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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事变后的一个战斗片段

2009-03-04张永军

长江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原田小鬼子二连

张永军

1

马营长的祖父号称马刀王,是大清朝奉天府兴京厅城守尉部下的一个低级武官,管着一营汉八旗的骑兵。后来参加援助朝鲜的对日战争,中朝战败,死在了朝鲜半岛。到了马营长这一代,马家走了偏门。马营长那时十七八岁,跟着哥哥聚了一支武装。那时日本人打败俄国人占据南满,马家兄弟的这支小武装在东边道通化这和日本军队干了几架失败了。马营长的哥哥战死,马营长就带着余部报了马刀营的字号,拉了绺子,上山当了胡子。早几年才被招安,投了民国东北军,当了个骑兵营营长……

马营长这一阵子闹心,日本关东军的一个骑兵中队在兵营门口的河对岸驻扎了。日本的这个骑兵中队守在那里是有原因的,因为四个日本刀手死在马营长刀下了。马营长看不惯日本人在街上横晃,就悄悄找别着刀的日本刀手斗刀,就杀了四个日本刀手。日本人虽怀疑是擅长用刀的马营长干的,但没有证据,于是调来一队骑兵威胁马营长的骑兵营,也是准备干掉马营长的这营骑兵。

日本骑兵中队的驻扎点控制了十字街从东向西的一条街和从南向北的那条官道。日本兵营里架着的三支探照灯可以直接照射在马营长的马刀营里。

马营长这一天晚饭前在兵营里走了一圈,顺着木梯爬上警岗上看,从警岗上就可以看到日本兵营里的情况。

日本兵在操场上做晚操,喊叫声不时传过来。

马营长看了一会儿,从警岗上下来。

马营长对守在下面的一连长老三说:“小鬼子行,那操做得整齐,一百多人像一个人似的。老三你小子从今晚起别犯懒了,叫弟兄们也练操,都使劲喊。我看这一仗免不了了。”

一连长老三答应,说:“大哥,兄弟们早想干小鬼子一家伙。咱也使劲喊。喊整齐不瞎喊。可是咱喊什么呢。咱是民国正规军,也喊正规军出操那些玩意儿。”

马营长想想说:“咱不喊正规军的那一套,咱喊‘操他妈,小鬼子。”

一连长老三笑了,说:“行,上边不叫咱们和日本人起冲突,遇事吃点亏也得忍着。他妈的,可没叫咱喊操。这样喊操又不指名道姓,谁能说咱是骂日本小鬼子。大哥,你这点子高明。”

马营长笑笑,离开兵营去了大兰子的包子铺。大兰子是个寡妇,是马营长的相好。那时大兰子包子铺像平时一样早早歇张了。大兰子和妹妹小兰子收拾好饭菜,都在等马营长来吃饭。

马营长叫开门进来,大兰子帮马营长脱了外面的军装。马营长洗了手脸在饭桌前刚坐下,外面“操他妈,小鬼子”的喊操声就传过来。

小兰子跑到门口开了门去听,马营长哈哈笑。

大兰子说:“你叫你的兵喊的?”

马营长说:“好听吧?大兰子,这阵子他妈憋死我了。上边严令忍,违令杀。但没说喊‘操他妈,小鬼子者杀头。怎么样?我那帮兄弟喊得整齐吧?这帮家伙干正规军那些事不行,好几年了还水里巴叽的没个骨头。喊这个行,多带劲。”

小兰子回来坐下,说:“姐夫,你们这样还是胡子,穿上军装还是胡子的骨头。”

马营长看看小兰子,眨巴眼睛想想说:“当这样的缩头王八兵,真不如干胡子去杀小鬼子强,那样多痛快。”

大兰子说:“那你们为什么非要让着小鬼子呢?你们这些吃粮的兵打不过那些小鬼子兵吗?”

马营长说:“大兰子,你是女的,你不是兵你不懂。我是男的,我是兵我他妈也不懂。我不明白,三四十万东北国军在自己的地头上会打不赢三四万日本关东军?连咱们大帅都被人家炸死了,可咱们少帅在装瞎子和哑巴。明摆着是日本人干的,就是不敢还手。就我这个马刀营,虽他妈只有一百三十七个兄弟,兵力就是一个连。咱们就敢拉出去和日本骑兵中队干一仗。日本骑兵马好、枪好咱不怕他。可是上面中了邪似的就是叫忍。咱现在是兵,咱不能不听。”

小兰子说:“上面是谁,谁那么混蛋?是你们旅长吗?”

马营长说:“旅长也得听他上面的,咱少帅还得听少帅上面的。现在咱是民国的国军。”

马营长端起酒杯喝了杯酒,就匆匆低头吃饭……

2

马营长第二天回到兵营遇上点小麻烦,是县长来了。来告诫马营长,国难当头是应该好好演操,但不能喊那句“操他妈,小鬼子”。人家日本人又强烈抗议了,也就是人家自认是小鬼子了。人家说咱们挑衅,要咱们后果自负。

最后这家伙告诉马营长,说马营长一身匪气那不行,带的兵也不能不叫营长不叫名字瞎喊吧,什么大哥、老三、老五、老四地乱喊太不像话。从东北军到国军当下来都几年了,一个个还像穿军装的土匪。现在是忍耐的时期,一旦上了战场这些土匪兵对付日本兵管用吗?

马营长沉默着送走县长,叫勤务兵刘二奎牵了他的蒙古红马过来,他在兵营里骑上马跑圈。这是马营长在思考问题时用的方式。马营长的兄弟们都了解他,歪歪扭扭地站成一圈在看。

马营长跑了几圈勒住红马跳下马背,把马缰绳丢给另一个勤务兵三虎子。看着站得歪歪扭扭的兵笑笑,问:“兄弟们穿这身军装几年了?”

一圈的兵嘿嘿笑。

一个兵说:“大哥,这也能忘?咱们兄弟跟随大哥下山,穿这身军装都快五年了,咱们有点老了。”

马营长说:“是啊,快五年了。可咱们怎么不变变样呢?我他妈的也没怎么变样。和以前整事差不多。老被旅长点着老子的名臭骂,我还不在乎。但是现在不变变样不行了。小日本的兵来咱这疙瘩驻扎了,堵门口上了。咱们就不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了。现在咱不能和他们真刀真枪地干,那咱们干什么呢?我刚刚想明白了,现在咱就和日本兵比一样,就比看谁能站直了。听明白了吗?”

