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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暇居随笔(三题)

2009-03-04聂鑫森

长江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竹溪老爷子

聂鑫森

竹溪访彭府

我与真名彭兴国笔名野莽的这条汉子,称得上是多年故交,不但熟悉他的人品、文品,而且熟悉他的故乡湖北竹溪。那是陕、渝、鄂交汇处,一道独具魅力的风景:山雄奇,水清纯,林密花繁,镶嵌着许多厚重的历史遗迹,还有汉剧之母的“山二黄”、向坝的原生态民歌飘袅其间……但我心目中的竹溪,是从野莽的口头和文章中得来的。我一直在等待谒访竹溪的机缘,看山赏水之外,我还想去拜谒野莽的父母。

野莽的父亲是一位资深的老干部,不幸在那场政治风暴中,被错划成“右派”,经历了许多坎坷与磨难。这个家庭,由两位老人全力支撑,遮风挡雨,护卫着雏鹰似的儿女们顺利成长,情何切,意何深!野莽每每忆及,忍不住潸然泪下。粉碎“四人帮”后,老爷子平反昭雪,重新工作了数年,便退休了。他是个喜欢读书和具有诗质的人,在闲适的心境中,开始了吟赏烟霞、推敲平仄的生涯。野莽便热情牵线,让我和老爷子建立了联系。

作为后辈,我对彭伯父十分敬重。鸿雁传书,我读过他许多诗作,或描绘竹溪的山川风物,或回忆平生难忘的人事,或阐述退休生活的种种快意……他很少提及那一段辛酸的岁月,心态如此平和、宁静和满足,难能可贵啊。有时,我向他提点用典和平仄上的小建议,老爷子毫不计较,斟酌后马上予以修改。

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天地父母》一书中,就收有老爷子的《甲申祭母千言书》,所有的作家都是散文,独独他是短短引言后的五言古风长诗,达二百行,一韵到底,叙事抒怀,情真意挚:“人间有真情,最真是母亲。母去五十载,入梦闻其声……”我读后,心旌摇动,感慨系之。

鼠年盛夏,我终于去了竹溪,采风、开会的间隙里,由野莽领着去叩访彭府。登楼入室,彭伯父、彭伯母见我们来了,满面带笑。还有野莽的弟弟、妹夫等亲人,亦闻讯而来。看得出两位老人身体很好,动作利索,说话的声音沉洪有力。我们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野莽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中堂说:“你写给我老爹的贺寿诗,还是拿到外省去装裱的。”

记得去岁彭伯父欣逢八十(古语称为“朝杖”之年),野莽将出京返乡去贺寿。我知道后,寻出猩红色宣纸,书写了我的两首贺寿诗寄呈老人乞正。其一云:“彭祖巍巍八百龄,先生朝杖气豪雄。江波跌荡帆前急,心事斑斓雨后晴。诗兴还矜多丽句,儿孙最喜尽飞龙。夕阳红似春花灿,直待期颐寿酒倾。”我在诗中希望彭伯父寿过“期颐”(百岁),并像“彭祖”那样活得悠长而愉快!

我问彭伯父在读什么书,每天的生活如何安排?他笑着一一作答。还告诉我,这里爱好写旧体诗的人很多,谁有了新作,大家互相传阅、提意见,情如知己;家里的事也很称心,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孙辈们,不时地来看望,嘘寒问暖,孝顺得很。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取来打印好的几页诗稿,让我读读他的近作。

这一大组诗,描写的是他的日常生活场景,清新自然,而且化入了许多口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给人一种亲切感。这样的诗,只有胸怀宽阔且恬和、虽经历磨砺而归于平淡的老人,才写得出来。

彭伯父说:“你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改?”

这一夜,聊得很尽兴。因明天还有采风任务,我们恋恋不舍地向老人道别后,登车而返。

我想:这两位老人,吃过大苦却从不记挂在怀,即便苦尽甜来亦具有平常心,努力去开掘和享用生活中的乐趣,这才是真正的长寿之道!

何老爷子

著名评论家何镇邦先生,驻节北京,是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论人品、学识、成就,颇让作家们钦佩,大伙都尊称他为“何老爷子”。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在中国作协的鲁迅文学院读书时,他许多次应邀前来讲课,总是获得掌声四起。他对现当代作家的小说创作了然于心,而且独具慧眼,以如椽之笔撰文推介,确实是一语定春秋。毕业后,我们散居各省,但他对学生们发在各刊的作品多有留意,时常打电话予以鼓励和鞭策。他是福建人,带着故乡口音的普通话,伴着他爽朗的笑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使人如坐春风。

这些年来,我与何老爷子除开会见面外,还曾在一起参加过好几次笔会。他虽年长我许多,但精神状态极好,爬山过岭,脚力犹健;讲学、聊天,谈笑风生。而且对于与会诸君的小说,纵横评点,不夸饰,不遮掩,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让人得到许多启迪。

记得江西《百花洲》办笔会,地点是在庐山。白天我们一起穿行云雾中,夜晚他在房间里沏好茶,招待我们这些小友。他喜欢品茶,而且是此中行家里手,对“庐山云雾茶”的淡雅、芬芳、绵长,十分赞赏。他说:“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的小说,就像这云雾茶,看上去是浅浅的汤色,初喝味儿淡淡,但久之则觉其淳厚,齿舌生香。这是他们的真功夫!”

