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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们的太阳

2009-03-04

长江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光棍油菜

晓 苏

1

假如没有黄娘,油菜坡的光棍们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光棍是个比喻,指那些娶不上老婆的男人。黄娘说,光棍一眼就看得出来!

没错,光棍们肚子吃得再饱,哪怕打着饱嗝,脸上也露出一种饥饿的表情。平时,他们的眼睛总是阴沉的,耳朵总是灰白的,鼻头总是疲软的,嘴唇总是干裂的。但一遇到女人,情况就截然相反了。遇到包括看到,听到,闻到,还有尝到。看到一个女人走过来,他阴沉的眼睛马上就会亮堂起来,仿佛点燃了两堆火;听到女人说话的声音,洗澡的声音,或者撒尿的声音,他灰白的耳朵顿时就会泛红,像刚在油锅里炸好的红薯片;闻到女人的气味,哪怕是头发上的油味,哪怕是脖子里的汗味,哪怕是裤裆里的腥味,他疲软的鼻头立刻就会挺起来,并且还会拉风箱那样前后耸动;要是尝到了女人的味道,那还了得?他干裂的嘴唇一下子就会变得潮湿,晶莹的涎水挂在嘴边上,长长的,细细的,亮亮的,看上去就像从芭蕉里面流出来的糖汁,不一会儿,一条绣花鞋垫似的红舌头便会从喉咙深处伸了出来,将那糖汁猛地舔进嘴里,然后再吞进嗓眼儿,涎水进入嗓眼儿时还会发出一种泡菜坛子鼓水泡的声音。

油菜坡的光棍多。黄娘扳着指头数过,巴掌大一个村,老老少少的光棍加起来竟有几十个呢!外村的人说,这地方虽然穷,可盛产两样东西,一是油菜,二是光棍!他们这么说,明显是在嘲笑。其实光棍是不能嘲笑的,嘲笑光棍是缺德的。用黄娘的话说,那简直是缺八辈子德!黄娘说得好,作为一个站着屙尿的人,谁不愿意娶老婆?谁愿意打光棍呢?那是没办法呀!

光棍们大都很勤劳,他们起早贪黑,肩挑背驮,耕田,下种,锄草,施肥,浇水,收割,样样是把好手。但勤劳有什么用呢?黄娘曾经说,勤劳可以种瓜得瓜,勤劳可以种豆得豆,但勤劳不能种老婆啊!要是能种老婆就好了,能种老婆油菜坡就没人打光棍了。

这里的女人们,除了黄娘,大都看不起光棍。她们看光棍时,表情总是怪怪的,皱着眉头,斜着眼睛,脸上皮笑肉不笑。好像光棍们都脏,都傻,都丑,都让人恶心!好像他们天生就该打光棍,命中注定没女人陪他们睡觉!她们对光棍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从来不关心光棍。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女人,她们眼眶高,目光远,宁可嫁给别处的男人,也不肯给油菜坡的光棍做老婆。其实,她们在别处找的那些男人并不怎么样,有的是聋子哑巴,有的是离过婚的,有的是死了配偶的老头子,有的还有大老婆呢!这些女人的心真狠,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她们恰恰相反,宁可好事别人,也不让油菜坡的光棍们得手。她们好像是巴不得自己家乡的男人一辈子都打光棍!

油菜坡那些侥幸结了婚的男人,居然也不关心光棍。他们常常在光棍们面前说大话,摆架子,吹牛皮,捡了便宜还卖乖,认为自己运气好,本事大,多么多么了不起,像是他们身上比光棍们多长了一个东西似的。更过分的是,他们看光棍像看贼,生怕光棍们动了他们的老婆。他们一个个小心眼,小肚鸡肠,小气得要命。光棍们偶尔和他们的老婆开个玩笑,他们就会耿耿于怀,甚至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有的还大打出手。黄娘最看不起这些男人了,说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光棍们最难熬的是夜晚,他们的夜晚比别人的夜晚长,好像他们一年四季的夜晚都是冬天的夜晚。总不能天一黑就上床吧?实际上他们到了夜晚最害怕的就是床!孤孤单单一个人,上床干什么?黄娘有一句名言,说,床的用途主要不是睡瞌睡!她只把话说了一半,另一半应该是,床主要是用来做那种事的。光棍们到了床上,却没人和他们做那种事,所以他们害怕床,甚至恨床。在恨床的时候,他们用手拍床板,用脚踢床沿,用嘴咬床头,有时候还在床上打滚,在床上乱跳,恨不得把床搞垮。

