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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禾诗选

2009-03-04

长江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乡亲民工老婆

田 禾

土 碗

土碗里盛满米饭

农民端在手里

生命随着一碗米饭

而延续下来

土碗里没有米饭了

吃饭的人

也永远不再吃饭了

土碗倒扣过来

就变成了

一个农民的土坟

简 略

乡村简略到一个村庄,村庄简略到一座房子

房子简略到石头砌成的小屋

小屋简略到麦秸秆编织的门

家简略到一个人一口缸一双筷子一只碗一头

驮水的驴子和仅够一个人睡觉的床

日子简略到一日两顿,一顿一碟腌萝卜

炖土豆和三杯小酒

言语简略到见人一笑

一件黑棉袄一条灰裤子和一双旧布鞋

套着两只黑乎乎的脚

身份简略到只有姓氏。锅和碗

简略到三天洗一次

脚、手、身体简略到半年洗一次

他简略到不能再简略了

简略到几乎无助,几近虚无

买早点的民工

天在下雨。工地停工

民工睡了一回懒觉

九点起床,如厕,洗漱。想吃早点

找了两枚硬币出了工棚

早点摊要穿过一条S型的街巷

巷口跪着一位七十岁的白发老人

一只手抓着旁边的黑布袋

另一只手撑在地上

老人脸色蜡黄,像半截陶俑

民工走着走着就停住了脚步

他的腿突然软了一下

这个冻得浑身发抖的老人

像跪着的冰雪。民工心生怜悯

把手心里快要攥出汗水的两枚硬币

轻轻放进老人面前的搪瓷碗里

转身融入街巷之中

乡 亲

这些我乡下的亲人

是我在南亩上耕种的老叔在毒日

头下拉车的小哥在水乡里采

莲的九妹在大清河淘米洗衣

的四姐在院子里唤鸡吆鹅的

大妈大婶

是我砍高粱捆稻草晒干薯挑大粪

搓草绳挖地瓜锄地垦荒插秧

打豆割麦扬场排灌清淤推碾

拉磨放羊赶驴一边咳嗽一边

哮喘一边劳动的乡亲

是我稻场上打麦稻场上睡水塘里

养鱼塘边上睡菜地里种瓜菜

地里睡着半山坡上放羊半山坡

上躺过着半人半鬼生活的乡亲

是我住着矮矮的平房烧着低低的

土灶穿着褪色的棉袄搓着坚

硬的玉米挑着沉重的柴担咽

着粗糙的杂粮流汗受累吃苦

但从不叫穷不叫累也不叫苦

的乡亲

是我一代又一代在这块土地上生

在这块土地上死在这块土地

上耕耘在这块土地上收获本

分得像土地善良得像土地朴

实得像土地卑微得像土地的

乡亲

是我生了牛犊子生了小猪娃生了

羊羔生了小马驹跟生了儿子

生了孙子生了皇帝一样高兴

一样喜悦的乡亲

是我死了老牛死了头母猪死了

头骡子死了头毛驴死了小猫

小狗跟死了老爹死了老妈一

样伤心一样疼痛的乡亲

是我男人呆在家里闲着就骂男人

男人离开家了又想男人半夜

里躲在床头偷偷抹眼泪时不

时抱着枕头失声痛苦的乡亲

是我高兴时就疼老婆爱老婆抱老

婆亲老婆吻老婆烦恼时就吼

老婆怨老婆骂老婆打老婆把

气出在老婆身上把老婆当出

气筒的乡亲

是我大把流汗大嗓门说话大碗喝

酒大块吃肉穷得痛快穷得大

方穷得豪爽赚不了大钱却又

喜欢大把大把花钱的乡亲

乡亲啊

我江南藕荷深处的亲人

父亲的咳嗽

那年我只有十五岁

天气很冷

父亲,我听见你的咳嗽

从老井中打水的那只木桶开始

从风雪中扛回耕牛过冬的

那捆稻草开始

从堵完草房中那个

过风漏雨的泥巴洞开始

从母亲端出米缸里可怜的

最后一升米开始

父亲的咳嗽,就没有停止过

那么多的咳嗽

父亲强忍着疼痛

把它抑压在胸口间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

父亲没有因为他的咳嗽

而让地里的棉花歉收

只是四季的风,吹落了

他太多的白发

父亲的身体,跟泥土

贴得越来越近

岁月的风和雨

依然捏在,他的手掌心

可他的咳嗽

却在一天一天地加重了

父亲生命里最疼痛的

部位

还不是他的咳嗽

而是几个还没成年的孩子

每当咳得难受的时候

他痛啊,那每一声咳嗽

像一把铁锤,锤打着自己

父亲的咳嗽是一根钢锯

锯着他的身体

锯着他钢铁般的骨头

也锯着我们儿女的心

直到锯完生命的最后一截

是喉管里的一口血痰

淹没了他

我记得那一年的冬天

大雪淹没了整个村子

小镇老街

这是一个元代小镇,早已老化为古籍

后来,虽多次修缮,几经变异

多少还能触摸到一点元曲的余韵

旁边小河上

泊着一只船头绑满兽皮的木船

我在小镇的一条老街上住了半个月

每天在街上溜达。看到一个屠户

硬是把一把生锈的屠刀磨得寒气逼人

烤饼店的王麻子从火头上抓烤饼时

往手心上吐了两口唾沫

我偷偷告诉了开卤菜馆的舅奶奶

刘记酒坊往白酒里兑水,赚黑心钱

买酒的人要砸碎他的酒缸

这天,老街屋檐挂着一排明亮的雨水

包子店比往日少卖了三笼

肩挑白菜的妇女在街口大声吆喝

舅奶奶的卤菜馆挨着火花飞溅的铁匠铺

方铁匠将一块不成形的铁

三下五下就打成了一把镰刀

初七那天我看了一场楚剧,铡美戏

唱者动情,闻者叫好