那些兵愣了一大堆,一个个脸上都像写着“迷糊”两个字。

一个兵说:“大哥,日本兵我见了,他们长得矮,像矮脚兔子,腿大多是罗圈的。咱们兄弟怎么站也比他们站得直溜。这是咱们的种好,和日本兵比站直了,那不是欺负日本兵吗?”

马营长知道这些兵没明白,他说:“我告诉兄弟们一件事,什么事呢?我观察日本兵一排三十几人站溜齐,两个时辰纹丝不动。咱们行吗?躺在炕上两个时辰不动都他妈不行。兄弟们,咱就和日本兵较这个劲,从我开始,都他妈站直了。”

马营长直接走到旗杆下面,立正站好,目不斜视站着不动了。

一连长老三和二连长老五也站过去,其他的官兵还笑嘻嘻地认为他们的大哥又无聊了又在和大伙玩花样儿。就嘻嘻哈哈看。

有的兵喊,大哥,有苍蝇围你脑袋转圈,准是嫂子身上的味儿引来的。

有的兵还喊,大哥,你冒汗了,多累,你别玩儿了。

三连长老四说,三哥、老五,你俩和大哥较什么劲。不知道大哥有了嫂子弱了气力腿脚软吗?你俩他妈的过来。

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这些官兵知道他们的大哥、他们的营长不是玩儿,这次是动真的了。

一个个的兵都过去,在那面民国旗帜下站成一排。每个人都不动。

两个时辰以后,马营长出列,看着这些兵说:“兄弟们,脊梁骨软了吧?脚麻了吧?腿酸了吧?我和你们一样,都累得够呛。但是日本兵的腿不酸,脚不麻、脊梁骨不软。咱们怎么办?”

几个兵喊,咱们练下去。

几个兵喊,咱是骑兵,马上见高下,干什么玩这个?这站着不能动像他妈一个个大傻子。

马营长说:“什么他妈大傻子?胡扯!以后早晚都这么练一个时辰。日子久了,兄弟们就明白了。我和你们一起练,咱们都他妈要站直了,只有站直了,来日对付小鬼子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干趴下。”

马营长练兵的这些天,他没住在大兰子家。大兰子是寡妇,还没成亲就和新男人同居,脸皮薄,就没去马刀营看马营长。

但大兰子从时常过来问事的勤务兵三虎子嘴里知道马营长在干什么。也知道马营长升官了,从国军少校营长升到国军中校营长了。成了骑兵马刀营中校营长的马营长,兵还是一百三十七个,还是一个骑兵连的人数。马营长似乎吃着一个骑兵营的军响吃习惯了,也不招兵加强实力。似乎马营长习惯带一个连的骑兵。

3

马营长带着一个勤务兵三虎子,骑着他的蒙古红马到了通化县城震阳街。马营长在震阳街野味居门前的台阶下了马。野味居的小伙计迎上去,接过两匹马的缰绳。

马营长整理了军装,对勤务兵三虎子一摆手,说:“咱进去,请客的没到咱吃客先到了,有意思。”

马营长就带着勤务兵三虎子走上三级台阶,进了野味居。

今天请马营长吃酒席的是关副县长。关副县长没到,陪酒的公安大队副大队长胡长青先到了。在马营长进了野味居时,胡长青从雅间迎出来,和马营长打了招呼,引着马营长上了二楼,进了一个雅间。

胡长青请马营长在主宾位坐下,他也坐下。

马营长说:“兄弟,你行啊!你当了公安大队副大队长了,你这胡子还那么好看。你怎么整的?我这胡子就不行,怎么长都那么几根,没屌上的毛多。”

胡长青笑笑,没说话。倒了茶水,请马营长喝茶。

马营长说:“喝什么茶,我是来喝酒的。先整一肚子茶水进去,肚子就装满了,还喝个屁的酒,那就便宜老关了。这老小子怎么还不来?”

胡长青笑着说:“关副县长出门时一个朋友突然到访,关副县长打发了那个朋友就会赶过来。马营长有我先陪着不是一样吗?”

胡长青说这话时目光平静,不似骗马营长。

马营长说:“兄弟,咱俩以前不太熟,但也在场面上喝过几次酒,就是没怎么唠嗑。但我知道兄弟你是条汉子。日本人在这疙瘩整不明白的事你一下子就整明白了。我挺佩服你的。”

胡长青问:“不会吧?兄弟没什么叫马营长佩服的。马营长倒是叫兄弟佩服,也叫兄弟开了眼界。”

马营长说:“我哪有叫你佩服的好事,我佩服你那可不是假话,我真是佩服兄弟你这么快就查出是什么人杀了四个日本刀手。那敢杀日本刀手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那人是谁呢?”

胡长青说:“只怕马营长的消息有假吧?我的那帮兄弟到现在也没查出连续杀了四个日本人的那个人是谁,马营长有消息能不能透露一点给兄弟?”

马营长抬手指着胡长青哈哈笑,说:“你小子跟我耍滑头。”

胡长青也哈哈笑,胡长青收了笑容,皱了眉头说:“马营长你可能有所耳闻,那个专杀日本刀手的家伙给兄弟招惹了太多的麻烦。日本人整天向我要人,兄弟我又找不到那个人。马营长若肯帮忙,就帮兄弟我一把。”

马营长笑着说:“你小子又给我耍滑头,这破事不关我的事,兄弟我帮不上忙。我只是好奇又赶巧在这疙瘩看见你才问问你。但我不信你小子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你会是个吃干饭的笨蛋?开我玩笑。”

胡长青说:“我不瞒马营长,我是查出了日本人没查出来的事。我设想那个人就是个玩儿鹰的人,是个鹰把式。”

马营长说:“兄弟,你那设想我看有大毛病,你凭什么设想那个人是个玩儿鹰的鹰把式?鹰把式为什么专杀日本刀手?”

胡长青说:“兄弟可不是瞎设想,兄弟在头一起杀日本刀手的现场,在日本刀手的耳朵眼里找到一根白鹰的羽毛。兄弟认识那根羽毛就是白海东青的羽毛。兄弟还设想那个玩儿鹰的鹰把式又连续做了后面的几次案。马营长你想,为什么杀那四个日本刀手时都会有鹰毛出现在尸体的耳朵眼里?”

马营长说:“那兄弟你认为杀日本刀手的人是一帮玩儿鹰的鹰把式,还是只有一个玩儿鹰的鹰把式呢?凭什么你认为都是玩儿鹰的鹰把式干的?”

胡长青说:“现在想应该是一个假的鹰把式在冒充真的鹰把式跟日本刀手对刀。把这个案子叫做‘海东青杀人事件。但是日本人是不知道这些设想和已察清的这些事的。这么说马营长你信吗?”