这三位作家的小说,恰是我最喜欢的。何老爷子的话,其实是在开导和勉励我,可见其用心良苦。

还有一次,东道主委托何老爷子邀人,去内蒙古的西部采风,应邀者中有阿成、方方、韩静霆等人。大家先在北京集合上火车,达呼和浩特后,再转向目的地。

正当秋燥,在湖南还是暑热难禁,但到草原后,立刻寒意肃肃,得赶快穿上毛线衣。

在一个旅游点,风吹草低,马场宽阔,主人热情让我们骑马驰骋。何老爷子兴致来了,跨上一匹矮个子马,先拍了照,然后高高地扬起鞭来。这可把大家急坏了,真把他摔了,可怎么好?不管如何劝说,他主意已定。主人想了个周全的法子,让一个年轻的骑手,与他并驾齐驱。何老爷子果然不负众望,扬鞭策马,无惊无险。若是让他穿戴上甲胄、头盔,再提一把大刀,活脱脱就是一员沙场老将了。

晚上,草原上燃起一堆巨大的篝火,我们围在火边喝奶茶和酒。何老爷子又说起内蒙古老、中、青几代作家的小说,十分推崇小说中所表现出的浓郁的草原风貌,以及蒙古族人的文化性格、精神特质,又强调汪曾祺所说的“氛围即人物”,绝对是真知灼见。

夜深了,所有的男同胞安歇在一个大蒙古包里,炉火通红,地铺松软。何老爷子见大家并无睡意,于是又品茶开讲……

去年深秋,他应邀去云南的一个少数民族聚集区,给大学讲课后,留下来撰写他的一本理论著作。他还抽闲打电话来,为山东的一家刊物代为组稿,可见他精力是如何的充沛。我问他云南之行后还将去哪里,他说,还要去美国给一个大学讲课哩,要到春节前夕才回到北京家中。

当街市挂起迎接春节的大红灯笼时,我给何老爷子写了封信,并附上一首赠他的七律:“鲁院弦歌石点头,文坛一语定春秋。庐山踏雾鸟声碎;草地围炉马奶稠。海宇邀游闲似鹤,茗壶品啜贵如侯。云南归后欲何往,开讲美国第几州。”

何老爷子是值得我们仿效的楷模。

悼亡之痛

这些年来,随着马齿徒增,不可避免地要参加一些摧肝裂胆的追悼会,或收到从遥远的地方寄来的讣告。逝者中,有亲人,有老师、同学,也有文坛的好友。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之间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其悲痛之情可想而知。上一辈的人,尚可解释为年事已高,不能违反生命的铁律,而与我年岁相仿的,或仅大几岁的友人故去,就让人觉得命运无常,心如刀割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晚期,近五年的朝夕相处,一起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的同学,毕业后,竟有尹俊卿、姜天民、向毅光、袁和平、秦文玉,相继在盛年辞世。每每忆及,悲恸难禁。

在故乡湘潭,有一位剧作家刘星宜,他与我和胞弟鑫汉俱为好友。他创作的戏曲剧本,曾多次参加全省全国的调演,后来一头扎进影、视剧本的撰写,成绩不俗。他个子高大,性情豪爽,且善饮酒。几年前,在独生子正上大学时,他突然患上了癌症。我们忙去病房探视,他显得很消瘦,而且焦心地牵挂儿子的学习、剧本的写作。我劝他,眼下的大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静下心来,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几天后,我又写了一首七律赠给星宜:“江湖踏破万重波,回首蓦然战病魔!欢乐无私当妙药,文章有待且高歌。风帘闲卷菊多种,堤柳轻飏步缓挪。我祝星宜光耀户,相招朋侣醉红酡。”可惜药石无回天之力,星宜还是带着许多遗憾,离别了人世。

在湖南文学界,莫应丰是一位热面热心的老大哥,以长篇小说《将军吟》,荣获首届“茅盾奖”。他曾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故引吭唱歌具有相当的水平;嗜酒、嗜烟、嗜茶,会讲故事,善挥毫作字。他担任省文联负责人时,仍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在患病住院的前夕,他到海南岛去办公事,孤零零一个人,坚持不要人陪同,坚持自己去买票;为让事办得顺利,还将多年珍藏的一幅石鲁大师的画慷慨赠人。回湘后,他觉得身体不适,到医院一检查,竟是癌症。开刀、化疗、吃药,他乐呵呵地与病魔周旋。稍觉舒服时,他抻纸挥笔,在宣纸上写下八个大字:“林鸟归山,池鱼入海。”谁料到他在手术后不久,就从容揖别了这个世界,如鸟之归山、鱼之入海,当时他不过五十出头!

前年冬,海南省文联发来讣告,老友叶蔚林因病去世。他人长得英俊潇洒,成名很早,至今还在唱着的《挑担茶叶上北京》,歌词是他年轻时代创作的;“文革”后以短篇小说《蓝蓝的木兰溪》、中篇小说《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而闻名于世。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调到海南去的,退休后,他常到湖南来走访友人、游览风景。特别是老伴病逝后,他的心情甚为忧悒。有一次他来株洲,对我和叶之蓁说:“我是故地重游,也许是‘收脚印吧。”这话让我们惊愕而悲哀,“收脚印”在湖南习俗中,视为不吉之事。

叶蔚林因抢救无效而骤然离世,也就六十多岁。他曾交代丧事宜简,不要惊动远处的朋友;办完了事,告诉他们一声即可……

我没有去参加他的追悼大会,没有与这位老友见上最后一面,只在一种悲切的心绪中,写下《挽叶蔚林兄》的七律,登载在一家刊物上:“波翻海口泪滂沱,天不悯才可奈何!茶担谁挑歌拍冷,木兰溪淌怨愁多。堪怜失伴飞鸿雁,最叹回湘收脚窝。誉毁生前君恻恻,没有航标仍是河。”

责任编辑易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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