黄娘说,光棍可怜啊!他们除了去田里,再就没地方可去了。他们不喜欢串门,也不喜欢上街,更不喜欢走亲戚。他们一个个内向,腼腆,少言寡语,不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去,总是呆在某个角落里,有时候还恨不得挖个洞钻到地下去。他们这样,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性格古怪,也不是自卑,而是自尊。用黄娘的话来说,他们也有面子啊!虽然打着光棍,但他们有时比别人还讲面子,他们总是怕别人瞧不起,总是怕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所以,光棍们除了下地干活,差不多都呆在自己家里。

油菜坡幸亏出了一个黄娘!这样,光棍们总算还有个伸脚的地方。

黄娘与众不同,她理解光棍,同情光棍,懂光棍,疼光棍,为光棍着想,帮光棍说话,给光棍办事。油菜坡的光棍们,都把黄娘看成一个太阳。

从前,黄娘的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光棍们就喜欢往黄娘那儿跑,一旦瞅准了机会,他们就去她那儿走走,看看,坐坐,说说。前年的秋天,黄娘的丈夫害病死了。从此,黄娘那里简直就成了光棍们的家。

2

黄娘住在油菜坡西头。那里有一块面积八亩大的油菜地,油菜地正中间有一栋黑瓦房,那就是黄娘的家。每到春天,黄灿灿的油菜花盛开了,那块八亩大的油菜地就变成了一个花的海洋,黄娘家的那栋黑瓦房,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只小船在花海里漂着。这个时候,黄娘简直就是住在花里。

黄娘每年都要在那八亩地上种上油菜。她是一个热爱油菜的女人。凡是与油菜有关的,黄娘都喜欢。她不仅喜欢菜花,还喜欢菜荚,对菜油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每年花开时节,黄娘总是兴奋不已,简直像发了情似的。在整个花季,黄娘很少在家里呆,她一大半时间都泡在油菜地里,给油菜地扯草,追肥,灭虫。即使地里的活儿都做完了,她也会搬一把矮椅坐在地里,默默地陪她的油菜。别的女人进油菜地,都要戴一顶帽子或一块头巾,生怕把头发弄脏了。而黄娘却从来不戴,什么都不戴,她巴不得那黄得像金子的油菜花都落进她的头发里去。有时,黄娘还会特意采上几枝开得最艳的,像别发卡那样别在头上。每次从油菜地里出来,都会有几只蜜蜂和蝴蝶跟着黄娘,在她的头上左右盘旋,经久不去。油菜花谢了,菜荚一天天饱满起来。黄娘看着那越来越鼓的菜荚,就像当年看到自己怀孕的肚子,高兴得满脸通红。菜籽成熟了,一熟就可以打菜油了。看着亮晶晶的菜油从榨油机里流出来,黄娘总是激动得不行,鼻腔忍不住发酸,眼眶忍不住发热,泪水一下子就流一满脸。黄娘觉得菜油真是好,不仅能炒菜,还能炸油条,而且还可以用来抹头发。黄娘的头发上一年四季都抹菜油,所以她的头发保养得特别好,又多,又黑,又亮,又香。

黄娘身材说不上高,但也说不上矮,略微有点儿胖,胸脯和屁股这几个地方更胖一些。她的皮肤很白,好几处都能一眼看见血管。最白的是她的脸,像刚从棉桃里开出来的棉花,别人还以为她在脸上抹了雪花膏什么的,其实没有,黄娘从来不涂脂抹粉。她的白是天生的,想黑都黑不了,没有办法!黄娘很朴素,一年四季穿那种老式的对襟布衫,扣子是用布头绞成的,弯弯的一长溜,从右边的领口一直系到左边的胳肢窝里。黄娘的布衫是她自己裁自己缝的,有的地方宽松,有的地方紧凑,穿在身上很有形状,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真是比着自己做的。

黄娘性格好,红红的笑容总像灯笼一样挂在脸上。她的那张脸,似乎是专门用来笑的,对亲人笑,对旁人也笑,见到女人笑,见到男人也笑,有人的时候笑,没人的时候也笑。黄娘从来不发火,从来不怄气,甚至连眉头也从来不皱一下,所以总也不显老。实际上她已经五十开外了,但看上去最多四十出头。