马营长说:“这个名目叫得好,‘海东青杀人事件,好。海东青就是指杀日本刀手的那个人吧?那可就是一只会用刀的海东青了。兄弟你厉害,但你瞒日本人瞒得有毛病,你也瞒不了日本人。”

胡长青说:“不瞒马营长,我在这个案子发生后,一直在想那只会用刀杀人的海东青会不会是你马营长。我想,你马营长就是那个假装成鹰把式的杀日本刀手的海东青。”

马营长愣了一下,哈哈笑说:“是啊!我也在想怎么不是我干的呢,我要去杀日本刀手,也整几根白色海东青翅膀上的大羽毛给日本刀手用上。叫你们公安大队的屌人迷糊,那他妈多爽。兄弟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公安大队和日本人现在抓了几个玩儿鹰的鹰把式了?”

胡长青说:“马营长不愧是马营长,猜到兄弟干的这些事瞒不过日本人。也是,我身边就有和日本人通气的人,还不止一个人。我上午查出来的事日本人不用过中午都会知道。但日本人到现在一个玩儿鹰的鹰把式也没抓。那么日本人为什么假装不知道,还逼着我们去察案呢?是日本人需要把这件事扩大,等达到这个目的,日本人自己就动手抓那只会用刀的海东青了,不管是几个人,是什么人在背后撑腰,那都跑不了。”

马营长说:“兄弟说得有点道理,日本人和你们做戏是为了把这个事件扩大,而且日本人并不急于找出那只杀日本人的海东青。看来日本人现在赢了,他们的一个骑兵中队堵在我的营门口了。上面还不叫咱们动手,叫咱们忍着。”

胡长青说:“这就是我怀疑你是那只杀日本刀手的海东青的原因,你叫你的兵那么喊操骂小鬼子,就是想和日本人对着干。这是我这个小人物佩服你的地方。也是日本人看重你的地方,但咱们这一边的大人物更看重你。”

马营长听不大明白,问:“什么你们、咱们,大人物、小人物?咱们还不都是民国的兵吗?还分什么你们咱们的?”

胡长青笑笑,看着马营长说:“马营长,你告诉兄弟,你真不是那只会用刀的海东青?或者我这样问,那只会用刀的海东青是不是马营长你。这地面上谁不知道你马营长是马刀王的孙子,是新一代的马刀王。别人都知道马刀王的刀法是马上骑兵的刀法,但我了解到马刀营的那些兵的刀法在地上与人搏击一样厉害无比。”

马营长瞪起了眼睛,说:“我的马刀营的刀法厉害那没错,都是我教的,那怎么样?你小子就想叫我认了这一连串杀日本刀手的事?行,他妈的,那四个日本刀手都是我杀的。是我用我那把唐刀杀的,你怎么着吧。”

胡长青哈哈笑说:“马营长,你怎么说兄弟我都知道你不是那只用刀的海东青。而且这里有个误会。海东青杀后面的那两个日本人时有人看到了,他们讲述起来真的像你马营长。我是一个公安,我知道不是马营长也要问问你。但马营长,兄弟我是真希望那只用刀的海东青是你。那以后我们满洲国东边道这里就名声在外了。”

马营长抓抓下巴上的几根胡子,斜视胡长青,马营长想想,说:“满洲国?这东边道地面是民国奉天省的辖区,怎么成了你们的满洲国?你们是谁?满洲国他妈在哪儿?”

胡长青看着马营长微微一笑,说:“这你马营长还不知道?咱这里就叫满洲。”

马营长说:“那是日本人的叫法。他妈的,你个民国公安大队长也这么叫。这个酒席埋汰了,不吃也罢,走了。”

马营长站起来就走,胡长青站起阻拦,两个人正客气间,外面声音传进来,关副县长到了。关副县长人没到笑声先到,接着人才快步走进来,和马营长打哈哈说笑。

胡长青说:“县长,我差一点得罪了马营长。马营长,兄弟一会儿罚酒三杯致歉,马营长原谅兄弟。”

马营长说:“你这是什么屁话,这事就怪老关,请客的后到,你老关屌毛一个什么玩意儿!”

关副县长红光满面,被马营长骂也不生气,坐下还打哈哈。

马营长的勤务兵三虎子突然喊:“报告,营长,你该上茅楼(便所)了。”

胡长青和关副县长都愣一下,都看马营长。

马营长说:“兄弟我要去茅楼上药,腰上长了颗疮。你俩别瞪着眼珠瞎想,我老马的疮可不是花柳病。”

关副县长和胡长青都笑了。

马营长出了雅间去了旁边的便所。但马营长并不是上药,他的腰上也没长什么疮,这是勤务兵三虎子有事报告。

马营长还是撒了尿,问:“三虎子,你发现什么了?”

三虎子说:“大哥,那县长老小子是从紧挨着的那个雅间悄悄出来的,雅间里还有几个人。这错不了,我背对那个雅间,但我的耳朵听不错。大哥,那几个人好像说什么满洲国,声音太小了,你和姓胡的说话的嗓门又太大。就这些了。”

马营长心里翻上了警醒,说:“今天这酒太埋汰,但大哥我不能不吃。三虎子你小子仔细了。咱可不能阴沟里翻了船。”

三虎子说:“大哥,咱什么阵势没干过。两把二十响机头全翘着,要干大哥咳嗽一声,苍蝇也跑不了一只。再说刘二奎那小子在外面盯着,放心吧大哥。”

马营长没洗手回了雅间,马营长愣一下,雅间里多了四个人。

有一个人马营长认识,是日本驻通化县城的领事馆分馆主事原田小五郎,还有一个是低眉顺眼的日本女人。另外两个日本人是原田小五郎的随从,站在原田小五郎的身后。

关副县长说:“老马,今天真巧。原田先生和夫人也是来这里吃那道名菜。听说你老马在场,咱们一起聚聚。相邀不如偶遇,都是为品尝‘水淹七军来的。咱和原田先生好好喝一喝。”

原田小五郎起身向马营长弯腰点头,用日本人的礼节问好打招呼。

马营长说:“咱俩是老相识了,你点脑袋我不能跟你也点脑袋,咱俩握个手,今天你是我的好朋友。”

原田小五郎的表情看上去挺开心,伸出手和马营长握手。关副县长和胡长青都以为马营长去便所整了腰上的疮,也认为马营长得的不是疮而是花柳病,又看不出洗过手的样子,就转过脸去,不忍心看原田小五郎和马营长握手。