老街上每天有事儿。舅奶奶告诉我

街上卖豆花的柴寡妇与炸油条的光棍侯三

悄悄结婚了。前几天一个武汉贩山货的

六十岁老头,把豆腐店老板的女儿拐走了

她的男友捧着一瓶农药

在豆腐店整整闹了三天

小镇老街是一条古老而弯曲的街道

我离开那天,天空下着雨

雨水在街道上弯曲地流淌

我从舅奶奶的目光中弯曲地离开

疯女人

她穿一件又脏又破的黑棉袄

在街头像罪犯一样被人追打

背后有人向她扔石子和

破鞋,她转头一笑

露出一排黑牙齿

当她靠近盛满垃圾的铁桶

她开始在那里寻找

翻出一个装菜叶的垃圾袋,扔了

翻出带红的女人的卫生巾,扔了

她把缺了口的小花碗,揣进怀里

见男人用过的避孕套,一笑

她把烂了半边的苹果,塞进口里

此时,系在她腰间的绳子慢慢散开

她的胸部开始向外袒露

她是疯子

面前挂着一对真实的乳房

路过民工食堂

食堂的后面原是一块空地,现在

堆满了许多细碎的煤渣

我路过有些脏的民工

他们的身上

溅满了石灰水、黄泥巴和油漆

他们蹲在那里捧着大瓷碗吃饭

有的干脆坐在

旁边的砖头、废钢筋和水泥板上

那个大嗓门说话的高大胖(模样像工长)

他在一边吃饭一边训斥身旁的

小民工。其中有一民工

眼睛看着工长,一块土豆夹在木筷

中间,停留半天。他的碗里

除了咸菜、萝卜,还有两个

半生不熟的红辣椒

叔祖父之死

谁都要老。谁都要像叔祖父一样死去

像枯叶被泥土埋葬、腐烂

我知道叔祖父之前住着比他还老的房子

睡着硬板床,一盏油灯照了他大半生。

年轻时,叔祖父是条硬汉

爬山、过河、推碾子,谁也比不过

扬麦子一口气掀了八石。

叔祖父死的前一天,他还在大门口的

院场子劈柴,那些木柴足足可供叔祖母

烧一个冬天。下午把窑垴

光秃秃的高粱秸秆砍了

自己捆自己担回。晚上吃了两碗

叔祖母擀的阳春面

半夜还听见他起来撒尿

咳嗽一阵又睡了。

叔父死于心脏病突发

儿孙们为他烧纸钱,天还没亮

叔祖母一边哭一这说

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深夜与叔祖母说了很多话。

说过年了,猪卖了,把二喜家的钱还上

过年热闹一些,要买鞭,贴对联

再穷孙子也要念书

骆驼坳的表姐

骆驼坳的表姐很穷

她落户的村庄。山多、坡陡。黑夜巨大

她居住的房子。低矮、潮湿。麻雀造窝

她家贫穷。只有木盆、陶钵、陶罐

和一头驴子。下雨的日子

雨水从房顶上漏下来

敲打着脸盆、陶罐、木桶,叮当作响

表姐有胃病,身体瘦弱。我经常看见她

用拳头顶着胸口,去为驴子割草

出入于小寺庙,为早死的男人烧纸钱

对于表姐,土地就是存折,洒下汗水

就是不断地往存折上存钱

那些红薯、麦子和土豆,是每年可取的利息

她用来养活婆婆和儿子

用来治胃病

后来死了,躺在药罐里活了五十五岁

死在婆婆前头

在一张凉席上

摊开她的人生,命薄得就像一张白纸

夜宿高坪镇

街道两旁的农家菜馆一个挨着一个

为寻找那家八角村农家乐

我误入了一条老街。一个卖桃子的妇女

指给我,走过前面的那家饼子铺

再穿过一条小巷,拐弯就是

晚餐是清江鱼,苞谷酒

有人喝进了胃里,有人堆在了脸上

叫花狐狸的女人喝得眼泪汪汪

天越来越黑,小镇亮起了街灯

集市上的人群在慢慢散去

肩挑扁担的男子,把剩下的干菜挑回家

我跟在他的后面走了半天

走进一个叫天昊的旅店里住了下来

一间大房子,一张单人床

今夜我要在这张吱嘎响的床上安睡

在高坪镇,现在只清江比我低一点

天堂比我高一点

身居高处我可以想入非非

窗外偶尔一道农用车的远光灯

在我挂着蓝布帘的窗口上一闪

算是小镇一日里投给我的最后一瞥

责任编辑易 山

作家档案田禾,本名吴灯旺,六十年代出生于湖北大冶。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已出版诗集《温柔的倾诉》《在阳光下》《抒情与怀念》《竹林中的家园》《大风口》《喊故乡》《野葵花》等10部。作品选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新华文摘》等一百多种全国重要诗歌选本和《大学语文》教材。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刊》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中国诗歌学会、首届徐志摩诗歌奖、《十月》年度诗歌奖、湖北省第六届屈原文艺奖特别奖等多种诗歌奖项。曾参加第十六届青春诗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委员会委员,湖北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副院长,专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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