黄娘毫无疑问是油菜坡最风流的女人。有一句形容女人的话,叫天生一个风流坯子!这句话简直就是针对黄娘说的。黄娘的相貌,除了下巴上有一颗痣,再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最动人的是她的眉毛和牙齿。她的眉毛弯弯的,细细的,黑黑的,像两个卧着的括号。她的牙齿呢,一颗一颗的,那么白,那么密,那么整齐,她张开嘴巴的时候,会让人想到一排白玉米。像黄娘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她怎么可能不风流呢?如果说人真是上帝创造的话,那么上帝创造黄娘,就是要把她从天上派到人间来风流的啊!如果她不风流,说不定上帝马上就要把她从人间调回天上去呢!

黄娘做姑娘的时候就开始风流了。她的风流历史可以追溯到她的学生时代。

那是上个世代六十年末,当时她在老垭镇上读高中。教语文的老师是从城里打下来的右派,他每天放学以后都到学校后山的松林里去拉琴。他拉的全是伤心的曲子,让人心碎的琴声像受伤的鸟儿在松林里徘徊。有一个黄昏,黄娘寻着琴声去了后山。她看见右派老师一边拉琴一边流泪,泪水把琴都打湿了,像在雨中淋过一样。黄娘轻轻地走到老师身边,羞涩而大胆地伸出一只手去,一边给老师擦泪一边问,老师,你为什么这么伤心?老师说他打成右派后爱人就和他离婚了。黄娘又问,那后来呢?老师说他后来就变成一个光棍了!黄娘听了心一软,也流泪了。后来,她双手一张抱住了老师。当时是秋天,松林里铺满了金黄的松针,看上去像铺着一床毛毯。就在那柔软而温暖的松针上,黄娘拉开了她风流人生的序幕。

黄娘是挺着一个大肚子嫁到油菜坡来的,她怀着那个右派老师的孩子。黄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就主动退学了,她没有给她的老师带来任何麻烦。

黄娘的丈夫其貌不扬,要不是肚子大了急着嫁人,黄娘是不可能嫁给他的。嫁到油菜坡的第三个月,黄娘生下了一个女儿。黄娘的丈夫是个老实人,他不仅对黄娘好,而且对那个孩子也好,简直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两年之后,黄娘又生了一个儿子。儿子落地时,黄娘对丈夫说,放心吧,这个孩子是你的!丈夫听了喜不自禁,把憨厚的嘴唇都笑翻了。黄娘之所以要对丈夫这么说,是因为这中间她还和另一个男人睡过觉。

那个男人也是个光棍,因为额头上有一块火烧疤,所以三十多岁了还娶不上老婆。他住的地方离黄娘不远,经常有事无事跑到黄娘这里来,躲在某个地方偷看黄娘。有一天中午,黄娘坐在油菜花丛中给女儿喂奶,那个光棍又跑来偷看了。黄娘喂奶时将两个奶子都放出来了,一个让孩子吮着,另一个自己用手托着。她的奶子本来就大,哺乳期间更显圆满,看上去就像两只滤豆腐的纱布口袋。那个光棍当时是趴在油菜地上偷看黄娘的,他还用几枝油菜花编了一个帽子戴在头上,有点儿像战争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些侦察员。光棍偷看黄娘时把呼吸都憋住了,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但黄娘太敏感,她早就发现有两束火一样的目光落在她的奶子上了。黄娘头也不扭地说,别偷看了,想吃就过来吃一口吧,反正另一个闲着也是闲着!本来,黄娘只打算让那光棍吃口奶解解馋的,没想到他越吃越馋,还得寸进尺要和黄娘睡觉。黄娘呢,一方面感到那个光棍怪可怜的,另一方面觉得在油菜花丛中做那种事肯定很有意思,于是就半推半就地和他睡了。他们做得很放肆,好像是狂风来了,四周的油菜不停地摇晃,黄兮兮的油菜花落了黄娘一身。

黄娘风流了几十年,谁也说不准她究竟和多少个男人发生过关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她从来没和有老婆的人睡过。换一句话说,黄娘睡的男人都是光棍。正因为如此,油菜坡还没有哪个女人恨过黄娘,更没有人找她扯皮拉筋。