马营长又把手伸向那个日本女人。

马营长说:“这大老娘们是原田夫人?眉清目秀长得真他妈的好看,原田先生你真有福气。”

原田小五郎点头,很不情愿看着他的夫人和马营长握手。关副县长跟着笑得比较尴尬,还一个劲皱眉。

胡长青见机说:“原田先生知道‘水淹七军是怎么一道菜吗?‘水淹七军是这家馆子刚刚推出的一道美味,可是一绝啊。”

这时菜一道道上桌了。

原田小五郎看着桌上的几道菜,说:“我是中国通,我自然知道‘水淹七军典故的来源。但我不知道这道‘水淹七军的名菜。请胡大队长指点。”

胡长青说:“那我就先卖个关子,等原田先生品尝了再说。”

马营长说:“你这小子就是不爽快。这多他妈急人。一道用野鸡、野鸭、野鸽子三种玩意儿熬汤入味,配上马、牛、羊、猪四种畜生的肉加几块烂萝卜,熬到时候再把那些干的整出去,就留下汤。就是一盆烂萝卜汤,有什么显摆的。先给我来一盆野猪肉炖粉条,我饿了老半天了。”

胡长青神色却不尴尬,笑笑说:“马营长你这堂堂国军中校,却长了个装粗粮的肚子。”

胡长青就打响指叫上野猪肉炖粉条,又看马营长端起酒杯就喝酒,夹菜就吃,嘴里还嘟哝着,饿了,饿了。别怪兄弟不客气了。

胡长青不禁皱起眉头,他装大肚量装不下去了。

关副县长也皱起了眉头。

只有原田小五郎在平静地看着低头一个劲吃菜的马营长。

马营长头不抬,眼睛也不看别人,盯着桌面,一口气吃了一大堆菜,一条小鲟鱼也被他吃得只剩鱼刺。

马营长突然抬头看着几个人,说:“你们怎么不吃?请我来不就是吃饭吗?光我一个人吃算什么玩意儿?来来,你们都吃。”

马营长用筷子在其他刚上来的菜里划拉划拉,用嘴吸一下筷子头又伸进去划拉几下,再招呼几个人快吃。这几个人的表情都不好看了,原田小五郎的漂亮夫人别过头去了。

马营长说:“你们真不吃?我可不客气了。咱当兵的是穷肚皮,什么破玩意儿都能装进去。我叫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当兵的肚皮。三虎子!”

三虎子应声进来,站得笔直。

马营长说:“这些破玩意儿他们不吃,你吃吧。剩了可惜,叫他们知道不能糟蹋吃的东西。”

三虎子说:“是,谢营长,谢谢几位长官。”

三虎子往靠门口坐的胡长青身边一靠,不用筷子,用手抓着就吃。二三下就吃一盘菜,而且嘴里还不住地嘟哝,妈的这小茄子(海参)好吃。这老母鸡(野鸽子)好吃……

这几个人就看傻了。

三虎子吃完了干的菜和半干的菜,就瞄上那盆“水淹七军”的汤,嘿嘿笑笑说:“嘴里有点咸,这汤水我喝了。”

三虎子把汤盆端起来,嗵嗵有声,喝进肚了。放下汤盆还用眼睛在桌上找能吃的东西,眼睛发光,像条恶狼似的。

三虎子的样子一下子看笑了原田小五郎的漂亮夫人。胡长青见过的女人当中,就这日本女人最漂亮,胡长青后来一直这么想,就是这日本女人的笑脸印在胡长青脑海里了。

马营长说:“没吃饱回去吃大饼子,我这屌兵真他妈丢人,丢了老子的脸。哥几个,兄弟酒足饭饱,告辞了。”

马营长站起来,整整军装,又向原田小五郎伸出手,说:“马某人不懂客气,马某人希望改天接受原田先生的邀请,登门拜访原田先生和夫人。马某人祝福你的夫人永远这么好看。我也祝愿原田先生不要拼命地干,身子骨要紧要紧的干活。”

马营长说的话莫名其妙,说完话收回手,抬脚就走出雅间。可是马营长来尿了,就拐进了便所。马营长从便所出来,看到原田小五郎夫妇和关副县长、胡长青也出来了。

几个人说着话出了野味居,站在外面的台阶上。马营长走下台阶时还说:“你几个不是走吧?送送兄弟我就得了,你们没吃什么,回去接着吃去。兄弟告辞、告辞了。”

马营长刚走向红马,一个叫花子唱着要饭的小曲蹦跳着过来,往台阶下扑身一跪,抬头仔细看原田小五郎的脸,张嘴就唱:“老爷太太行行好,明年生十个大胖小……”

胡长青摆手叫随从李广富去把叫花子赶走。原田小五郎的夫人却阻拦了,从随身小包里取出几张纸币,叫一个随从递给了叫花子。

叫花子接了纸币说:“谢谢好心的太太,太太你今天走运了,真的走了好运了。你的好运马上就应验了。”

叫花子嘴里嘟嘟哝哝的,把纸币往怀里揣,手再从怀里抽出来,手里就多了一支二十响匣枪,扬手跳起来对准向马营长抱拳送别的原田小五郎就搂火。原田小五郎连续中枪倒地。

胡长青一个虎扑,扑倒原田小五郎的夫人,抱着那夫人滚向一边,滚下台阶去。

叫花子又是一枪击中了原田小五郎的一个掏枪想反击的随从,再一枪击中给他递钱的那个日本随从。那个日本随从正走上台阶,听了枪响已经掏出枪甩臂回击。但叫花子抢先开枪击中了他,日本随从倒下去。叫花子又在他身上补射一枪。

叫花子把枪对准蹲在地上抱了脑袋的关副县长,迟疑了一下,又看一眼已经走到红马前的马营长和手握双枪看着他笑眯眯的三虎子,他知道三虎子不会向他开枪,否则他已经中弹了。

叫花子垂下匣枪,掉头向空中踢了两脚,甩飞脚上穿的开花鞋,那鞋太破烂挂不住脚跟,然后光着脚丫开始奔跑。

马营长看得清楚,那叫花子身体矮小,但光着两只脚,跨动两条短腿跑动起来快如奔马,不一会儿就跑出街口,钻进一条胡同没影了。

那么,这个叫花子一连串的迟缓停滞中,为什么其他人没开枪反击,任由这个叫花子跑掉呢?

