感情一旦形成,就直接与耕者的血液融为一体。土地成为他们的依靠,他们的根,他们的温暖之源。
在乡村,其实许多纠纷,都源于温暖的缺失。缺失温暖,就觉得像是母亲永远地离开自己。吕三爹曾因为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而老泪纵横;土地也是他的母亲,狗蛋让他失去温暖,他当然毫无顾忌地再次掩面而泣。
吕三爹蹲下身,把手尽量放慢、放轻去抚摸鱼腥草、抚摸土地,温暖火一样从心底往上升腾……
责任编辑胡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