在黄娘的风流史上,黄娘主动去勾引光棍的情况十分少见。要说起来,只有那次在羊倌儿的羊栏里,算是黄娘先走近羊倌儿的。羊倌儿承包了村里的一群羊,因为家里没有老婆,所以他经常睡在羊栏的楼上,差不多每天都与羊们生活在一起。羊栏建在村北一个偏远的山凹里,除了羊倌儿,村里很少有人去那里。黄娘那天是去外村走亲戚,经过羊栏时,她无意之中朝里面看了一眼。她看见羊倌儿跪在一头母羊的后面,一只手掀起母羊的尾巴,另一只手正忙着解自己的裤带。黄娘顿时就傻眼了,同情心一下子油然而生。她快步走进羊栏,拉起羊倌儿说,和我来吧!羊倌儿打了三十几年的光棍,那天是第一次接近女人,显得有点儿迫不及待。黄娘本想去找一个干净的地方的,可还没来得及,羊倌儿就把她掀翻了。幸亏地上还铺着一些羊们没吃完的岩花草,这才没让黄娘白花花的屁股直接挨地。完事之后,黄娘突然发现岩花草上还有不少羊屎,有几颗,已被他们碾破了,好在羊屎的样子并不难看,有点儿像炒过的黄豆,味道也不难闻,那是一种青草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芬芳。

黄娘从不当着丈夫的面和光棍们风流,她不愿意看到厚道的丈夫受到刺激和伤害。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风流故事总能及时传到丈夫的耳边。丈夫有时候也会明知故问,问黄娘和光棍们到底有不有那种事,黄娘总是浅浅地一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说那些光棍们实在太可怜了!说完,黄娘就赶快进厨房,先用猪油渣炒一盘花生米端到丈夫面前,再给他满满地倒上一杯酒。丈夫一喝上酒就不再提那些事了,脸上露出一丝绛红色的笑意,像是用醋泡过的。

丈夫还活着的时候,黄娘是不让光棍们动不动朝她那儿跑的。她不想让丈夫看到他不喜欢看到的人。她对光棍们说,只有等他出门了,你们才能来!丈夫死后,黄娘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她对光棍们说,你们想来就来吧!

3

光棍们基本上都是在天擦黑的样子去黄娘那里。当然,与黄娘单独有约的除外。

光棍们选择这个时候去黄娘家是有道理的,其中的学问深着呢。时间太早了不行,大白天的,连太阳都没落,他们必须在田里劳动,不然到时候连肚子也要挨饿的;时间太晚了也不行,黄娘那儿虽说宽敞,板凳和椅子也多,但好位子却只有那么几个。好位子是紧挨着黄娘的那几个座位,坐在这几个位子上,就好比坐上了主席台,能把黄娘看得一清二楚,能把黄娘说的话都听进耳朵里去,还能闻到黄娘头发上的菜油味。更重要的是,坐在那几个位子上,身份似乎都高贵一些,有点儿喝酒坐上席的味道。因此不能去得太晚,去得太晚,那几个好位子就被别人抢先占了,就只能坐在边缘了。边缘的位子自然就是差位子,离黄娘远,看她一眼还得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还有,坐在这些差位子上,好像是专程来给别人当灯泡的,一晚上都只能是个配角,或者说是陪衬。

光棍们平时很不讲究,一是没心情,二是没人督促。他们的衣服,总是长一片,短一片,五颗扣子系两颗就不错了,裤子上的拉链大部分时间是坏的,里面的红裤头都看得见,两条裤腿卷一条,垂一条,像是一边穿着长裤,另一边穿着短裤。更糟糕的是不讲卫生,头发乱蓬蓬的像鸡窝,耳朵后面汗兮兮的,指甲缝里填满污垢。然而,一旦要去黄娘那儿,他们就要像打扮新郎一样把自己好好收拾收拾了。该洗的洗,该换的换,该缝的缝,该补的补。衣服肯定要找一件干净的穿上,裤子也要系严实。头发当然要梳一梳,没有梳子的话就用手,手一张开五根齿,他们经常用手当梳子,梳不顺畅就抹一把水,把头发打湿了再梳。两只手必须打上香皂搓洗一番,但清洗时却不能太干净,否则香皂的气味就闻不到了。临出门时,他们还要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要是胡子太长就用剪刀剪一剪。他们在打扮自己的时候,眼前始终晃动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黄娘。他们是为黄娘打扮的,要不是去看黄娘,他们才不会淘神费力地下这么一番功夫呢。