在这些人里,最应该开枪的是胡长青,但胡长青抱着原田小五郎的夫人滚下了台阶。他抱紧那个日本女人趴在地上没起来。

另外一个可以开枪的是关副县长,他的位置不好,正面对着叫花子,关副县长只好抱了脑袋蹲下等死。在那个叫花子逃跑时,关副县长还有机会开枪,但不知为什么又放弃了开枪。

三虎子凑近马营长悄声说:“大哥,刘二奎跟上去了。”

马营长小声说:“你也去,带那小子回来见我。”

马营长又对着关副县长喊:“这饭吃的算怎么回事?快送这家伙去日本领事分馆!没准能救活呢。”

关副县长和胡长青才忙着救原田小五郎……

4

马营长骑着马慢慢往回走,还在心里回想那个叫花子的每一个动作,想到那个叫花子甩飞了烂鞋光着脚丫跑,马营长就嘿嘿笑,这个小子又冷静又大胆,是个可造之才。就是枪法太烂,像刚会拿枪的屌兵。这小子为什么要杀原田小五郎?他是哪个山头的?

马营长一路想着叫花子,来到大兰子包子铺门前。他停下马,但他翘翘屁股没下马,夹了一下马腹,从大兰子包子铺跑过去,直接回了马刀营营房。

马营长骑着马在营房的操场上转圈,这是马营长在思考问题。马营长骑马转圈的时候不能过去找骂。

一连长老三、三连长老四都看了看,又都忙自己的事去了。二连长老五去旅部打听消息还没回来。

马营长边纵马转圈边想,胡长青这小子真是瞄上我了,他也瞄对了。马营长又想,那么今天胡长青和关副县长请我吃饭想干什么呢?满洲、满洲国、咱们、你们、他们、大人物,这几个词从马营长的脑海里跳出来,马营长又把这几个词从脑海里赶开,那不是马营长现在想就能想明白的事儿……

马营长的脑袋似乎想乱了,好像这一大堆事本身就想不明白,处处有毛病处处是漏洞。但那是因为许多事只有事到临头才能叫人突然明白。那么马营长干什么还苦想呢?马营长长长叹口气,就停下马,跳下马背,把马缰绳往一个士兵手里一丢,就大步去了营部……

马营长在营部里一边等二连长老五一边和一连长老三下象棋,马营长一口气连输了三盘。马营长不服气又叫着下第四盘棋,他却被外面传来的声音吵烦了。马营长问刚从旅部回来的走进营部的二连长老五:“老五,小鬼子在出操?他们今天出操喊什么喊这么响?”

二连长老五说:“我回来就上警岗看了,小鬼子在练劈刺。他们小鬼子的马刀好,马也好。劈刺准确有力,跟咱们马刀营比劈刺的功夫他们还差点,那劈刺尽使笨力气,太蠢。”

马营长听了这样的话不高兴,反而闹心了,推开棋盘不下了,在营部里走。又问二连长:“老五,你去旅部没新的命令吧?你没打听点别的?”

二连长老五正点烟,停顿一下说:“旅部的上边也没有新命令,我今天是白去一趟。不过大哥,我可听说旅长去沈阳了。”

马营长说:“旅长老去沈阳,旅长的大老婆在沈阳,这有什么奇怪的。”

二连长老五说:“大哥说的也是,那不奇怪。可是大哥,你没听说咱们这疙瘩要变天的事吗?”

马营长说:“变天?下雨?下雨有什么,这天离下雪还有一个月呢。”

二连长老五嘿嘿笑,说:“这他妈扯哪去了?我听说咱这疙瘩要脱离民国成立满洲国。是旅部的王参谋偷偷告诉我的。那咱们民国政府能答应?大哥,我看咱们用不上过年,就不定和什么军队在这疙瘩干仗。”

马营长猛然想起胡长青说的关于满洲、满洲国的话。马营长抬手敲脑门,他想到关副县长为什么请他和原田小五郎拐个弯见面吃饭的事了,那是想叫他投日本人。马营长也想到关副县长和胡长青都不可能算民国的地方官了,他也后悔把今天中午的那顿饭搅了局。现在想来,至少他应该听听关副县长和原田小五郎对他能说什么,说这满洲国是怎么回事吧。

马营长敲着脑门说:“妈的,这脑袋瓜子变笨了。这脑袋瓜子怎么没想到别人想干什么得听别人说完话呢?”

一连长老三说:“真的,大哥,你说对了。咱们现在都变笨了。这疙瘩表面看起来还平静,那是暴风雪快来的平静。我总觉得这县城里变得不对味儿了,像要发生什么事。这感觉像咱们以前争山头打仗似的挺闹,心里还奇奇怪怪的挺激动。我还听人说山城镇的老邵最近和小日本走得贼近乎。老邵后天的生日筵大哥还去吗?老邵会不会投了日本人?”

马营长说:“别瞎说,老邵和日本人走得近那是假的。别人还传我和日本人走得近呢。老邵的生日筵咱们每年都去,这次不去不好。这样,现在形势不对头,我自己去会老邵,你俩留下看家。”

一连长老三说:“这也行,大哥去了就回来。也没什么事。”

二连长老五说:“这要是真成了满洲国,咱们这疙瘩的国军算什么呢?这满洲国准有小鬼子在撑腰,上面又不叫咱和小鬼子干。小鬼子的那个骑兵中队哪一天给咱来个偷袭,咱就吃大亏了。”

马营长想,这是可能发生的事。马营长也想,并不是他的脑袋瓜子变笨了,而是不明白上面在干什么,他心里没底了。

一连长老三说:“我防着小鬼子呢,我加了暗岗盯小鬼子,他们一动咱们就知道。我的一连动作快,一刻钟就能冲出去干小鬼子。”

二连长老五说:“咱们二连行动慢,二连断后打接应没错。可是真要和小鬼子干起来,这疙瘩是满洲国了,谁是咱们国军,谁是满洲国地方军咱都整不清楚。咱们打起来怎么办呢?”

马营长见一连长老三和二连长老五、三连长老四都看着他,他敲下脑门说:“问我?我他妈问谁呢?这事想想真麻烦了。屌县长早早走了。现在想他是早知道大事不好先逃去关内了。不过老三老五老四,咱们军人就是打仗的,给我好好盯着小鬼子的骑兵中队,咱就算没命令,看苗头不对咱们就抢先整了小鬼子的骑兵中队。我明天去山城镇正好去摸摸老邵的底。”

马营长在兵营里吃过晚饭,他出去检查岗哨。又爬上警岗往日本兵营里边看,却看到三虎子和刘二奎合骑一匹马跑回来。马营长看没带回那个刺杀原田小五郎的叫花子,在警岗上往下大声喊,叫三虎子和刘二奎先去吃饭,一会儿营部里再说事。

警岗上的哨兵说:“营长大哥,你不能老爬到这上面来,人家日本中队的那个大尉中队长就不像你一样总往警岗上爬。你被人家一枪报消了咱们马刀营怎么办?”

马营长说:“现在还没事,小鬼子不敢给我一枪。再说距离远,步枪射这么远就不准了。不过你小子别忍不住用枪先揍小鬼子的那哨兵。现在要盯着看。小鬼子这一天有新鲜事吗?”

哨兵说:“有啊!刚刚二连长来查哨我报告二连长了。二连长说晚上叫一个兄弟摸进去探探是什么。小鬼子的兵营里刚刚进去十几辆马车,马车拉的东西用绿色大布盖着,看不出什么。”

马营长拍拍哨兵的肩头就顺着木梯下了警岗。

马营长在兵营里又转一圈,去看了二百来匹战马,马都在吃草料。马营长每匹马拍拍,见喂养得挺好,才回了营部。

三虎子和刘二奎已经吃完饭,脸对脸坐着吸烟吹牛呢?见马营长进来都丢下烟起来立正站好。

马营长说:“坐下说,二奎。你不跟那叫花子去了吗?没追上那小子?这不可能,你是飞毛腿啊!”

刘二奎是个瘦骨嶙峋的汉子,和三虎子一样,是马营长的勤务兵。平时在马营长外出时刘二奎总是悄悄去打前站。马营长这种作风是久居草莽生成的习惯,成了国军中校营长这习惯也没改。

刘二奎说:“大哥,我可他妈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飞毛腿了。我可算知道有追不上的了。叫花子的那双光脚丫子跑起来飞轮似的。我就想较量了,我瞄着叫花子就追,我想跑上五里地那小子那么快肯定就不行了。可是大哥,我想错了,我追了十五里地也没追上那小子,那小子的脚丫子跑那么远脚底也没磨破。我看着他那双像黑铁皮似的脚底板一翻一翻跑在我前面。咱们两个转几个圈钻十几条胡同就跑出了县城,跑上快大茂子街了。我想再跑上十五里地,那小子准趴下。可是大哥,我又追了十五里地我趴下了。那小子的脚丫子噼啪地还跑在我前面,咱们中间的距离没缩短又他妈拉长了。我喊那小子停下,我说我想和他交朋友没恶意。这小子喊什么鸡鸭不同床,后会无期。大哥我追不动了,我在路边躺了半个多时辰,三虎子才赶来。后面的事叫三虎子说吧。”

三虎子说:“我在县城找了好几圈才打听到一个叫花子和一个兵跑出县城向西去了。我骑马追出快大茂子那老长的街,我看见二奎不行了趴山路边上倒气。我骑马又追,可我没追上,连那小子的影都没看见。那小子没了,咱们慢慢歇会儿走会儿再骑会儿马才回来的。大哥,马也累坏了。”

马营长哈哈笑,说:“没缘分,那小子和我没缘分。算了。二奎,咱们明天去山城镇,你怎么样?”

刘二奎说:“我累得够呛。大哥,我想那小子是个南方人,说话不是一口地瓜味的北方口音。他杀日本人时说北方话是故意装的,是想叫人认为他是北方人。那小子一句鸡鸭不同床泄底了,南方人才睡床啊。再说他那双脚丫子那么抗磨,准是从小不穿鞋在地里干活磨出来的。”

马营长说:“你小子的仔细劲我就是喜欢,但你不知道说话一口地瓜味的北方人也睡床,那小子就是闯关东来的北方人。我回去看我老媳妇,你俩明早去接我。咱们一早就走。”

刘二奎说:“大哥,那我就想错了,我和三虎子有机会再找那小子,带他来见大哥。大哥,我看了。咱们的白鹰羽毛就剩一根了。去山城镇只能再杀一个日本刀手。我想了一个招,这回咱不用白鹰的羽毛当信号。咱改改,咱用猪尾巴,杀了日本刀手咱把猪尾巴插到日本刀手的屁股眼里当信号用。大哥行吧?”

三虎子也说:“二奎这招真挺好,海东青的毛给日本人当陪葬,那是埋汰了咱这疙瘩的神鹰。大哥,二奎腿软了,我去整猪尾巴明天带上。”

马营长哈哈笑说:“你两个小子知道吗?公安大队的那些王八犊子和小鬼子叫咱们会用刀的海东青。把咱们杀日本刀手的事叫‘海东青杀人事件。咱们明天不是去山城镇杀日本刀手,咱们是去看老邵,赴那家伙的生日筵。是去喝酒,碰不上别刀的日本刀手咱就不杀。你俩到了老邵的地头就可劲吃肉吧。”

马营长笑着出了兵营,快步去了大兰子家。马营长和大兰子亲热了一回,刚刚睡着,三虎子跑来敲开门,把马营长叫回了营部……

5

马营长回了营部见营里的主要人物都在,一个个看着他脸上都挺严肃。马营长坐下问:“这是怎么了?老五你怎么也哭丧着脸?”

二连长老五说:“大哥,日本关东军在沈阳动手了。咱们刚接到上级的命令,不准抵抗,马上撤进关内。而且我得到消息,东边道镇守使姓于的那家伙投靠小日本了。这王八犊子下令东边道各县府地方部队和各县公安大队放下武器,接受日本军队改编。大哥咱们是国军东北军里的小部队,咱们整不好陷进地方伪军和日本军队的包围圈里,咱们怎么办?”

马营长一连串愣了好几次神。

一连长老三说:“大哥,咱们马刀营在旅长眼里一向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咱们平时能忍就忍了。可他妈的现在挺好,咱们得到的消息也太晚了,旅部的那些王八犊子肯定是最后才想起告诉咱们的。可是咱们家就在这疙瘩,咱们凭什么去关内?咱们的这块地面就他妈这么让给小鬼子?我操!”