光棍们去黄娘那儿,一般都不会空着手,不论好坏多少都要带上一点儿礼物。尽管黄娘一再劝他们不必破费,也没必要讲那个客气。其实黄娘说的是真心话,她不希望他们把去她那儿当成一种负担。但光棍们总是把黄娘的话当作了耳旁风,下次去时手上仍旧拎些东西。他们也知道黄娘不缺少这些,可他们总认为空着两手去不好意思,没脸见人。他们有时候拎一斤散装酒,有时候买两斤冰糖,有时候提一筐红薯或者土豆。虽然都不值多少钱,但礼轻仁义重。在他们中间,如果有谁要送黄娘特别贵重的礼物,那他一般是不会当着大伙儿的面给的,往往会另外找个机会单独献给黄娘。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一是怕大伙儿难堪,二是怕大伙笑话他对黄娘过于殷勤。

光棍们在前往黄娘家的路上,有时候走得快,有时候走得慢,有时候还得停下来。虽然是天快黑了,但路上的行人还是有的。如果发现这段路上没有行人,那他就会快步如飞;如果看见有个人走在前面,那他就会放慢脚步缓缓地走,像是生怕踩死了蚂蚁似的;如果碰上有人从对面走过来,那他就会立刻停住,并迅速地转过身去,一眨眼躲到旁边的树后或者庄稼地里去。按说是没有人会笑话光棍们朝黄娘家跑的,但他们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做贼心虚,不希望被别人发现。因为这虽然说不上丑,但毕竟也说不上是一件光彩的事。再说,这种事情本身就带有一种隐秘的性质,只有偷偷摸摸、慌慌张张和鬼鬼祟崇才有快感,要是弄得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坦坦荡荡,那也许就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

光棍们去黄娘家,不是去开会,既没有请柬或会议通知,也不必报到或者请假,这完全凭兴趣,凭心情,凭感觉。他们可以每天都去,也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可以十天半月都不露面。光棍之间,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相互邀约的,更不会结伴而行。他们往往是各自为政,单独行动。不过,有时候他们也会在黄娘家附近一不小心碰到一起,出现这种情况,他们从不问这问那,只是相互一笑,心照不宣,接下来就迅速分开,各自找地方打个转,然后再分头潜入黄娘家。

光棍们去黄娘那里,其动机和目的应该说基本相同。他们都是由于没有老婆才去黄娘那儿的,毫无疑问都想打黄娘的主意,可以化用一句名人名言说,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走到一起来了!光棍们都盼望着和黄娘睡觉,这一点显然是共同的,并且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实现了这个愿望。但是,同中也有异。光棍们经常光顾黄娘的家,并非每一次都是想去和她睡觉,事实上也不可能。更多的时候,他们仅仅只是为了去看一看黄娘这个女人,在一个女人身边坐那么一会儿,听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呼吸一下女人的气息,从而感到自己的生活中还是有女人的。这样,光棍们才觉得活着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意思,才有理由再继续活下去。

光棍们中间,也有人想过把黄娘娶回家里当老婆,从而结束自己的光棍生涯。黄娘的丈夫还健在的时候,就有人向她暗示过,表白过,祈求过,但黄娘理都没理他们。黄娘的丈夫去世后,想和黄娘结婚的人就更多了,有一段时间,跟在黄娘屁股后头求婚的光棍简直成群结队,有的说尽了好话,有的又发誓又赌咒,有的还抓着黄娘的裤子下跪了。但黄娘谁也不答应,把他们全都回绝了。黄娘抱歉地对他们说,对不起,我再不嫁人了!光棍们听了,眼睛张了半天都不眨一下,一个个都觉得黄娘这个人不可思议。

4

黄娘家的黑瓦房从外面看上去很普通,与油菜坡上的其他房子相比没什么两样,但一进去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异样的地方。

堂屋很大,可以坐下十来人,正好也摆了十几把椅子。堂屋中间摆了一张古董似的八仙桌,桌子上放着一个硕大的茶壶,十几个小茶杯围在茶壶四周,仿佛一群小鸡簇拥着一只老母鸡。这套茶具是黄娘特意让她儿子从江苏那边买回来的。对了,她儿子长年在江浙一带打工。八仙桌左右两侧摆着两把靠背椅,椅座儿上还铺着绣花垫。最引人注目的是四面的墙壁,上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电影画报,全都是电影中男女主角亲热的镜头,他们有的在拥抱,有的在抚摸,有的在亲吻,有的还一丝不挂地缠在床上呢。这些画报都是黄娘一张一张亲自贴到墙壁上去的。哦,顺便说一句,画报是黄娘找她女儿要的。她女儿后来被平反的右派老师接到县城里去了,在县城电影院里放电影。