马营长摆摆手转身走出营部,在操场上转圈。在马营长看来,这个命令太意外了,东边道镇守使投靠日本太意外了,国军东北军各部逃出东北太意外了。马营长一下子像被几双筷子夹起来丢进通化县城这个油锅里了。

马营长此时不管怎么转圈也想不出好的应对之策,他也不知道此时他的对外号称一个营的一百三十七名骑兵已经走不了了。

马营长跺下脚又回了营部,被营部里的烟呛得流出了眼泪,说:“都他妈少抽点烟,这都开锅了。”

刘二奎就去推开窗子。

一连长老三说:“大哥,咱们兄弟商量了,意见不一样。我的意思咱们营留在这疙瘩。咱们不当伪军,不投小日本。咱们有枪有马竖大旗拉部队占山为王打小日本。凭咱们马刀营马刀王的名声,只要大哥竖起大旗,不出十天就能组成马刀团。”

二连长老五说:“大哥,我看咱们先撤出去,先走一步看看。”

三连长老四吸烟不吱声。

又有几个人开始吵,但大多数人希望留下来。马营长听着每个人的意见,在营部转圈,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时,一个穿便衣的士兵急匆匆跑进营部,这个士兵是二连长老五晚上派出去探查日本骑兵中队运来了什么东西的。他带回了日本骑兵中队的消息。可能太急了,这个士兵连报告都忘了。闯进营部就喊:“二连长,我回来了。”

二连长老五问:“你看见什么了,慢点说,说仔细了。”

这个士兵说:“五哥、大哥,我看见鬼子兵营里多了一个中队的步兵。还有挺粗的炮,是从刚运来的马车上整下来的。大哥,小鬼子的一小队骑兵悄悄往西山去了。有一队炮兵在摆弄那些炮,炮坐在地上,两尺长的炮筒朝天斜着,炮弹上有十字铁片似的尾巴,半尺多长。我就看到了这些。”

二连长老五问:“谁知道小鬼子那是什么炮?能打多远?”

没有人回答,这些人都看着马营长。

马营长一下子醒悟了,说:“你们听着,老三,你马上去叫醒一连兄弟,带足弹药悄悄撤出去,撤向龙岭河口。如果听到咱们的喊杀声你带一连过龙岭河从官道绕过去揍小鬼子兵营的屁股。老四,你去带上后备三连,带上弹药粮食从营后门出去,上大顶子山口等咱们。老五你带二连跟我走,咱先去干小鬼子一家伙。”

二连长老五问:“咱们这就干小鬼子一家伙?”

马营长说:“别废话,快行动。迟了小鬼子的炮弹就砸脑袋瓜子上了。记得都他妈悄悄的不能出声。”

一连长老三、二连长老五和三连长老四出去准备了。

马营长将那把杀掉四个日本刀手的唐刀挂在武装带上,整整军装从营部出来。看着一连五十几个骑兵背着枪,别着马刀,牵着马顺墙角一个随一个悄悄从营门走出去。二连的四十几个骑兵随着二连长老五也走到营门口。只有三连长老四麻烦点,正带着五十几个老弱骑兵往马背上绑东西。

马营长才透出口气,心想可能刚刚来得及。就牵着蒙古红马往营门口走。可是,马营长的耳朵听到了哨子似的声音,而且是一串哨子似的声音。马营长抬头看去,十几发炮弹就从头顶飞过去,落下,十几声巨响之后,一连、二连刚刚离开的营房就被摧毁了。

马营长看着火光冲起滚出浓烟的营房还笑了一下,心想,真是刚刚好。幸亏二连长老五派的那个机灵的兄弟,要不全完了。

马营长牵马快步往营门口走,马营长的脑袋顶上突然亮了,是日本兵营的探照灯照射过来了。

马营长一跃上马,大喊:“上马,冲出去。”

这时,马营长听到刚刚出去往龙岭河口聚集的一连和日本兵交火了。马营长的心颤一下,想,一连可能中了小鬼子的埋伏。

二连长老五喊:“大哥,快!”

三虎子抬手甩了蒙古红马一鞭子,蒙古红马嘶叫一声,向营门口跑。

三虎子和刘二奎纵马跟上。

一排十几发炮弹落下来,把营部周围炸了个乱七八糟。又有十几发炮弹落下来,老四的后备三连行动慢,大多数人员马匹没能逃出后营门就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之下了。逃出去的三连长老四和十几个兄弟也没能活着赶到大顶子山口,在半路就被日本一个骑兵小队截住,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战斗,全部阵亡……

马营长随着二连冲出营门,他大声命令全连向右拐,不能去偷袭日本兵营了,要跟在一连的后面冲出去。支援一连冲出日本兵的埋伏。

马营长随着二连四五十骑一阵风似的冲到龙岭河口的外围,二连长老五派人过来报告,前面的一连反击的冲锋声消失了,问马营长怎么办。

马营长纵马跑过去,看着不时出现的一连兄弟的尸首和马的尸体。

马营长说:“小鬼子没用他们的骑兵中队跟咱们一连干仗,是把一连引到这里用轻重机枪伏击的。他妈的,一连全完了!”

二连长老五说:“大哥,咱们怎么办?回头冲出去?”

马营长说:“来不及了!咱回头正好撞到小鬼子的枪口上。那是居民区的街道,咱们不可能顶着机枪子弹冲出去。咱们只有往前冲,顺河道冲进山里去。”

二连长老五说:“他妈的,小鬼子为什么不和咱们马刀营来一次骑兵对骑兵的厮杀?大哥,我他妈的死也不服。大哥你跟上。小不点,你小子机灵点,跟住营长别乱跑。”

小不点急忙答应一声:“是!”

二连长老五带过马头,挥舞马刀,领着三十几个骑兵呐喊着,向前面龙岭河口的河道冲过去,试图沿河道冲进龙岭山里。

日本兵营悄悄调来的一个步兵中队布成马蹄铁的形状守在河道那里,封锁了可能奔跑马匹的地方,二三十挺轻重机枪齐声吼叫,二连长老五带的三十几个骑兵像一连长老三带的五十几个骑兵一样,很快一个一个中弹扑倒在龙岭河冰冷的河水中。二连的冲锋声也消失了。

马营长知道今日大势将去,这和他想过无数次的死法都不相同。马营长想不到日本骑兵并不同他号称马刀王的骑兵营交锋,而是把他的骑兵营可能突围的路线堵住,使用步兵,用轻重机枪对付他的骑兵营,如果有突围出去的马刀营骑兵,日本骑兵自然会去截击。这是全歼马刀营骑兵最好的战术。

马营长命令身边的十几个弟兄不再纵马强行突围,那是白白送死。而是把马匹放倒,在河滩上组成一个方阵。

马营长此时想的是尽可能使用步枪多杀几个日本兵。

马营长说:“兄弟们,咱们营上下一百三十八个人。咱杀一百三十八个鬼子才刚刚够本。兄弟们干吧!”

日本兵从四周围上来,也就品尝了马刀营这些胡子出身的东北国军的厉害。马营长的这些兵不只是刀法厉害,枪法一样厉害。尤其三虎子和刘二奎,四支二十响大肚匣子几乎百发百中。

三虎子说:“大哥,我数了,我干掉十一个小鬼子了。”

刘二奎说:“大哥,我干掉了九个小鬼子。”

马营长说:“操!你俩比我强,我才干掉六个小鬼子。你们哪?”