每当黄昏来临,黄娘就要忙活一阵。因为光棍们很快要来了,她必须抢在他们进门之前把家里的卫生做好,还要烧足开水,备好茶叶,另外还要准备一些零食,比如瓜子,花生,核桃,板栗什么的。虽然他们是一群光棍,与黄娘非亲非戚,但油菜坡这地方有一句俗话,叫进门都是客!所以黄娘觉得应该好好招待他们。忙完上面的事,黄娘还得抓紧把自己打扮一下,洗把脸,梳梳头,然后在对襟布衫上的两对扣子之间放进一块花手帕。黄娘喜欢在身上放块花手帕,既可以做装饰,又可以用来擦手。黄娘放花手帕可以说是别具匠心,一半塞进布衫里,另一半露在胸脯上,里面不能塞少,少了放不稳,但也不能塞多,里面多了外面剩的就少了,外面一少就不引入注目了。露在胸脯上的这一半花手帕也是有讲究的,一定要蓬松,让它看上去像一只花喜鹊的尾巴。等到黄娘把花手帕放好,门口就有脚步声了,不一会儿,便有光棍悄悄地走进门来。

第一个到来的光棍,一般来说都会享受到最好的待遇。黄娘见他进来,并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剜他一下。这个眼神太奇妙了,像麻药,又像兴奋剂,让人一会儿感到浑身酥软,一会儿又觉得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肉都在颤动。到了这时,这个光棍的胆子就大了,他会快步走到黄娘的身边,冷不防在她的屁股上捏一把。捏完后,他马上看看黄娘脸上的反应,要是黄娘表情淡然,他就会知足地住手;如果黄娘情绪激动,他就趁势摸一下她的胸脯。摆在八仙桌边的那两把铺有绣花垫的靠背椅,黄娘肯定是要坐一把的;另一把呢,按照惯例都是让那第一个到来的光棍坐。这没人对他有意见,他毕竟是这一回的第一名嘛。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黄娘这天晚上看着谁特别顺眼,哪怕他是最后一个来的,她也会一招手说,你过来坐,我跟你说几句话!黄娘这么一说,早己稳坐在靠背椅上的那个第一名就再也坐不稳了,他必须赶快起身,然后依依不舍地走开。这个人走开时,多少有点儿被抛弃的感觉,失眉吊眼,头勾着,不敢看人。开始大家还对他有些幸灾乐祸,可很快又同情他了。那个被黄娘叫到身边去的人,自然是欣喜若狂,好像中了彩票似的。大家看着他春风得意的样子,既羡慕又嫉妒。

黄娘每次都会亲自给先来的四五个人倒茶,后面来的人就只好自己倒自己喝了。按说,先来的那几个人应该给后面来的人倒茶的,但他们绝不这样,仿佛倒了茶就成了侍候别人的人,这样一来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如果黄娘开口请哪一个帮忙倒茶的话,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个被安排倒茶的人会感到特别荣幸,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觉得这是黄娘看得起他,好像黄娘已经把他当成自己家里的人了。这个人接受任务后,会马上进入角色,满脸堆笑地把热气腾腾的茶水送到每一位手里。而且,他还会非常客气地将腰一弯说,请慢喝!

发零食与倒茶不同。茶是来一个倒一个,而零食则要等到客人们都到齐后才一起发。这个时间当然是黄娘把握的。黄娘是个心中有数的人,她觉得人到齐了,那基本上就再没有人来了;如果她感到人还没齐,那过一会儿肯定还会有人走进来。每次的零食都是黄娘亲自发,她从来不委托别人。黄娘把给大家发零食当成了一种仪式。她把零食放在一个长盘子里,然后端着长盘子,按顺时针方向走到每一位面前,先静静地停下来,再慢慢地从长盘子里抓起零食,缓缓地递到对方的手里。她的神情和动作很有点儿像领导人接见劳动模范。黄娘走到谁的面前,谁就会马上激动地站起来,伸出一双颤动的手去迎接黄娘递过来的零食。黄娘发零食,看上去是信手抓的,好像心不在焉,但她的手感很好,而且特别公平,总是一碗水端平,手心手背都是肉,从不亲一个疏一个,从不厚此薄彼,比如发核桃,要么都是两个,要么都是三个。在发零食的过程中,黄娘会以不同的方式对每个人表示亲热,或挤眉弄眼,或伸出舌头舔自己的下嘴唇,或伸手摸一下对方的耳朵,或猝不及防地往别人两腿间插进一掌。在黄娘亲热大家的时候,大家也可以对黄娘表示亲热,可以动嘴动舌,也可以动手动脚,只要不脱黄娘的裤子就行了。