一个兵说:“我干掉三个小鬼子,有一个小鬼子被我打趴下又爬起来打个滚滚跑了。操!算干掉两个小鬼子吧!”

一个兵说:“我也整死了三个小鬼子,有两个小鬼子被我打中了他妈的铁帽子,可能没死。就三个吧。”

一个兵说:“大哥,我瞄着戴布帽子的小鬼子的脑袋打,我干掉了三个。”

一个兵说:“那他妈叫日本钢盔,什么铁帽子?胡扯,戴钢盔的才是他妈的真日本小鬼子。不戴钢盔戴布帽子的是二鬼子,他们亡国了帮小鬼子打咱们,他们更坏。我干掉了四个那样的二鬼子,打伤的三个小鬼子不算。”

叫小不点的兵年纪小,个头也小,只有十五岁,是二连长老五在街上看到,领进兵营的小叫花子,也是二连长老五一手教出来的兵,他听别人报数他没吱声。

马营长问:“小不点,你呢?打死了几个?”

小不点说:“营长,我的枪骑马时没拿住,掉了。一会儿鬼子兵上来我用马刀砍鬼子兵的头。”

马营长说:“行,小子,咱们就这么干。小鬼子知道咱们的枪法厉害不硬冲了。你们说我这营长大哥多他妈笨,咱早点用这招对付小鬼子,老三老五他们就不用死得那么难看了。”

日本兵退下去,猫着腰跑出来一个人,躲在一棵树后,探出半个脑袋远远地喊话,叫马营长投降。

马营长听听说:“这狗东西不是日本人,是说东北话的中国人。三虎子你用步枪把这个狗东西毙了。”

三虎子要过一支步枪,探头出去瞄了瞄准,一枪射出,那个家伙叫一声,从树后栽倒了。

战场上平静了一会儿,那时临近黎明,天边透出了红光。

日本兵的轻重机枪又响了。马营长他们那一圈起掩体作用的战马早就被打死了,战马身上中了一片片机枪子弹。

有几个兵抽冷子探头射击,被日本兵击中,中弹阵亡了。

刘二奎说:“大哥,咱们端气的还有九个兄弟。咱都死了马刀营就绝种了,三虎子你带大哥爬进那边的草沟里,咱们冲一下引开小鬼子,你保大哥逃出去再拉人马给兄弟们报仇。”

三虎子说:“我看行,你小子腿快,大哥跑不动那会儿你可以背大哥快跑。我带兄弟们引开小鬼子。”

马营长伸手从一个兵的衣兜里掏出包烟,抽出一支叼嘴上,又拿下来,说:“我不吸烟,要死了干什么吸烟呢?兄弟们,咱们马刀营一会儿就绝种了,你们都跟着我,咱们二十年之后再干小鬼子。”

小不点细声细气哭起来。

日本兵不再用步兵围击,用了炮,几炮轰下来。炮声响过,马营长把脑袋从沙土里抬起来。他吐出嘴里的沙土,又抺去脸上的沙土,把炸飞半个身子的三虎子推开。向四周看看,几个兄弟都没动静了。人的胳膊、腿,马的前腿、后腿到处都是。马营长却奇怪他没中炮,只是军装被弹片划出几个口子。

马营长把唐刀拔出来,听听日本兵上来了,喊一声:“都爬起来,站他妈直了,跟大哥冲。”

马营长跳起来,迎着日本兵冲过去。

另一堆沙土里钻出了小不点,又站起了刘二奎。刘二奎站起来又摔倒了,刘二奎的一条腿炸飞了,再次摔倒就晕过去了。

马营长挥舞唐刀大步如飞往前扑,马营长渴望让他的唐刀再足饮小鬼子的鲜血。可是日本兵不给马营长用刀搏杀的机会,一排枪射过来。马营长顿时停住,他的腰弓下去,他的肚子、右臂中了三弹。

马营长站不住,快要倒下了,但马营长大喊一声,右手的唐刀舞出一个刀花,唐刀刀尖向下,嗤的一声,从右脚面上插进去,用唐刀把自己钉在地上,让自己能够站稳不摔倒。

围上来的一群日本兵愣一愣,几个日本兵又一排枪打过来,马营长透过脚背的刀松动了。因为马营长的脚下是大东北松软的沙土,虽有坚硬锋利的唐刀支撑也不能使他站立住,更不能使他站直。马营长向后倒下去……

日本兵围上了冲到马营长身边的小不点,小不点右手里的马刀垂下来,垂在右腿边,看着倒下的马营长扁着嘴在哭。

一群日本兵放心了,似乎还想拿一个哭鼻子的马刀营小兵开心一下。一个日本兵挺刺刀过来,对小不点哇哇叫着。

小不点吸了下鼻子,突然挥起马刀,跨动双腿,打了个转,躲开日本兵,转到那个日本兵身前,手中的马刀一个斜劈,那个日本兵的脑袋就飞离了脖子,血冲天喷出去。

小不点喊:“一个鬼子!”

小不点两条腿又一个打转,马刀劈出,又一个在发愣的日本兵的脑袋飞离了脖子,血冲天喷出去。

小不点喊:“两个鬼子!”

小不点再一个侧身扭腰,躲开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手中的马刀却刺进那个日本兵的肚子里。小不点抬脚一脚踹在那个日本兵的肚子上,借力拔出马刀,小不点喊:“三个鬼子!”

小不点又一个飞身,躲避两把从后面刺过来的刺刀,前冲一大步,扭下腰闪开一个日本兵刺向前胸的刺刀,一刀砍向那个日本兵的脑袋,那个日本兵向后退,小不点这一刀砍偏了,砍掉了那个日本兵一只托枪的右胳膊。

小不点愣一下,喊:“半个鬼子!”

小不点这一愣,两个日本兵的刺刀就捅进了他的后背,刺刀从前胸透出来。

小不点一下顿住,低头看着胸口透体而出的刺刀尖,吸了下鼻子,嘟哝:“营长大哥,三个半……”

小不点随着那两把刺刀抽出,向前扑倒,小不点的手里依旧紧紧握着马刀。小不点是马营长的马刀营里唯一一个用马刀干掉三个日本兵、砍伤一个日本兵的马刀营士兵。

那是1931年9月30日,九一八事变后的第十二天午夜,那一天夜晚,马刀营全营阵亡……

责任编辑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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