黄娘发完零食后会将胸前的花手帕抽出来擦擦手。她抽手帕用的是慢动作,抽得很慢很慢,仿佛是抽快了会带出一个什么来。擦罢手再把手帕塞回原处时,她用的还是慢动作,好像半天塞不进去似的。从抽出来到塞进去,大伙儿的目光一直盯在黄娘的胸脯上。他们的目光火辣辣的,让黄娘的胸脯亢奋得此起彼伏。

接下来,黄娘会安静地在那把靠背椅上坐一会儿。八仙桌下面有一个针线筐,黄娘坐定之后,一伸手将针线筐提起来,然后从中取出一只鞋底或鞋垫,开始做起针活儿来。黄娘显然是一个针线高手,她一手拿针,一手握着鞋底或鞋垫,穿针走线,心灵手巧,像表演一样。大家这时也都显得很安静,吃零食的也停止了响声,一个个都用目光无声地赞美着黄娘。黄娘虽然低着头,但她能感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就一边做针线一边说,你们有什么要缝要补的,就拿到我这儿来吧。

黄娘很会调节气氛,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她就提议大家讲个故事热闹热闹。光棍们也懂得谦让,他们要黄娘先讲一个。黄娘大方得很,肚子里也装得多,她毫不推辞,随口就来,出口成章。有时是一个笑话,有时是一个谜语,有时是一个段子。比如她打过这样一个谜语,媒人拄根棍,新娘在前面奔,今天要过喜事,新郎还不知道信。黄娘让大家猜,大家猜一会儿猜不出来,黄娘就把谜底亮出来了。黄娘说,我打的是赶母猪啊!大家一听这答案,差点儿都笑死了。接下来就轮到光棍们讲了,他们讲的都是荤故事,每个故事都离不开男女裆里的东西。某个人讲的时候,大伙儿的眼睛并不放在这个人身上,而是全都盯着黄娘的脸。他们关心的不是那个人讲的故事,而是黄娘对那个故事的反响。如果黄娘笑了,他们就会跟着格儿格儿地笑,要是黄娘不笑,他们也就忍住不笑。

时间过去一个小时的样子,黄娘就会起身离开堂屋,到其他地方去走走,有时进厨房提开水,有时去寝室找剪刀,有时去外面的厕所屙尿。每当去这些地方,黄娘总要喊一个人陪同他,说是帮她打电筒。大伙儿当然都希望黄娘喊到自己的名字,这样就有了和黄娘单独接触的机会。这种机会是非常诱人的,它暗含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黄娘喊人前,总是要睁大眼睛把每个人都看上一遍,有点儿像组织部门的人来考察干部。这个时候,光棍们的心情都特别紧张,心在肚子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当然,结果很快就会出来,被黄娘点到的人,自然是心花怒放,而那些落榜者一个个则感到无比沮丧。

夜晚十点左右,黄娘便要下逐客令了。黄娘聪明而含蓄,她从不直说,只要夸张地打个哈欠就行了。她哈欠一打,有人就会说,我们走吧,黄娘要睡觉了!大家于是就陆续起身,做出告别的姿态。当然,他们没有一个是真心想走的,都巴不得留下来陪黄娘睡觉。在通常情况下,黄娘都会留下一个来,并且早就有了人选,而且已经非常隐蔽地通知了他。但是,不管是谁,他都必须先和大伙儿一起起身,一道跟黄娘道别,一同离开黄娘这儿,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黄娘家中来。

这次被黄娘留下来的,是一个一直希望和黄娘结婚的人。两个人上床后,这个人说,黄娘,你还是嫁给我吧!黄娘说,我早就说过这辈子不再嫁人了!这个人问,你为什么不愿再嫁人呢?黄娘说,我嫁人了,油菜坡这么多光棍怎么办?

责任编辑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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